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很轻的两声脚步声,仿佛看到她向门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期待着她说话,将耳朵侧对着门缝。可是,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仍是一片死寂。他的心往一个黑色深渊里坠去。他叹了口气,凄然道:“唉,话都不肯和我说一句,看来我真让你讨厌了!是呵,我已经不是你精神上的朋友了,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恋爱病患者!……好了,我不打扰你了,这就算是一场求爱的结束吧,你保重,但愿你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我走了……”
说罢,郁达夫两眼含着泪,垂着头,脚步沉重地离去。
郁达夫如果在门外再坚持一会,也许故事就是另外的轨迹了。事实上屋内的王映霞已被他的情话弄得泪光闪闪,难以自持。郁达夫下楼的脚步响一声,王映霞的心就疼一下。他的脚步消失了,她似乎才惊醒,仓猝地打开门,急急地问张华:“师母,郁先生走了?”
张华点头:“嗯,走了。”
王映霞极为不安:“我这样做,对他好像不公平,我伤了他的心……”
“我看,是你动心了吧?”
“我真的……可怜他,他恐怕又要去买醉消愁了,我心里真的很不安,不该这样对待他。”
“那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找他,向他道个不是,你就心安了!”张华说。
于是第二天上午,王映霞和张华坐了黄包车,来到创造社出版部找郁达夫。可是黄会计告诉她们,郁先生不在,一早就出去了。王映霞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黄会计笑道:“王小姐都不晓得,我们这些小伙计哪里晓得啊?”
王映霞只好挽着张华离开,边走边说:“只怕是昨天得罪他了,生我的气,故意躲着我。”
“一点点冷遇都受不了,那他还追求什么爱情啊?正好让他接受一点考验。”张华说。
王映霞忧心忡忡:“也许,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哎,该不是到火车站会你去了吧?昨天那几个打麻将的朋友诓他,说你今天回杭州呢。”
王映霞摇头:“不会吧?”
“我看有可能,要不我们打赌如何?我们马上到车站去,要是他在那儿,你们就交往下去,要是他没在,那朋友都没得做,你就再也别见他了!”
王映霞脸上又有了些红晕,点头道:“好吧!”
于是她们又赶到了火车站,径直上了月台。月台上送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她们四下寻找了一会,没见到郁达夫的踪影。火车鸣响了汽笛,上车送行的人纷纷下车,其中也不见郁达夫。
列车缓缓开动了,一股萧杀的冷咧之气被巨大的车体带起,扑到她们脸上。王映霞丰腴的脸宠逐渐显现出苍白之色。她的眼光因为失望而无力地垂了下来。张华往一节车厢里窥探一眼,隔着玻璃,看见郁达夫正在里面张望。她拉一下王映霞:“他在车上!”旋即冲车厢里大喊,“郁先生,我们在这儿!”
车厢里的郁达夫一无所知,头都没回。张华和王映霞跟着列车跑了几步,便无奈地停下来。列车越开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怎么样,我猜的没错吧?”张华拉拉王映霞的衣服。
“他会坐到哪去呢?”王映霞既兴奋,又忧虑。
“放心吧,这个痴汉,找不到你,他自会回上海的。”
“我真有点愧对郁先生了,不如,我干脆明天或后天回杭州算了。”
张华想想道:“嗯,这样也好,你们俩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反正春节没几天了,回去过完年再说吧。”
王映霞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而坐在火车上的郁达夫,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想找到王映霞,他怕不立刻找到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他两眼紧张地睃寻,将所有的车厢都找遍了,也还不死心。他想她也许会从南站上车吧。他买了去龙华的车票,找个座位坐下。他望着窗外移动的景物,一遍一遍地回忆她的模样,回味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对话。
列车一进南站,郁达夫就盯着入站口。上车的旅客不多,他看得很清楚,其中并没有那个他牵肠挂肚的倩影。
他沮丧极了,四肢酸软无力。她究竟到哪去了呢?或许,她是坐下午的车吧?既如此,不如干脆到杭州去接她吧。他回到车厢里,找列车员补了一张去杭州的票。列车往南而去,铿锵的车轮应和着他的心,一路喊着:映霞、映霞、映霞|、映霞……
到了杭州,他袖着手,在车站内外乱转了一会,然后就坐在候车室,盯着墙上的钟,计算着下一班火车到达的时间。脚冻得发僵了,也只得以跺脚取暖。火车还差半个小时到,他就早早地候在月台上,任朔风刮疼自己的脸。
然而下午他也没等到王映霞。他倍感孤独和凄凉。但是他还不想放弃,还有夜班车没来,她也许就在这趟车上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下去,也让他深刻地尝尝这等待爱情的滋味吧。他随便买了张烙饼充饥,继续在车站转悠。摆摊的小贩,甚至要饭的乞丐,都对他这个穿皮袍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不会理解一个被爱煎熬的人的心情的,更不会晓得,这个看上去无所事事地转悠的男子是个大名鼎鼎的作家。
夜深了,灯影绰绰,雪花飘飘。他缩着脖子站在雪中,跺着脚,守在出站口。他怕在月台上人群拥挤,会错开她。上海来的夜班车到站了,下车的旅客涌了过来。他的心高高地悬起。他走近一个男子,明知故问:“先生,是上海来的夜班车么?”那旅客回答:“是呵是呵。”他兴奋起来,逆人流而上,急切地寻找,生怕漏掉那张等待已久的面孔。他被人撞到一旁,又立即挤到人中间去。无数的面孔在他眼里晃动,但是,那些面孔都是那样模糊,黯淡,平庸,世俗,毫无美感。
旅客们很快散去,出站口空空荡荡的了。
他孤伶伶地站在风雪里。融化的雪濡湿了他的鬓角。他瑟缩着,四肢冰凉。他不知道,王映霞到底回杭州没有,不过即使回来了,他也没法找到她,他并不知道她家的地址。看来,他是被那班打麻将的家伙捉弄了……映霞,你现在哪里?你真的就此离我而去了?我只好回上海,独自吞咽我的悲凉了!老天爷,你太残忍了,连见她一面这样小小的愿望都不愿满足我……
他哆嗦着,买了回上海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