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郁达夫,写了《沉论》还不算,还要来一篇《茫茫夜》,还是以学校为背景的,那个主人公于质夫就是他自己吧?”
“当然啦!不是自己经过的事,他怎么写得出来?”
“这么说来他真的跟那个叫海棠的妓汝有来往罗?啧啧,居然不知羞耻,还拿来张扬!”
“让这种人来教书,简直误人子弟!”
还没进门,郁达夫就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已经习以为常。拿他的小说作材料,来做谩骂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默默地跨进门,扫屋内一眼,议论声便嘎然而止。他的那些同事们一个个转过背去,作认真办公状。
他懒得理他们,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一声不响地翻着讲义。校工送来了报纸,他便郁郁地读着那些味同嚼蜡的文字。他知道,那些人是不甘寂寞的,沉默只是暂时的,若是不非议一下别人,那些人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
果然,只安静了一会,就有人高声道:“哎,胡适先生在《努力周报》上写了篇叫《骂人》的文章!新鲜,标题就叫骂人,不知道他想骂谁呢?”
又有人说:“你们细看就知道了,说不定骂的就是你呢!”
“我可没有这个资格,我看我们这里有资格挨胡大博士骂的,只有郁先生吧?”
还有人附合:“那是,那是!”
胡适的文章他早几天已看过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能说什么呢?他脸色发青,将报纸拍在桌上。
“怎么?郁先生,真的骂的是你?”
“怎不是他?胡博士抓住了郁先生一个小小的译笔错误,居然骂我们郁大作家‘浅薄无聊而不自觉’,还说他不通英文,真是太盛气凌人!”
“如果郁先生不通英文,那怎么能来我们学校教学生呢?胡博士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听不下去了,嘴唇哆嗦着道:“简,简直是仗势欺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骂胡适还是骂身边的同事。他是愤怒的,也是怯懦的,他抓起皮包就转身出了门。走了好远,他还听得见那些人的窃笑声。
回到家时,孙荃腆着大肚子,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书。见他进门来,她连忙起身,去接他手中的皮包。他却轻轻一掌,将她推开,将皮包往桌上一扔。皮包在桌上颠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孙荃忙将皮包从地上捡起。他闷声叫道:“别动我的东西!”
她拍一下包上的灰尘,小心地放在桌上,怯怯地:“你怎么了?”
他一ρi股坐下:“我怎么了?我还能怎么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还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是大作家,名扬天下,所有的人都另眼相看,我能不顺心?连胡适这样的名人,都要抽空出来骂我几句,否则他就不名人了,我能不顺心?我屋里还有一个吃闲食的老婆在等着我,我能不顺心?我顺心得很呢,我简直顺心死了我!”他觉出了自己的乖戾,可还是忍不住要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哪里,诗都会写,还能不会说话,你会说得很呢!”
“你累了,我给你倒杯水。”
“我不要。”
孙荃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不接,瞪孙荃一眼:“我说了不要,莫烦我行不行?”
孙荃把水放到桌上,委屈地:“你烦我了是吗?”
“烦你?我敢烦你吗,你是孙家大小姐!我是烦我自己,我求求你,请你别理我好不好?”他说。
孙荃沉默片刻,说:“我做饭去,你一定饿了。”
他硬梆梆地:“不饿,气都气饱了,我饿个屁!”
孙荃忍着泪,走入隔壁厨房去了。他侧身一瞧,见她坐在灶前,火光映红了她伤心的面庞,眼中泪盈盈欲坠。他烦躁地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稿笺,溜了几眼,看不下去,随随便便地往桌上一扔,然后背起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时他听到了孙荃压抑的抽泣。他一愣,叹息一声,走到孙荃身边,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孙荃拿出手绢擦去泪花,止住抽泣,闷声说:“我知道,我不怨你,我只是为你我伤心……我也为你的遭遇不平!”
“都是我不好!在社会上,我是一个怯懦的受难者,回到家里,却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特别是现在,你身怀有孕,我更不应该将外面受的气转嫁到你身上……唉,可怜的女人,我连累你不少了!”
“不、不,我知道,是我拖累你了!如果没有我,你会轻松得多!看到你烦恼,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如果你在外面受的气能在我身上发泄掉,能够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是宁愿受你的委屈的!”
“你真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和我争执、吵闹?你为什么要这般恭顺?你这样子我反而愈发伤心,愈发承受不了,你知道么?”他抚着孙荃的脸,一时悲从心来,流下了一行热泪。
孙荃忙替他擦去泪水,轻言细语:“我是你妻子,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你在外面受的委屈,你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去?你要是闷在心里,我会更加难受的!”
“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