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三月,天气转暖,郁达夫低落的情绪稍有好转,便想去书店淘书。首选书店当然是内山书店。他一进书店,内山完造迎上来,谦恭地鞠一躬:“郁先生来了?!”
郁达夫忙还了一礼:“内山先生可好?”
内山完造说:“好、好。昨天鲁迅先生来,还和他说起你呢。鲁迅先生在我这订了两本德文版的歌德《谈艺录》,他自己要一本,另一本说是送给你的。”
郁达夫说:“呵呀,上次我随意说了一句,想要一本德文版的《谈艺录》,没想到先生还记在心里了,让他如此费神,真是不胜惶恐!”
内山完造说:“最近又到了一批新书,郁先生随意翻吧。”
郁达夫便走到书柜前,悉心地挑起书来。郁达夫从高处抽了一本书,正欲翻看,一个陌生男子擦肩而过,将他手中的书碰掉了。陌生男子迅速地弯腰拾书,交还给他,默默地瞥了他一眼。他连忙说了声谢谢。陌生男子却压着嗓门说:“应当谢谢您,郁先生。”
郁达夫愣住了,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是孙先生的朋友,他让我告诉你,李初犁先生已经出来了,特向您表示感谢!”陌生男人说,眼睛却瞟着大门进出的人。
郁达夫欣慰地说:“那太好了!”
“可是您必须赶紧离开上海!”
“为什么?”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你和鲁迅先生都在他们秘密通缉的黑名单上了,赶紧避一避风头吧!”
“真的?”郁达夫将信将疑。
“确定无疑!”陌生男人说。
“那……我回去收拾一下就走。”
“不要回去了,恐怕来不及,先走了再说!”陌生男子说完,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郁达夫有点懵,他没想到危险突如其来。他匆忙出了书店,四下一张望,竟感到景物都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在梦境之中。他向电车站走去时,觉得行人都用暧昧的眼光打量他。他离电车站只有数步之遥了,但他猛地止住了步伐。靠着站牌柱子站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虽然那男人背对着他,但刚才悄悄转身窥视了他一眼。而且,那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好像就是过去在创造社周围游荡过的那个密探!郁达夫脑子嗡地一声响,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定定神,毅然侧转身,拦住一辆黄包车跳了上去,对车夫说:“去火车站,要快!”
车夫拉起车就跑。他将衣领竖了起来,尽量往下缩着身子。他心急火燎,满眼的景物都在跳动不已。他一遍遍地催促车夫快点跑。黄包车越过一个街口,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夫妇,赶紧叫车先不去火车站了,而直奔鲁迅的寓所而去。
终于到了鲁迅寓所前,郁达夫跳下车,要车夫稍等他一会,然后就砰砰地拍门。门开了,露出女佣的脸,女佣原是认识他的,很礼貌地说:“郁先生好!”
郁达夫忙问:“先生在吗?”
“先生已经搬走了!”女佣说。
“你怎么没走?”
“我是来拿东西的。”
“搬哪了?”
女佣摇摇头:“不知道。”
郁达夫诧异地:“不知道?”
女佣红红脸说:“先生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郁达夫释然:“你做得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搬走了就好!你转告先生,请他多保重!”
女佣点头说:“好的!”
“你也快走吧,这儿不能久留!”
郁达夫吩咐她一声,回头跳上黄包车,直奔火车站。到火车站后,他先去买了去杭州的车票,然后又到附近的邮政所给王映霞发了一个电报。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上了车,袖着手,不声不响地龟缩在车厢一隅,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直到汽笛鸣响,车轮开始向前滚动,他才吁出一口气来。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郁达夫何时回家吃饭,向来是没个准的。这天傍晚,桌上的饭菜都快凉了,王映霞和母亲还在等他。可是等到天黑,他也没回,王映霞就有些担心了。她焦虑不安,望着门前路灯下那条空荡荡的路,心想他莫非又醉卧街头了?
她们只好边吃边等他了。
可饭吃完了也没等到他,倒等来了他的一纸电报:“因故外出,匆念。”
王映霞一颗担忧的心还是放不下,因故外出……他是因什么故,又外出到哪里去了呢?
郁达夫提着一个袋子,惴惴不安地走向老家熟悉的院门。路边的小草拂过他的脚背,沙沙作响。树上有喜鹊在叫。风从富春江里吹来,带着温暖的腥味轻轻地抚着他的面颊与头发。宁谧的氛围笼罩了他,倒让他怯怯地立住了身子。
从上海逃到杭州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家躲了几天。一日他看到了扫墓的行舟,忽然间就动了乡愁,于是找朋友借了些钱,乘车往富阳而来。现在,到了家门口,他却有些迟疑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被他冷落的家人。他倚着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悄悄向里观望。
院子里空空荡荡,几把旧靠椅散落在走廊上。两只鸡举起头看看他,又埋头刨食去了。节奏缓慢的木鱼声从某个角落隐约传来,如同一个久病不愈的老者的呻吟……他的心颤栗了,他惶惑四顾,寻找木鱼声的方向。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客厅跑出来,一直跑到郁达夫跟前,脆声问:“你是谁?”
他一眼就从男孩脸上发现了自己的特征,蓦地激动起来,一只脚跨入院内。
男孩指着他,厉声道:“不许进来!”
他下意识地收回脚,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