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屋,还是那一般无二的摆设,妆台上散落着胭脂盒,那还是他从成都买回来送给她的礼物,床帏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板壁上凿出的那朵硕大的金花,花瓣痛苦地抖动着,仿佛一个嘲讽的笑。
可是没有人,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空了起来,巨大的空,无处不在的空,重重地罩住了他。
他看见枕头上卧着一方白生生的手绢,宛若一张苍白的脸,上边绣着几行字,是汉文:与君诀也,慕蓉留字。
他知道这是她留给自己的话,便是这汉文亦是他教于她的,那些日子灯下执手,她便守在窗前,在如豆灯下认真地临摹汉字,夜风绕梁,吹来林间花香,像陷入了一场香甜的梦,可如今这寥寥可数的字,却是绝情到极致的折磨,他忽然大喊起来,喊声撕裂着,抛出去,又砸回来,狠狠地撞伤了他。
他真是傻呢,他守了整整一夜,原来守着一间空屋子,他想要守护的人已行至千山万水之外,他像是守着空库房的守财奴,以为自己舍命守护的是满屋珍宝,其实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
整座寨子都惊动了,鼓声咚咚地想起来了,那是有人敲响了寨门口的大鼓,还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奔跑,仿佛一锅烧得翻滚的稀粥。
圣女不见了!
三百年来,教中圣女犹如他们的信仰,忽然走失的圣女,便是塌陷了他们的信仰,这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信仰。
那个清晨,这座藏在南中深山里的寨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走失的圣女将给这个没落的原始教团带来什么,没人知道,但人们都说,一定不是好结果。
两个时辰后,仍守着竹楼发痴的鹿惊风被两名圣教弟子押走了,径直穿过寨中唯一的黄泥路,直爬上了一座陡峭山壁,一路踉跄往上,走至半山腰的一座土台前,小心地拾级而上。台上耸起了一座井栏式木屋,屋顶盖着石板,让这建筑陡生某种冰冷的沉重,那门楣上亦凿着一朵金花,和圣女竹楼里的一模一样。他跪在门外,听见里边隐隐的雷霆之怒,却见不到人,俄而有弟子出来问话,他说我不知道。
问话越发激烈了,答案却永远是不知道,每一次否认,都伴随着一次不留情面的鞭打,血溅开去,在阳光下颗粒晶莹,行刑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南中壮汉子,祼了半身,汗珠子从脊梁上滚落,每每挥手扬起牛皮鞭,都散发出热烘烘的嗜血感。
后来行刑者都累了,仍是掏不出话来,却听见屋里戛然喝了一声停,有人出来训道:“去把她找回来。”
受刑者奄奄一息,可听力没有丢失,那清晰的命令在耳际碾了过去,“雍穆蓉,金蚕花都要找回来,找不回来,你替她受死!”
他闭上眼睛,血腥味儿冲上了脑门,像是整个人泡在血泊里,每个毛孔都痛不欲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仿佛已经死去。
他心里盘桓着那句话,与君诀也,那像最烈的毒,刺穿了他的每寸骨骸。还真是绝情呢,便是飘然离去也要重重地伤害他,他心里的痛翻出血花来,莫名的生了恨。
阳光浓烈了,天空中盛开了一朵又一朵的金色大花,每一朵都妖冶妩媚,在风里绽出一丝丝血红之色。
三日后,寨中派出了无数拨弟子,开始寻找他们的圣女,他们穿过牂牁的崇山峻岭,北边上到巴州,南边渡过牂牁江,东边直入荆襄,西边进入益州沃野,最远还去到了成都。
是的,成都,那在南中人心目中属于极纯正的汉人城市,听说锦绣满目,人人活得花红柳绿,不知愁绪,那儿遍地黄金,便是在水里捞一把,也能捧出灿灿的金子。汉人总是能把城市修建得像一座崖壁光溜的山峰,房梁凿得又长又硬,像南中汉子的脊梁,汉人的男子温雅得行动都拖着泥带着水,汉人的女子柔弱得像南中溪水边的青草,他们总和南中夷人不一样,讲究太多,礼仪太多,能把简单的事做出繁复的花样来。
在成都是否藏着他们的圣女,又是否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那座繁景如花的城市拥有怎样的风情,怎样的喜悦,怎样的悲伤,怎样的人世遭际,怎样的聚散分离,那就让故事就从成都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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