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会读那些腌臜书?”卢豫江笑道,“是康南海先生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二哥,不看这些书,我真的不知道那么多道理!朝廷昏聩,外敌入侵,华夏子孙再不变法维新,真的有亡国灭种之虞!读了康南海先生的书,再想想以前读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全是臭不可闻!这次皇上决心变法改制,朝廷也下了《定国是诏》……”卢豫江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在座的都含笑看着他,只有陈司画微微一怔。
“住口!”卢豫海勃然变色道,“你一个毛孩子,不过读了几本邪书,便在娘面前,在你的众位长辈面前口出狂言,难道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卢豫江正说到兴头上,冷不丁被他打断了,不禁又惊又羞,张口结舌道:“二哥!你……”卢豫海不等他解释,拍案而起道:“混账!你现在就给我滚,去祖先堂面壁思过去吧!我一眼也不想见到你!”说着,朝苗、杨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起座架着卢豫江,好言劝道:“大东家喝多了,三爷先去祖先堂等着吧。”卢豫江气得紧咬牙关,甩开二人,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这个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首席上人人色变,厅下坐的相公们也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卢王氏从未见过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气道:“老二,你怎么了?那是你亲兄弟!这么多人,你就不知道给他留点面子?”
苏茂东毕竟是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须臾之间已然看出了卢豫海的苦心,忙道:“哎哟,老夫人,你不是说要给我几支人参吗?我得现在就去拿,不然一会儿老汉喝醉了,老夫人又素来小气得很,故意装作忘了怎么办?走吧走吧……”说着上前连拉带劝地搀起了卢王氏。卢豫海脸色铁青,道:“你们两个傻了吗?没见娘醉了,快扶娘下去好生歇着!”关荷和陈司画早煞白了脸,赶紧扶着卢王氏离去。卢王氏兀自气得浑身颤抖,一路大骂不已。卢玉婉也不敢再待下去,悄悄随着两个嫂子下去了。此时偌大个酒席场面居然鸦雀无声,不管清醒的还是半醉的都是噤若寒蝉。苗象天快步过来,凑在卢豫海耳边说了几句,卢豫海点头,朝相公们道:“诸位吃好喝好,我今天也有些醉了,就让老平陪大家喝酒吧!”
老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冲着戏台子嚷道:“今天老太太寿辰,再来一出《穆桂英挂帅》,就那段‘辕门外三声炮’,给爷儿们响起来!”说着,又冲旁边的柴文烈大声道,“老柴,听说你最近又娶了个小的,难道你阳痿好了不成?”柴文烈陡然间涨红了脸,怒道:“老平,你听谁说的我、我阳痿过?”众人闻言,哄然大笑起来。老平赔笑道:“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先自罚三杯!”此刻戏台子上旦角儿出来了,浑身披挂,唱道: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穿上了身……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在重新热闹起来的气氛里,老平偷眼看了看首席,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了。见众人似乎都没有察觉,他这才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卢家祖先堂里,卢豫江跪在灵位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杨伯安在一旁苦劝,说的无非是大东家喝多了,口不择言,三爷千万别放在心上之类的。卢豫江哪里听得进这些,碍于在祖宗遗像前才不敢放肆,小声道:“二哥哪里是喝多了,他这是故意寻我的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商家也得报国报民!我看他是一门心思做生意挣银子,把报国之心都冷淡了。我就是赞同变法,我就是佩服康有为、梁启超,怎么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国家亡了,我看二哥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我看他还怎么挣银子!”
卢豫江这些话正好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卢豫海听得真真切切,卢豫海顿时冷笑道:“原来老三竟是胸怀天下之人!二哥我一个浑身铜臭的奸商,真是自愧不如,佩服得很啊!”卢豫江头也不扭,重重地哼了一声。卢豫海看了眼杨伯安,回头对苗象天道:“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咱们好好听听他是怎么报国报民的!”苗象天和杨伯安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焉有不知“良臣不问皇家事”的道理?二人早就想溜之大吉,无奈听见卢豫海发话了,只得远远地站在一侧。
卢豫海稳稳地坐在大东家的太师椅上,对卢豫江冷冷道:“你说你读过《孔子改制考》,我且问你,你读得如何?”
“不敢说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
“那你给我讲讲,书里说了些什么?”
卢豫江肃然道:“《孔子改制考》凡二十一卷,卷卷都阐述了康先生变法维新的渊源。康先生认为,天下大势,不出三世之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今大清内忧外患皆至,国疲民弱,正是据乱之世,非变法不足以图强,非改制不足以求富!”
卢豫海不无揶揄道:“祖宗之道传承千年,岂是一朝一夕就可改的?”
卢豫江犹自叹道:“这都是后人被伪经欺瞒的缘故!二哥,自西汉末年以来,所谓四书五经,实际上是刘歆为王莽篡汉而伪造的新学,康先生在《新学伪经考》中早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些伪造的新学,湮没了孔子的‘微言大义’,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经,祸害了华夏多少年,跟污泥浊水没什么不同!二哥说祖宗之制不可变,殊不知万世尊崇的孔夫子本人,就是变法改制的始作俑者!二哥,孔夫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成至圣先师’,这是后人牵强附会之语耳,孔夫子者,改制之圣王也!”说到兴奋处,他大声背诵道:“夫两汉君臣、儒生,尊从春秋拨乱之制,而杂以霸术,犹未尽行也。圣制萌芽,新歆遽出,伪左盛行,古文篡乱。于是削移孔子之经而为周公,降孔子之圣王而为先师。公羊之学废,改制之义湮,三世之说微,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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