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楼下客厅里传来后藤的叫唤:“隆子!”两人如同被一颗钉子钉住了,顿时停止了动作。世界一片死寂,万物似乎不再存在。他们也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了。冲动的红晕从隆子脸上悄然消褪,她慢慢地松开他,系好腰带,用变调的声音应道:“我来了!”低头下楼去了。他瘫痪了一般,在楼梯上不知坐了多久,才收拾起散落的书,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下楼吃饭。他躲在卧室里,咕嘟咕嘟地喝水,哼哧哼哧地啃饼干,聊以充饥。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走来走去,脑子里许多不明的念头在打架。天色开始暗下来时,他听到了隆子上楼的脚步,接着听到了她携拉门的声音。但是她推不开那扇门,门被他用挂钩钩住了。他想用那挂钩管住自己。隆子在外门轻声说:“达夫,你把门打开呵,我要见你……”
他走到门边,聆听着门外她的气息,咬咬嘴唇,毅然说:“隆子,我们不能再单独相处了。”
“我知道。”隆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他说:“我也不能再在你家住下去了……”
“没别的办法吗?”隆子问。
他鼻子发酸,瓮声道:“只怕是没有。”
隆子沉默了好久,才勉强说:“好吧,你……多保重!”
他心中一阵刺疼,不由眼睛一眯,眼前的世界就一片模糊不清了。幸亏他的听觉为他勾勒出了隆子哀怨的姿态。她在流泪,她在揩眼睛,她用小手捂住了疼痛的胸口……然后,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楚,低头下楼去了。
直到门外确实没有隆子的声音和气息了,他才回到桌前。他发了好一阵呆,待情绪有所平缓,铺开纸,提笔蘸墨,稍作思忖,便笔走龙蛇,一首题为《别隆儿》的绝句一气呵成。
犹有三分癖未忘,
二分轻薄一分狂。
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或许,这首诗就是他这一段无果之恋的终点吧?他心里掠过一阵钝疼。他让诗笺平铺在桌上,拿搪瓷缸压住一角,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他提着皮箱,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时,紧张地四下张望。还好,没有碰到后藤,也没有看到隆子。他走过客厅,走过小院,他的箱子碰得院落里种的花草摇晃不已。
原以为可以不告而别的,但是在院门外,他差点与后藤撞个满怀。
后藤惊讶不已:“你还是要走?”
他一脸尴尬,语无伦次:“是的,是的是的,感谢你和隆子对我的照顾,可是我必须要换个地方了,我要毕业了,然后又要回国参加文官考试,总之我得走了。我的那些书先放在这,会有人来拿的……请代我向隆子告别,对不起了!”
后藤怔怔瞪着他,他匆忙地鞠了一躬,转身逃也似的离去。
1919年深秋,已经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毕业的郁达夫来到北京,与阔别五年的大哥大嫂重逢了。住在巡捕厅胡同二十号的大哥腾出西厢房给他住,要他抓紧时间温习考试科目,争取一举考上高等文官。
这日吃完晚饭,大哥郁曼陀问他考试有没有把握,他想想说:“留洋五年,读书上千,国学西学,不敢说融会贯通,却也是强闻博记,应该没问题吧?”
大嫂陈碧岑Сhā嘴说:“哎,这几天胡庭府上人来人往,据说大多是考生来送礼,打通关节的呢!”
郁达夫便问:“胡庭是何许人?”
大哥介绍说,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兼主录,权力大得很呐。
大嫂对大哥说:“三弟参加考试的事,是不是该和他通个气,打个招呼?”
大哥摇头:“不用,都去打招呼、通关节,那还要考什么试?三弟要有真才实学,就能考上,如果考得不好,即便录取了,对国家、对自已都无益处。”
郁达夫点头道:“大哥说得对。那些有心走歪门的人,即使录用了,也不会全心全意为国家做事的。”
大嫂却忧虑地说:“你们呀,两个书呆子!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去烧香进供,只是要合适的场合打个招呼,一来表示对他的尊重,二来在三弟考得不错的情况下,请他留心一下,关照关照。你想想,你和他相识,你胞弟又要由他来考试录用,别人请客送礼,而你却一声不吭,他会怎么想?”
大哥拍打一下衣袖说:“怎么想,是他的事;怎么做,是我们的事。你说的那些,我们岂能不懂?可是,欲为清白人,不做污浊事。该呆的时候,还是呆一点的好!”
大哥的为人,是郁达夫历来佩服的,同时,他对自己的学识水平也深信不疑。对于这次考试,他是志在必得。饭后,兄弟俩相邀出门,沿着胡同慢慢散步,聊着天。夕阳已沉,胡同里光线暗淡,微凉的晚风不时将他们的衣角高高地扬起。大哥边走边说:“三弟,看来这次你是下了当官从政的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