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说:“你是生人,妈妈说了,不许生人进来!”
他心里被扯动了一下,伸手抚一下男孩的头:“你,是阿熊吧?”
男孩说:“你这个生人,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他眼里一热,说:“阿熊,我不是生人,我是你的爸爸!”
阿熊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你是我爸爸?”
他眼露泪光,点头:“嗯!”
阿熊偏着头问:“你没骗我?”
“当然没骗你!”他从袋子中拿出个拨浪鼓:“给你!”
阿熊接过拨浪鼓摇了摇,想想说:“你等等,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爸爸。”说着,转身奔上台阶,跑过走廊,上了木楼一侧的楼梯。
他仍站在门口,听着阿熊脚步响到楼上去了。他不知他这个几年没见的儿子要做什么。他心里热热的,有点发疼。不一会,楼梯上又响起了阿熊的小脚板声。阿熊下了楼,一溜小跑来到他跟前,举起一只小相框,问:“他就是你?”
他看到了相框里自己的相片。那是他在名古屋读书时拍的,穿着一身黑色学生制服。这还是订婚之后他寄给孙荃的,没想到她还保存得这么好。他鼻子一酸,点头道:“嗯,他就是我。”
阿熊一只指头点着相片:“你就是他?”
他说:“对呀,我就是他!”
阿熊眼珠骨碌碌一转:“那你就是爸爸!”
他冲动地将阿熊抱了起来:“聪明儿子!”
这时一个六岁多的女孩怯生生地过来,看看郁达夫,红着脸说:“我也晓得你是爸爸,你一进门就晓得了!”郁达夫侧过身子,叫一声:“文儿!”就一手一个,将一双儿女紧紧搂在怀里……积压多年的愧疚与思念之情猛然迸发,他抽动着双肩,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他的泪水滴到阿熊脸上,阿熊擦把脸,仰头说:“你怎么了?”他忙扭过头去。文儿说:“爸爸哭了。”说着伸手替他擦眼泪。他赶紧直起腰,这样文儿就够不着了。在一双小儿女面前,郁达夫感到很不好意思。阿熊仰头看看爸爸,嘟哝着:“大人哭起来真奇怪!”文儿说:“有什么奇怪的?”阿熊说:“就是奇怪!他怎么跟妈妈一样,光流泪,不出声啊?”
郁达夫连忙擦干泪水:“爸爸不是哭,爸爸是高兴呢!”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蝴蝶结给文儿。文儿很懂事,轻声说:“谢谢爸爸!”
他问:“妈妈呢?”
文儿朝一个小侧门指了指:“妈妈在念经呢!”
“带我去见妈妈好吗?”他牵起女儿的小手。
“嗯。”文儿拉着他的手,向小侧门走去。
穿过小侧门,木鱼声骤然清晰起来。院墙外侧是一间偏屋,屋里设了一个小佛堂,神龛上供着观音菩萨。香炉里青烟缭绕,孙荃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手敲木鱼,念念有词。郁达夫感觉她手中的木鱼槌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胸口上,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随文儿来到孙荃身后。他瞟着那个变得佝偻了的背影,心里阵阵发紧,一别多年,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也想象不出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木鱼声悄然消失,孙荃停止了念经,缓缓地回过头,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郁达夫怔住了。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慌乱片刻才忙不迭地说:“嗯,我回来了。”
孙荃慢慢地站起身子,揉揉膝盖说:“我晓得你今天会回来。昨天夜里我梦见一大片青菜,青幽幽的,就晓得有亲人要回来了。”
她的眼角有了很深的鱼尾纹,颧骨显得更突出了,她虽平静如水,可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那张脸的后面,埋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是他给她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愧疚攫住了郁达夫的心,他赶紧抱起文儿来掩饰自己复杂的感情。
阿熊见了,也张开手:“我也要抱!”郁达夫便一手一个,同时将一双儿女抱了起来。可他力不从心,面红耳赤,摇摇欲坠。孙荃忙叫道:“文儿、阿熊,都给我下来,别把爸爸累坏了!”两个孩子听话地溜了下来。孙荃拍拍衣襟,冲郁达夫说:“走,回屋里去吧。”郁达夫点点头:“嗯。”
于是,两人一人牵了一个孩子,像一对恩爱夫妻一样离开小佛堂,穿过侧门,往正屋里而去。倏忽间,郁达夫有一种感觉,他感到此情此景在某一次梦境中遇到过,而现在,不过是在重复那个梦而已。
孙荃带郁达夫到堂屋里歇息,帮他清理袋子时问:“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他解释说:“哦,出来得急,换洗衣服都没来得急带。”
孙荃说:“只要你不嫌旧,换洗的衣服家里倒是有。”
他瞥她一眼,没作声。
“出了什么事吗?”
“嗯,有点小麻烦,避避风头就没事了的。”
“我就知道,不是遇到什么事,你是不会回来的。”
他舔舔嘴唇,无言以对。
“回来了就好,也好让孩子们认一认相片之外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你坐吧,我给你泡茶去。”她说,转身到厨房去了。
他静静地端详着家里的一切。地面有些发潮,墙脚长了些浅浅的绿苔。茶几和几把太师椅都擦拭得脱了漆,露出了白白的木质。两侧墙壁上的字画有些发黑,它们也跟着岁月苍老了。而他与孙荃结婚时贴的喜联还没撕去,虽然有些褪色,却也还红得醒目……他的目光颤抖了,不敢在喜联上流连,连忙垂下头,端详自己交叉相握的手。
孙荃端茶上来时,他终于主动说了话:“你也坐吧。”
她想了想,在他一旁坐了下来。
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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