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烈之毒,一如当年月光,落了满地凄凉,永远没有化开。
二
女孩儿醒来时,风在窗棂下敲了一声,阳光正照在枕边,宛若一点烧在脸颊的火,案上的傅山炉内缭绕出一缕若断若续的香烟,将那屋内的家什轮廓抹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许是在做梦,梦醒时,她又回到熟悉的地方。
叩门声一响,有女人踱了进来,笑容分明地在眼角荡漾,她走过来仔细打量女孩儿,细声细气地说:“有哪里不自在,告诉我。”
“你,你是谁?”女孩儿傻傻地问,这个女人容貌没有母亲美丽,可笑容和母亲一样亲切。
女人笑吟吟地说:“我姓黄,你叫我黄婶婶就成。”
女孩儿张张口,或者是怯生,她发不出那个称呼。
女人也没理会,柔声问道:“能告诉婶婶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不吭气,她记得母亲说过,不要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虽然这个婶婶亲切动人,可难说是种伪善。
“你父母是谁?”女人又问。
这更不能说了,女孩儿继续沉默。
女人知她有芥蒂,倒也不强求,撇过这一段,问道:“饿了么?”
女孩儿其实挺饿,可母亲也说过,别在人前讨吃食讨玩意,人家会用迷|药迷晕了你,她记得的,睡在这间屋子之前,她就是被人迷晕了,所以母亲的话真的应该听,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面容和善的婶婶难道是人贩子么,是要喂饱了她,卖个好价钱,她心里打着疙瘩,解不开。
女人微微一叹,她不追问了,这才回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个亭亭女儿,年岁和屋里的女孩儿一般大小,咬着唇,眼波流转,紧紧地盯着屋里的女孩儿,像在看一只流浪的小猫。
她朝那门外女孩儿招手,“果儿,过来看看…”她看着屋里的女孩儿,也不知该称姐姐还是妹妹,只好说,“这位小妹妹。”
唤作果儿的女孩儿慢慢地走进来,女人笑道:“果儿要陪妹妹玩么?”
果儿认真地咬着拇指,没说话,似乎是默认。
女人说:“陪妹妹玩吧,妹妹没吃饭呢,娘去下厨…你想吃什么?”
“都想。”
女人离开了,果儿却留下来,她像大人一样,用两只手抱住臂膀,严肃地审视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妹妹,“你是谁?”
女孩儿不喜欢她这种充满敌意的语气,她不理果儿,把脸转了过去。
果儿在床边踱起步子,“你是爹爹捡回来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不答。
“你多大了?”
果儿一直问,女孩儿一直沉默,无论果儿抛出去多少问题,都被女孩儿一一拒之门外。
“没礼貌!”果儿不高兴地斥道。
女孩儿忽地转了脸,凶道:“你才没礼貌!”
果儿生气了,外边捡来的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居然敢和她斗嘴,她怒道:“你是坏孩子!”
“你才是坏孩子!”
两人顿时吵了起来,果儿挑着声音说:“你父母不要你了,把你丢出门,你才被我爹爹捡回家,你现在我家住着,你得守我家的规矩,不守规矩,就是坏孩子!”
“我父母要我!”女孩儿竭力申辩。
“他们若是要你,怎么会丢你出门,你又怎么会被我爹爹捡着?”
果儿天生伶牙俐齿,和只会一味莽撞反击的女孩儿相比,在斗嘴上她明显占了上峰,她看着手足无措的女孩儿,得意地笑起来。
女孩儿气得满脸潮红,她恨着自己的笨嘴拙舌,那火气无处发泄,抓起枕头用力砸了过去。
果儿想也想不到女孩儿会动手,她被忽然飞来的枕头撞得一颠,身上痛着,心里更气着,嘴上更不饶人了,“野蛮人!没家教!”
女孩儿像捕猎的豹子似的绷起了脊梁,她一把丢开被褥,光着脚冲下了床,果儿吓住了,她蹭蹭往后退去,女孩儿顺手捞起案头的一方砚台,砚台很重,摔出去,只砸在脚边,却泼了果儿一脸墨,果儿被吓哭了。
她一面哭一面喊:“坏孩子杀人了!”
为了自保,她也将案头的一把毛笔抓起来,没头没脑地丢过去,那十来枝毛笔,新的旧的都摔在女孩儿的眉角,没开毛的新毛笔尖擦过皮肤,划出一条伤口,血便浸出来。
果儿更怕了,她嚎哭起来,屋里的吵闹到底惹了人注意,俄而冲进来一票人,果儿当先看见母亲,一骨碌钻进母亲怀里。
“娘,她要杀人!”
女孩儿虽是满脸血,却仍咬着倔强,她不示弱地说:“她骂我,她也打我了!”
一同进屋的保母搂着果儿,嘴里唠叨道:“这野孩子真是没家教,怎么能动手打人。”
“你是坏孩子,你父母不要你了,就是不要你了!”仗着人多,像是得了依靠,果儿又哭又骂。
母亲呵斥道:“真失礼,小妹妹是客人,让你陪她玩,你怎么能和她动手,不懂事!你看你都伤了妹妹,还不赔礼!”
果儿赖着母亲,“她是爹爹捡回来的野孩子,她父母都不要她,我也不要和她玩!”
“我父母要我,他们要我的。”女孩儿顽强地重复着,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她觉得莫大的委屈,可这委屈不知向谁人倾诉,她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忍着眼泪,仿佛满屋子都是敌人,可她不要在敌人面前哭。
有人抚住她的后背,她抬头,那是满月似的脸,温暖得让人心底悲凉起来,忍得很辛苦的眼泪忽然就掉了,可她不知自己哭了,还以为被凉风掠过了脸,她后来才知道,她那凄怆孤单的一生,她能忍住所有惨烈的痛苦,却从来不能在他面前坚强。
“爹爹,她打我!”果儿赶忙告状。
“你都把小妹妹伤了,你还说!仗着平时爹爹宠你,越发没规矩了!”诸葛亮没有护犊子。
果儿先是一愣,后来便耍泼了,“爹爹欺负果儿,爹爹不疼果儿,爹爹为坏孩子说话!”她闹着嚷着,哭声更惨烈了三分,满脸的黑墨炸开了,像是小夜叉。
诸葛亮看得好笑,他只好对妻子说:“带果儿出去,这俩孩子得分开。”
果儿被母亲夹着离开,一路上还在嚎叫:“爹爹疼坏孩子,不疼果儿,我再也不理你了!”
诸葛亮见女孩儿眉角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拢出一方雪青手绢,轻轻捂住女孩儿的额头,因吩咐底下人捧了热水,给女孩儿洗脸擦手,又在伤口上了药膏,安慰道:“伤得不深,明天就好了。”
女孩儿的激切都消失了,乖巧得像毛茸茸的睡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白衣叔叔给自己洗脸上药,想到晨起时父亲给自己洗脸,也是这么温柔的,只是父亲的手很暖和,不像叔叔这样冰凉,仿佛掌心蓄着泪水。
面前的书案上有一面铜镜,她悄悄扫了一眼,镜里的那个女孩儿眉角横着黑糊糊的一条,像长了两条眉毛,她瘪着嘴巴,“好丑。”
案头卧着一方手绢,那是刚刚捂伤口的,她捡起来,抖开了,绢面上绣了一朵粉色辛夷花,可被血污了,边角还绣着三个字,她认了认,不甚确定,迟迟地问:“什么亮?”
诸葛亮微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诸葛亮。”
女孩儿认真思索着,“是人名呢。”
“是人名,我的名字。”
女孩儿恍然,她像是知道了什么无上的秘密,盯着那名字笑起来,还小声地念了好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