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坚持道:“他就是好嘛,管你认不认!”
鹿惊风很久不说话,潮红的怒气在面上褪色了,他变得衰弱无力,像是一捧没生气的枯草。
高示其挨近了他,“你怎么了?”
“我想回牂牁。”鹿惊风低低道。
“你又赌气!”
鹿惊风摇摇头,“没有,我真想回去,想看着牂牁的山,牂牁的水,牂牁的云,高兴了满山撒野,不高兴了去河边吼一嗓子,成都很好,千般好万般好,可总也比不上牂牁好。”
仿佛被鹿惊风的思乡情绪感染了,高示其也变得伤感起来,“嗯,我问你一事,那次我被蛊毒教俘虏,他们关押我的竹楼,是我娘的竹楼么?”
鹿惊风的眉峰紧紧一蹙,“是。”
高示其抽了一下鼻子,把即将泛滥的泪吞了回去,“我就知道。”
鹿惊风凝视着她,“你跟我回去好么,我带你走遍牂牁的山山水水,我们去看你娘住的竹楼,你若欢喜,我们还可以住进去,住一辈子。”
高示其默默地念想起来,这样真好呢,一辈子守着青山绿水的美好,守着爱情的理想,守着那一个人,看朝升暮落,云卷云舒,河水涨潮了,春风遍野了,闲来对着万壑山川唱一嗓子,歌声乘风盘旋,飞到那最高的天空,融入金灿灿的阳光里。
“我…”她看住他透亮的眼睛,忽然想要在他的坦荡里哭一场。
“你不想么?”鹿惊风问。
“不是,我想回去的,不是,不是…”高示其竭力想解释。
鹿惊风竟露出笑容来,“行了,别为难自己了,大忠臣,你心心念念都是你的丞相,他就是你的孽障,你离不开他,就像云离不开天,月光离不开凤尾竹,傻女娃子,你这样做,值得么?”
这话竟像从高示其的心窝子里掏出来,滚烫的,炽热的,也是悲伤的,决绝的,高示其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住鹿惊风哭了起来。
鹿惊风怜惜地拍拍她的后背,“丫头,你去保护你的丞相吧,我若将你从他身边带走,便是挖你的心,我什么都依你,这一件事还是依你,你若哪一天想通了,想和我回牂牁了,告诉我一声,我就带你走。”
高示其抽泣得说不出话,“嗯,我一定和你回牂牁,我们住进我娘的竹楼,住一辈子。”
鹿惊风安静而忧伤地说:“有一日我死了,把我埋在牂牁,埋在你娘的竹楼下,我活着守护她,死了也要守到底。”
“你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知道,也许我贱吧,她都不要我,我还死乞白赖地对她念念不忘,真贱呢,是不?”鹿惊风自嘲道。
“那,我死了也埋去我娘的竹楼下,咱俩还是作伴。”高示其吞着眼泪说。
鹿惊风笑起来,“好,我们死了也作伴。”
寒夜漫长,风响金声,丞相府在黑暗中沉睡了,小南在床榻上辗转不能眠,只好披衣坐起,看得窗外灯光闪烁,远远有爆竹声传来,背心湿了,或者是做了噩梦,只是想不起来了。
她再无困意,靸了鞋子下床,看见里间灯光泌出来,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原来黄月英在灯下写字。
小南的身影被灯光拖长了,水似的漫了过来,黄月英察觉了,她抬起头,对小南和睦地一笑。
“夫人还不睡?”小南轻声道。
“不困。”
小南悄悄踱步过去,却去看那案上落满了字的无数片青竹简,字形规整清劲,有诸葛亮的风度,只少了些力量。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她小声地念道。
她住了口,只觉得字里行间满藏悲情,满得自己的孱弱之身承受不得,叹道:“真悲。”
黄月英收住笔,“丞相很喜欢这诗,因其悲,便知世之艰难,生之不易,更当读其悲,解其悲,消其悲。”
小南似懂非懂,很多时候,诸葛亮的许多思想,她都不能体会,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博大精深,她探不进他的世界里,只因为他太深邃,而她太浅薄。
黄月英把写好的竹简一片片排起来,说道:“你来丞相府有多久了?”
“两年多。”
“过得还如意么?”
“很好。”
“两年的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懂事,有分寸,我很喜欢你。”黄月英真诚地说,她从案下取出一方小匣子,“有样小礼送你。”
小南推辞着,可黄月英已把匣子摁在她手里,说道:“看看。”
小南不得法,只好打开,那里边原来是一枚白玉鱼佩,润泽的玉像凝冻的奶,似乎晃一晃,便要滑走,她惊道:“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黄月英固执地摁下她的手,“收下,你该得的。”
小南说了好多声谢谢,黄月英便劝她不要生分,从此后我们亲如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告诉丞相,别掖着藏着。
小南在想亲如家人是什么意思,可她没问,只是说:“我一切都好,在丞相府什么都不缺,你和丞相待我都很好,我很感激。”
黄月英笑了笑,“丞相是个粗心的人,处理朝政精细得很,别的事一塌糊涂。”
“是么,我以为丞相很细心呢。”
“哪里,他在人前端着,人后就马脚不断了,穿错衣服鞋子是常有的事,好几次我不是让你送衣服么,还不是他急匆匆跑出去,给他拿的衣服不穿,顺手捞起一件就走了,天冷了穿单衣,天热了他裹得一身严实,可是拿他无法。”
这倒也是,小南是记得的,诸葛亮一旦忙起来,什么都忘了,除了记得朝政朝政朝政,吃饭穿衣统统不被他考虑。
“还有那次,果儿顽劣,和高示其博局,谋了他的玉佩做赌资,他还来问我,说常配的白玉去哪儿了,我说不是你为高示其还赌债了么,他才想起来,说算了。”黄月英说起来,真是哭笑不得。
小南安静地听着,“高示其输了丞相的玉佩,丞相也不生气么,丞相对高示其,还真是好呢。”
黄月英微微一叹,“高示其是先帝留给他的人,不同于一般人。”
什么叫不同于一般人呢,小南很困惑,她很想挖出事情的真相,可她却找不到进入真相的大门,她试探地问道:“丞相,很喜欢高示其么?”
黄月英默然片刻,“这是丞相的事,至于我们,只能守好我们的职分。”
这话便是封口了,小南不问了,她轻轻捧住那只小匣子,捂紧了,仿佛捂住她后半生的命运。
十四
建兴四年的第一场春雨带着微凉之意掠过城市,东君追逐着岷江破冰的浪花儿,抵达成都平原腹心,再过些日子,就该是柳袅烟斜,风前香软。
高示其冒着春雨,一瘸一拐冲进了丞相府,料峭春寒在她身后奔腾追赶,她一个跨步,把寒意关在重门外。
她有五六日没进丞相府了,都窝在家里和鹿惊风斗嘴,自从鹿惊风患病,诸葛亮便告了她的长假,她心里过意不去,偶尔还是回来视察工作,摸摸华进的脑袋,说小子好像长高了。其实华进三天两头往她家跑,蹭过饭,也蹭过一两个晚上留宿,鹿惊风起初很不乐意,他嫌华进吵得慌,他自己就是个闹角色,受不住比他还闹的人,后来华进来得多了,他也麻木了,渐渐的竟对上了眼。
于是,高示其的小院里常出现这样一幕,华进和鹿惊风挽起袖子玩樗蒲,鹿惊风若赢了,他会高兴得吆喝两嗓子山歌,若输了,他便砸棋盘,还威胁华进要对他放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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