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枯坐无聊,捞了一册书闲看,却原来是《韩非子》,字里行间都加了小字批注,想来是要拿给刘备看,乍想到不学无术好狗马美服的刘玄德,生生被诸葛亮调教成好读书的伪文人,他忍不住想笑。
这么等了近两时辰,修远煎的药也捧来了,他嫌苦,扭捏着不肯喝,问有没有酒下。
修远愕然,“喝药哪儿能用酒下,张将军,你不是怕苦吧。”
张飞深以为是被看扁了,此刻面子比忍受苦药重要,他一仰脖子,一大碗药尽数饮完,虽然苦得抽筋,脸上却佯装出满足的神情。
“早知道军师这里有良药,我就不求什么鸟神医了,还受鸟气!”他愤愤道。
诸葛亮听得抱怨,问道:“将军求谁?”
张飞哼道:“程辅咯,什么益州名医,名气大得翻到天上去,眼皮比名气翻得还高,我托人请他来看病,他倒给我推挡出来,好没道理!”
诸葛亮莞尔,“别说是将军遭拒,前回主公备重礼请他诊病,他也没答应。”
“什么人呐,他狂什么,像这种狷介之士,就不该以礼相待,他若顺从,我自然待他好,他若抗命,我也当以牙还牙!”张飞狠狠地说。
诸葛亮平静地说:“我们初得益州,民心不顺,似这等傲岸高蹈之士,强求不得,天下人心多样,哪儿能都顺从呢,凡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可召之臣,耐心些。”
“只你是君子德行。”张飞摇头一叹。
一时来了一拨问事的官吏,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别说和张飞闲聊,就是腾个眼风去看顾一刹也不可能,张飞百无聊赖,依旧坐着翻书,偏生那书里像生了瞌睡虫,越看越困倦,起初还撑持,后来便是眼皮打架,浑身乏力,竟就睡着了,却是鼾声如雷,鼻息如炮,顾不得这屋中还有个忙碌致死的纯臣。
一觉醒来,已是夜幕垂落,月光如洗,张飞一个挣腾翻身坐起,发现身上搭着毛毡,屋里的问事官吏早就不见了,只有一个诸葛亮,还有一个修远,案上的青铜雁足灯昏焰欲灭,似乎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
诸葛亮正在伏案写字,头也不抬地说:“益德醒了?身体怎么样?”
虽是一场昏睡,张飞却觉得神清气爽,他惊奇地说:“咦,怎么头不晕了,病好了不成?”
修远得意地说:“我家先生的治病良方,张将军,你怎么谢我们?”
张飞赞叹道:“果然良方,我说军师,有你这良医,还去求个鸟的神医!”
诸葛亮微微一笑,“亮唯能治小病耳,若是沉疴却是无能为力,医道之术亦分上下,良医是上工,我乃下工。”
他把笔轻轻一搁,写好的文书挪去一边,说道:“夜已至,益德是在此处将息,还是回去?”
张飞早是精神抖索,骨髓里都在飘着酒香味儿,兴奋地说:“将息个鸟,我请你喝酒,走走!”
“这个,恕难从命。”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
修远抢话道:“一个时辰前,主公遣人来了一趟,说是宴席已散,请先生去城南杜康坊,先生说还得等张将军睡醒,他就又传话来说,等张将军醒了,先生务必要去,现在将军醒了,你该放先生走了吧。”
张飞浑身冒冷汗,就他这华胥一梦,黄粱米都熟了三遭,刘备虽是放了宽纵的话,可就凭自己睡觉阻拦君臣叙话,刘备八成要揭了他的皮,他慌忙道:“我送你去。”
因出了府,张飞在马上说:“既是大哥寻你,你自去便是,怎么还要守着我。”
“留一个病人在屋里,我不放心。”
张飞却很怕被刘备踹心窝子,想到刘备那张血管爆炸的脸,他就直打哆嗦,“我们抄近路。”
一行人拐去了临近的深巷,夜风从巷口拉出了长长的哨音,满地的月光都舞蹈起来,墙内有燕燕莺莺的呢哝,是谁家小院里的曲声。
行走在这小巷,像走在一场深溺的梦里,那落在脚边的月光,像是不断脱落的心事,走得越远,负累越少,渐渐的,变得安静自在起来。
张飞看着半空飘下一片嫩叶,在肩头打旋,他小声道:“其实我去请神医,看病是小事,是为多结交益州名士,扭转这铺天盖地的攻击舆论,可惜每次都被人家拒之千里。”
“我知道的,其实主公也知道将军苦心,只是扳转舆论并非易事,不怪将军。”
“那该怎么做?”
诸葛亮静默片刻,“说不如做,民心会看得见。”
张飞懂了,他也不问了,夹墙的花树飘下了无数片花叶,仿佛柔情似水的抚慰,让人紧绷的心情都松懈了。
忽地,对面巷口有人影一晃,箭似的射了过来,两边忽然狭路相逢,来人大概没想到这条偏僻小巷也会有路人,他愣了一下,琢磨是径直走过去,还是折转了回去。
张飞麾下亲兵却喝道:“什么人!”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月光扫荡而下,照见他肩上扛着的大麻袋,他眼看人马朝自己越发逼近,忽然转身撒腿跑走。
多年在战场陶铸的警惕让张飞看得蹊跷,“这人有鬼!”他一招手,命令道:“追上他!”
亲兵一窝蜂追了出去,巷外脚步声杂沓似滚雷,也不知追去了哪里,张飞挡在诸葛亮身前,佩剑猛地拔了出来,剑光寒冽,映着他同样冰寒的脸。
俄而,两名亲兵折回来,说是捡着了那人匆忙中丢下的物什,其余人还在附近搜索。
张飞和诸葛亮细看,原来是那人抗在肩上的大麻袋,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张飞猜测道:“莫不是穿窬盗贼,偷了哪个大户之家的金银细软,趁着夜色逃跑,却被我们撞见了。”
诸葛亮沉吟,“解开来看看。”
亲兵去解袋子,那袋子居然蠕动了一下,吓得他撒了手,张飞气得直骂废物,又不是装着一只鬼,你便手抖!
亲兵顶着张飞的怒骂,哆嗦着手解开袋子,拨了一半,咬牙从里边拖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小女孩儿,瞧年纪不过七八岁,或是被下了迷|药,浑身蜷曲作一团,也不吭声,只是偶尔梦魇似的痉挛一下。
张飞讶然,“原来是人贩子,专拐人家女儿!”
诸葛亮见是女孩儿,心底父亲的慈爱翻涌出来,他下得马背,走过去搭上女孩儿的手腕,脉象平稳,并无性命之忧。
“可去附近打听,哪家丢了女儿,为她寻得父母。”
他本想挪开手,女孩儿却忽然扣住他的手腕,似乎抓住了救命的绳索,那力量大得让他难以置信,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加上去了,他低了头,恰看见女孩儿将醒未醒,惺忪的眼睛里泌出明丽的光,映出他满月似的脸。
他并不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注定的宿命之舟开始了残酷的起锚,那之后,年年金戈,岁岁关山,他行遍千山万水,成就属于他的伟大功业,总有一抹暗香在他身后守望,宫台残照,荒城颓壁,孤月如霜,悲风愁雨,都不曾销蚀那种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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