他还有更大的不幸。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目光和蔼、脸颊浑圆,下巴虚肿——这些都足以引起父王的不满,甚至使他发火。在巴尔摩拉或桑德里汉姆,菲力普利用一切机会当众斥责、嘲弄他,经常在饭桌上当着客人的面把他说得眼泪汪汪。他似乎把全部的宽容都留给了安妮,这小姑娘生来胆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
幸好在生机勃勃的王国里,有的是专为懦弱的年轻人磨练意志的学校。埃顿和哈洛学校只是培养典型绅士的地方,它们都不适合查尔斯。菲力普知道一所更好的:高登斯通学校。它位于苏格兰西北的海岸。这是所理想的学校,由德国人创办,崇尚平均主义和柏拉图主义。在这里,一切社会壁垒都被打破,学校的惟一目的,是用独有的体制,塑造完美的男子汉性格——尽管学费比埃顿学校还高。校长罗贝尔·陈是汉思博士的弟子,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可任意拆装。那可畏的目光常投向最不经意的角落,给纭纭众生尤其是女人们带来极大的恐怖。他的毕生信念只有一个:逼学生参加剧烈而严格的露天运动,在筋疲力竭中远离社会弊端的危害。
高登斯通学校至今还在。因特网上有它的地址。1972年,它成为男女混合学校。今天的高登斯通包括迈德俱乐部的美国校区,其面积大于重建后的本部。1962年4月的一个有风的早晨,查尔斯进了这所学校。父亲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甩不掉的保镖。查尔斯明白,自己的监禁生活开始了。他犯了什么错?答案他自己清楚得很。时时处处,他都忘不了自己不幸的出身:英国王位的继承人,未来的查尔斯三世。
从13岁到18岁。在查尔斯的脑海中,这漫长的五年像一团乱糟糟的糨糊,一片痛苦的迷雾。只有片段的记忆,如针刺在心,不能忘却。首先是噪音。海岸线上风吹不止,不远的航天基地日夜有飞机的轰鸣。然而,最是纠绕不去的,却是学校的钟声。那讨厌的钟声带着刺痛,像间发的牙疼,标点着苦役犯单调的生活:起床、雾中晨跑、冷水浴、早饭、功课、味同嚼蜡的午餐、田间的越路障、急行军……直到今天,每当黄昏的钟声袭来,他仍感到焦虑不安。
最艰苦的还不是严格的制度。13岁的孩子已经可以习惯一切:一年四季穿短裤;在泥地里长途跋涉;以黑香肠和羊胃果腹;用蓖麻油代替泻药;数九寒冬睡觉时窗门大开,第二天早起时被子成了霜雪覆盖的裹尸布……这都是小意思。查尔斯不能适应的只有一件事:威尔士王子的身份使他成了王权的化身,不可侵犯,金枝玉叶,与人为远,这是他的不幸。
在汉恩博士美丽的理想中,高登斯通的法则应该是“弱肉强食”。学生们分住七间阁楼,这些特制的建筑极其简陋,散布在校园各处。查尔斯住在“风车楼”,宿舍里有14个男孩。“风车楼”名副其实,里面散发着使人作呕的霉臭和青春期男孩子身上虚无缥缈、无法言传的怪味,难闻如腐烂的老兔。查尔斯生来与温柔的女性为伴,在祖母和保姆的裙下长大,对他来说,这气味意味着不幸和野兽般的绝望。“我们住的不是房子,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原始部落!”有着同样经历的作家威廉·布瓦如是说。夜里,舍监的脚步声远去,匪帮就开始猖獗。他们的头儿殴打最小的,勒索最弱的。整个宿舍都充满了恐怖。在人社仪式中,新来的学生有的被掐得流血,有的被关在脏衣筐或浸在冷水浴中,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这些折磨,查尔斯本可轻而易举地忍受下来。可惜同是新生,他却得不到相同的待遇。学生们早被警告:不准戏弄威尔士王子,违者即刻开除。于是,老生们对他的折磨就少了些粗暴,多了些巧妙。人校第一天,他就感到自己又被那个无形的圈子封闭起来。这圈子他熟捻已久,它像魔鬼一般将他与世隔绝。从宿舍到教室有几百米,清晨或傍晚,学生们说说笑笑,闹闹哄哄地走去走来,他却子然独行,仿佛被隔离的鼠疫患者。没有人敢和他讲话,因为这样立即会被跟踪在后的三十几个小捣蛋骂成拍马之徒。橄榄球比赛上是与王储建立“关系”的好时机,大家争着把他打翻在地,让他摔个狗啃泥。一个同学回忆,说战斗过后,他呆立在场,“鼻青脸肿,一蹶不振,就像滑铁卢战后拿破仑手下沮丧的老兵。”他的扇风耳朵是所有嘲笑的靶心。早饭桌上,他“不幸”得到一罐额外的罗伯森果酱,以改善伙食,果酱上面贴着标签:“女王陛下特许”。这总要在食堂里引起普遍的嘲笑:“妈妈同意了!”最难熬的,还是在夜里:查尔斯的鼾声成为别人戏弄他的现成借口。1964年4月的一个阴郁的星期天,他给父母写信诉苦:
“这儿的黑夜就像是地狱。我总是彻夜难眠。宿舍里的家伙真是卑鄙!主啊,他们太可怕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那么卑鄙的人。一整夜,他们到处扔拖鞋,用枕头向我狂轰滥炸;他们在宿舍里奔跑,使劲儿撞我,然后转身就逃,弄得四邻不安。昨晚绝对是地狱……我真想回家。这个讨厌的破地方!”
六年的地狱生活足以使一个人的性格定型。在高登斯通学校,查尔斯没有学到父亲希望灌输给他的集体主义精神,却学会了如何自保,如何在点点滴滴的幸福中苟且偷生:上音乐课、做陶瓷器、在学校的海船上散步、欣赏苏格兰连绵起伏的山峦——薄雾笼罩下,那山峦一望无际,摩苦海湾的浪涛,终日拍打陡峻挺拔的峭壁。在澳大利亚的那个美妙的学期,他在灌木丛林里搭设帐篷,与袋鼠、巨蚁结伴而居。这种探险者的震撼,他没齿难忘。在地球的另一端,皇族身份对澳大利亚同学来讲不那么惊世骇俗,他脱掉了王室的标签,第一次尝到自身得到赏识的乐趣。
和苏格兰漫长的炼狱生活相比,大学时代显得惬意多了。剑桥留给查尔斯的回忆甚至是愉快的。三年间,在特立尼蒂学院内外,经常闪现他穿着灯心绒衣的身影——后面当然跟着甩不掉的警务。他以极大热情投身到历史学和人类学中去,并继对音乐的痴迷之后,爱上了文学——王室爱狗、爱马甚于热爱文艺,这使他自小与音乐、文学无缘接触。路茜娅·桑塔·克露兹是特立尼蒂学院教师巴特尔勋爵的女助手,她给了查尔斯第一次女性的友谊。如果不是王室威严的权力在不远处等着他,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威尔士的王子。授权仪式将在他对岁生日前的夏天如期举行。为迎接这一日的到来,他不得不在威尔士本土的大学里度过难捱的半学期,认真学习没有元音、天书一般的威尔士语。
大学期间,查尔斯在现实中站稳脚跟,并开始放眼世界。他的童年犹如监狱,世上翻天覆地的动荡传到他耳里,早就变得哑然无声——日常的琐事与烦恼结成一团浓雾,将远方的噪音层层削减,雾中的儿童和少年浑听不见历史的喧嚣。不足对年间,高墙外多少星移斗转……大不列颠帝国烟消云散;法国先失印度支那,再失阿尔及利亚;柏林被一堵屈辱的墙分成两半;俄罗斯军队开进布达佩斯,12年后,又人布拉格;北越在炸弹底下呻吟;1968年5月,法国的戴高乐政坛失意,拱手让权。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历史的巨人销声匿迹:斯大林、肯尼迪,还有离查尔斯最近的丘吉尔——1965年1月的一个阴冷的早晨,人们几乎用王室的葬礼送他人士为安。明星自苍穹中隐去:鲍里斯·维昂、海明威、梦露……历史后浪推前浪:披头士乐队在利物浦忧郁的城镇中奇迹般崛起,让整个英国随它颤动;避孕药羞羞答答地问世;第一批嬉皮士在加利福尼亚出现;人造卫星环绕地球;人类飞向宇宙;集成电路的发明,七年后,又出现了第一台便携式计算器……西方世界突飞猛进,大不列颠却落在了后面。失去了帝国地位的英国尚未找到自己的角色,她摇摆在工党和保守党之间,两次被“共同体市场”拒之门外。在停滞与发展的游戏中,英国货币顽固地贬值,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局势日趋紧张。北爱尔兰面临内战威胁,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治主义分子也不断制造着混乱……
1969年7月1日,在加的夫的卡尔那翁城中,到处是维护王室安全的警察。连日来,他们已接到15次施放炸弹的警告。当天早晨,两名恐怖分子试图引爆雷管,不料自己被那催命机器炸得四分五裂。而在城堡院内,时间仿佛停顿——玛格丽特公主的丈夫、斯诺当勋爵把布景弄得光怪陆离,好让英国广播电台的摄像机有的放矢。有两亿观众在电视机前观看了授权仪式。查尔斯穿着军礼服,大盖帽下的脸有点浮肿。左手紧攥着军刀把柄。城堡院内,有人捧来一个难看的塑料托盘,上面盖着塑料顶盖。查尔斯迎上前去,他光着头,身体僵硬,手背在后面,青年人的长发平贴在额上。他妈妈一身浅黄衣服,戴一顶妇女小帽,将王冠戴到他的头上。观礼者有一身青衣,戴了顶大帽子的王太后,一身绿衣的安妮,一身珊瑚色衣服的玛格丽特。查尔斯披着白鼬皮大衣,双手握在女王的手套里,一边冒汗,一边发表中世纪的誓言:“我,查尔斯,威尔士王子,在此宣誓。我将全心全意忠于您,用我的诚实和荣誉为您效力;为保护您,我与所有人斗争,至死不渝。”军乐和威尔士语演讲过后,他到城外和集结已久的群众会面。伊丽莎白挥舞着儿子的手,庄严地把他推向人民。查尔斯腼腆地笑着,笨拙地挥舞右手。菲力普谨慎地站在几步之外。
威尔士王子从此名正言顺了。他是个善良的年轻人,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又直又低,像所有英国小伙子一样。仪式过后,他第一次在电视上接受了采访。他显得很年轻,四肢长,躯干短;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已在考虑未来了。他天真地解释说:
“从我的角度讲,有朝一日,我娶的女人可能成为英国王后。我将认真寻找能胜任这一角色的人,因为,她是你们大家的众望所归。她该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在遇到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之前,年轻的王子有一大摊事要做。在剑桥的最后一年,他开始执行自己的官方使命:四周时间,他出访澳大利亚、日本、香港和新西兰。而这并不影响他在1970年6月出色地拿到高等学历。这在王室家族历史还尚无先例——查尔斯是第一位拿到此项文凭的王储。现在,他只希望能有一点时间,真正地生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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