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外生疮,疮面似风症,微肿,发白,也似虫豸叮咬。”
两人正在一问一答,程妻冷不丁Сhā话道:“这病咱们断不了,太古怪了。”
斩钉截铁的否决让诸葛亮莫名,程辅也有些错愕,看着妻子的目光倒透出一二分不解,程妻又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夫君虽能断百病,却不会治怪病,诸葛先生恐要去别处寻良医。”
诸葛亮平和地说:“无论断不断得,也请程先生诊一诊,到底是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更该寻能治病的良医,若诊病不得法,岂不误了人命。”程妻的反击很是尖锐。
诸葛亮忽地感觉,那隐在程妻温顺外表下的刀锋露了出来,她骨子里也许根本就不是良善婉致的贤妻良母,皮囊剥开来,里子该有怎样的一番酷烈模样呢。
妻子的不容情面让程辅脸上也挂不住了,他便说道:“断不断得是其次,救命是要紧,或者我这里可以开一方,先试试也无妨。”
“万请程先生当面诊断,实在是棘手之事。”诸葛亮劝道。
堂堂荆州牧心腹救了自家女儿,又为几个无名小卒恳求一诊,面子是给足了,再死硬着,那就是人情寡绝,说不通了,程辅的心软了,“那也好。”
“你断不了,不要去!”程妻决然道。
程辅这下不高兴了,板着面孔说:“我是去救命,救不救得也要一试,你不要说了!”
程妻被训得不吭声了,眼看着程辅有立即出诊的打算,她到底没忍住,说道:“你要诊也成,可明日再去。”
“诊病能等么?”程辅更不乐意了。
程妻忍着耐心,“我这里有一方,莫若让诸葛先生带回去试一试,若是不成,你明日再诊,现在天色晚了,女儿又刚回来,你捱一晚成不?”
程妻的声音低了,像是含着无限委屈,若不是有外人在,只怕刹那便要落泪,到底在外人面前起争执,让她颜面扫尽,程辅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重了,一时后悔起来,却拿不出下台阶的话。
诸葛亮打着圆场,“若是程夫人有良方,也无妨一试。”
既得了允可,程辅也不强争了,程妻折身往内堂而去,不一会儿返回,却捧着一方锦盒。
她轻轻打开盒盖,说道:“这匣里装着两包花茶,白绫小包里装的是药茶,碾碎了以温水煨两个时辰,可治百病,红绫小包便是先生适才所饮之茶,此茶有一妙处,存放百年而不枯,依旧芳香不改。有劳先生救护小女,大恩无以为报,唯此香茶,礼虽鄙薄,心意难述,聊表感激,望先生不弃!”
诸葛亮听说程妻还要送自己香茶,忙道:“受不得,受不得,区区举手之劳怎能受此大礼!”
程妻固执地说:“先生受得起,几许茶比起先生救女大恩,还嫌单薄了。”
那边儿,程莘也在央求:“先生收下,收下!”她还拽住了诸葛亮的衣袖,仿佛他要是不收下,她就会一直劝下去。
诸葛亮推辞不了,只好接过了锦匣,却见那匣上深纹着两朵盛开的艳丽鲜花,雕痕栩栩如生,红得如一滴沉重的血,正缓慢滞涩地从锦盒上滚落。
锦匣沉甸甸的,他轻轻掂了掂,锦匣朝着一边歪倒下去,双手慌忙扶稳了,这才觉出原来锦匣上重下轻,似乎所有的重量都聚在上部,而下部凿空了似的,他敲敲底部,空的一声仿佛散开的瓷片儿。
受了礼,他不由得歉然道:“天色已晚,告辞了。”
程莘失望地说:“先生不要走,先生留下来。”
诸葛亮软和地笑道:“先生还有事要做,下次再来好么?”
夫妻二人也不强留,只是说了一些寒暄的闲话,一路送了诸葛亮到门口,目送他登车。
“先生会再来看程莘么?”程莘巴巴地问。
诸葛亮没迟疑,“会。”
程莘雀跃起来,拍着巴掌说:“嗯,那我等着先生。”
鸾铃逐风响起,车马行去很远,还能听见脆生生的童声在身后回荡,金罄般在空气中盘桓许久。
夜沉寂如梦,一切都看不清,只是雾锁亭台,烟横桥廊,月光穿不透烟雾的厚重,拐了个弯,在别的角落里褪下疲倦的身影。
穆蓉推门而出,回头时,女儿程莘沉沉入睡,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嘴里咿咿哦哦,她露出浅浅的慈爱的笑,关门走了出来,恰看见程辅站在长廊尽头,那一袭青色深衣被飘渺烟水浸润了,仿佛遗世的青云,有着动人心魄的孤清。
便是这一袭青衣,这不会被黑暗吞噬的背影,穿透了南中沉重磅礴的瘴气,从此长在了心里,成了她的血脉,她的生命,她涉过叠嶂山峦,淌过蜿蜒河川,只是为了与他执子之手,一辈子看他衣袂翩翩,步履锵锵,看他韶华飞转,霜白上头,他老去,自己也老去,那一种观棋烂柯的人生,她早把归期忘了,也不肯想起。她想自己有多怕失去他呵,她宁愿把自己放低了,低到尘埃之下,让自己也变成一粒尘埃,贴着他的轻昂眉目。
“你还在生我气么?”她轻声问。
程辅没有回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莘儿丢失,你却不肯讼官,我纵然不愿与公门交往,可女儿遇险,所有顾忌都该抛诸脑后,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挡我,居然说讼官无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穆蓉也觉愧疚,她慢慢靠近他,小声道:“对不起。”
“你的歉意不该给我,该给莘儿,她若是有个好歹,你这个做母亲的当真能心安么?”程辅转过了身,目光泠泠。
穆蓉被他看得心里瑟瑟,“我并非冷血,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只是…”她咬着牙,虚弱地说:“我有苦衷,请你谅解。”
“是什么苦衷?”
穆蓉片刻无声,“我们说过的,我若不说,你便不问。”
程辅凝视着她,女人神情凄惶,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或者再逼问下去,她便要哭出来了,他不忍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好,我不问。”
这本是他们的誓言,自从他们相识,她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团,可她从不肯道出真相,他亦不愿意强逼她说,他们之间形成了默契,把过去彻底地抛开,那些不堪的,痛苦的,惨绝的,丑恶的统统与他们无关,他们活在当下,只是为成就相守的平淡生活。
她若不说,他便不问。
誓言有些沉重,可这沉重却成就了他们,他满意这个纯净温良的妻子,她也满意他的信任,相濡以沫不过如此罢了,平静、稳定,少有曲折,甚或有些无趣,可那是他们希望的生活。
穆蓉看着他,他是凛凛君子,一身不折弯的风骨,他容不得一点儿的污垢,可若是他知道许多年来一直与肮脏的欺骗为伴,誓言还能作数么,她忽然恳求道:“我们离开成都好么?”
“为什么?”
她找不到理由,“别问,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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