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小声问道:“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这次不沉默了,“嗯,我叫程莘。”
“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诸葛亮不能确认这个名字的准确写法。
女孩儿点头,“我会写字,爹爹教过我。”她接过诸葛亮递给她的毛笔,在案上的青竹简上歪歪扭扭地落下“程莘”,不知是紧张还是手抖,那字横不平竖不直,末尾一笔像挂在秋千架上,飘去了天那边,她像是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
诸葛亮颔首道:“原来是这个莘字。”
“爹爹说,是一味药呢。”
诸葛亮悠然笑道:“挺好的名字,莘生于山林阴湿之地,不与烈阳下的花树争先,却能破土而出,还能治百病生利好,你父亲为你取此名,寓意很深。”
女孩儿似懂非懂,但她想起父亲似乎也说过,莘这味药便是生长在最阴暗最潮湿的地方,也能顽强生长,她原来是不懂的,后来父亲带她去成都万顷池,满池菡萏盛开,他说莲荷长在泥淖里,却能苏世独立,亭亭不污,这和莘是一样的,这就叫风骨,可莘的风骨更硬,莲荷还要争个万众瞩目,到底俗了,莘一概不争,才是真正的君子。
她有些开心地说:“原来你也知道么?”
诸葛亮不答,他又问道:“还有你的爹娘的名字,你若是知道,也告诉我好么?”
女孩儿默然片刻,怯怯道:“你能带我回家么?”
“当然了。”
女孩儿低声道:“我爹爹叫程辅。”
诸葛亮一怔,他还担心是同音同名,追问道:“你父亲是程辅…他是不是常给人看病?”
“嗯。”女孩儿确定地回答。
诸葛亮说不得到底是什么感受,前一日程辅刚刚将盛情相邀的张飞拒之门外,摆出了不与荆州人交往的冷漠姿态,自己却无意中救下了他的女儿,世间际遇太离奇,比说唱辞还要曲折。
“我可以回家么?”女孩儿殷殷道。
“可以。”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我爹娘会要我么?”果儿的话到底在她心底激起波澜。
诸葛亮用肯定的语气说:“当然要的,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他们怎么会不要你。”
女孩儿得了诸葛亮的确信,似得了不可更改的神祗,满足地笑了笑。
门外有人轻呼,他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走了出去,却是修远,听他说道:“先生,已经查清楚了,附近只有三家丢了孩子,一家一年前孩子就走失了,另外两家三日前讼官,不过查证下来,似乎和这个女孩不相符合,现在正要去别处查找,或者是别的里坊走失的孩子。”
诸葛亮问:“程辅有没有讼官?”
修远错愕,“程辅?没有。”
这下轮到诸葛亮愕然了,丢了孩子不报官,做父母的难道不着急么,或是想凭着自己去寻找,或是压根不把孩子当回事,这样的父母还真是世间少有。
真奇怪呢,堂堂益州神医丢了孩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要么是愚拙,要么是冷血,可任哪一种答案都不能让人置信。
他转过身,却看见那女孩儿捧着手绢,拧紧了眉头,细细地摹着上边的字,像是在做什么天大的事,他心底像荡开了涟漪,有一丝儿波澜跳起来,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张飞遣人来寻诸葛亮,说是有要紧事,请军师务必要见一面。
诸葛亮直走到西苑,果见张飞等在那儿,他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有事?”
“蹊跷事。”
“怎么说?”
张飞沉声道:“昨晚的贼没捉住,让他溜走了,还伤损了三五人,那帮废物没用也就不说了,只是怪的是,那帮受伤的废物像中邪了,身上也无刀伤剑伤,偏偏就横倒了,人现在只剩下半条命。”
诸葛亮缓缓走到书案边,翻开了一卷文书,“军医如何诊断?”
“看不出伤在哪里,也不知病灶所在,只是口吐白沫打摆子,我问是不是温病,说不是,看样子像中毒,可也断不出。若是寻常捕盗中招,我也懒怠管,可一是这贼是我当场遇着,二是这事现在底下乱议论,都说是中了阴鬼之术,倒吓怕了若许人,本就是舆论混乱之时,再因为这糟污事传起谣言,还不乱了套。”
诸葛亮听来也自惊异,“果然蹊跷,益州奇异之术甚多,不过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我却不信是什么阴鬼之术。”
“军师你能诊一诊么?”张飞自从伤风被诸葛亮治好,便以为诸葛亮能诊百病,诸葛亮哑然失笑,“我哪儿有这等本事,若是医官也断不出,我更是爱莫能助。”
他沉思着,“不若咨诹善论,百里之间自有良医。”
张飞唉了一声,“都说益州最能断怪病的是程辅,可就凭他那臭脾气,怎么肯出诊,逼急了,我亲自带兵捆了他来!”
诸葛亮摇头,“捆却不用了,这次,”他微一停顿,“我亲自去请。”
已近黄昏,风卷残照,片片零落在庑廊间,诸葛亮推开门,正看见黄月英在给两个孩子舀汤,每人一碗,分量一样,汤里的羹菜也得无差,屋里摆了两张食案,程莘坐一案,诸葛果坐一案,两人一面吃饭一面互相瞪眼睛。
诸葛果狠狠地喝汤,嘴里还不相饶,“坏孩子,吃白食!”
黄月英斥道:“果儿,没规矩!”
诸葛果愤愤地住了口,她便琢磨着,难道这个坏孩子要在家里长长久久住下去么,自从她住进来,爹爹便护着她,都不疼自己了,想起爹爹的凶残脸色,又让人生气又让人伤心。
程莘正在有滋有味地品尝汤水,没有察觉到诸葛果的愤懑,可那汤喝急了,嗓子眼来不及收住汤水,一下子呛出来,她慌得把碗放下,碗里的汤也溅出来,还烫了手。
诸葛果裂开嘴咯咯笑,“好笨,比阿斗还笨!”
黄月英忙取了手巾给程莘擦脸擦手,程莘喘着气,挑眼看见诸葛果笑得前仰后合,跟着诸葛果回骂道:“你才比阿斗笨!”
诸葛果笑得更欢了,“你认识阿斗么,你还说他,哈哈哈哈!”
程莘红了脸,搜肠刮肚找狠话,找了很久没找到,却看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她像个傻子似的,抱着那只汤碗,痴痴地说:“先生,喝汤。”
诸葛果还在生父亲的气,嘀咕了一声:“坏爹爹。”
诸葛亮对程莘和蔼地一笑,“先生不喝汤,你吃好了,先生带你回家。”
听说能回家,程莘很高兴,可又觉得有点儿难过,为什么会难过,她不太明白,那就像饱满的月亮缺了一个角,变得不那么完美。
程莘吃完饭,黄月英给她换了一身衣服,还送了她两只绣工精致的革囊,里边装了包好的糕饼,诸葛果一直在那叨叨,说什么坏孩子你赚大了,我娘的绣工可好了,你回去让你爹开钱来。
诸葛亮牵着程莘走出门,长长的庑廊落满霞光,周遭烟笼雾弥,她回了一下头,诸葛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芝麻饼子,也不吃,只是挤眉弄眼。
倚门吃饼巧笑嫣然的女孩儿是留在程莘记忆里最初的印象,他年再见时已是世事迁延,韶光不再,多少聚合离别,终于无限伤心,悲凉寰宇。
“先生,”程莘切切地说,“我回家了,还能来看你么?”
“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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