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到了她脸上搽的廉价的蚌壳油的香味,那是与王映霞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的味道,它显得卑贱,矜持,羞怯。两人一时无语,都沉默着。
后来,还是孙荃先开腔:“她……还好吧?”
他没料到她会问到王映霞,脸一红,点头道:“嗯,还好的。”
“孩子也还好?”
“也还好。”
“听二哥说,她又快生了?”
“是的。”
“那,你们的开销也不轻松呵!”
“还好,我的稿酬比过去多了……”他不自在地扭扭身体,“你和孩子们都还好?”
“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孩子们一好,我也就好了。幸亏有天照应,文儿和阿熊身体都还好,也蛮听话,你不用担心的……唉,就是龙儿没福气!”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东西都叹出来了。
他端茶杯的手颤抖一下,问:“在北京住了那么久,回富阳来,住得惯吗?”
“自己家,哪有住不惯的?唉,当初就不该去北京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呵,不去北京的话,也许龙儿不会……不说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他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
“什么时候,也带她回来住几天?”她看着他,脸上静如止水。
“这……再说吧,妈还好吧?”他赶紧转换了话题。
“还好,就是闲不住,天天摆摊,只是年纪一大,脾气就跟你一样,有时像小孩。不过我都让着她的,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遇事可以商量的人了。”她说。
“那我看看她去。”他说,站起身来。
“叫阿熊带你去吧。阿熊!”她朝院子里喊,“快带爸爸看奶奶去!”
阿熊应声跑进堂屋,抓住郁达夫的手便往门外拖。他如释重负,赶紧随阿熊走出门去。到了门外,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头看了孙荃一眼。她正望着他们父子俩,那安详满足的神态跟天下所有的妻子与母亲一个样。
见郁达夫回了家,母亲乐得脸上的皱纹成了堆,吩咐孙荃做了饭菜,把二哥二嫂叫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晚饭。自然,富阳米酒是少不了要喝几盅的。大家边吃边拉家常,只是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关王映霞的话题。二嫂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三弟,几时把上海的弟妹带回来呀?听说她是个大美人,我还没见过她呢!”郁养吾立即瞪她一眼,把话岔开:“就你话多!你不是有些酒量的么?快陪三弟多喝几杯!”
晚饭后,郁达夫和郁养吾到江边散步,他才告诉二哥,他是惹了麻烦,被通缉逃亡回来的。二哥十分讶异,你犯了哪一条?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罪名总是赤色分子、诋毁当局之类。这一回,他和鲁迅先生同在一张黑名单上了,倒感到挺光荣呢!二哥便告诫他,既然这样就得小心点,回来了也要少抛头露面。郁达夫说不怕,天高皇帝远,风声一过就没事了的,他不是头一次遭遇通缉了。二哥问映霞知道么?郁达夫说出走前给她拍过一个电报,说是因故外出了,没有细说原因怕她晓得了更担心。还有,她若知道他回富阳了,他怕她还会有别的想法。二哥点点头说,那是,你答应过她要离婚的,可你至今没离。难道她不计较了?郁达夫说,她嘴里不计较,心里肯定计较的,只是没有办法,才默认了现在这种状态。二哥又说,你来富阳的事,她迟早会晓得,不说反而不好。郁达夫想想说,过几天再说吧,反正不会呆得太久,等风头一过就回去的。
送二哥到他的诊所,郁达夫又坐了一会才回到家中。夜已经深了,四周是蛐蛐细密如雨的鸣叫。孙荃还在堂屋里收拾,瘦弱的身影在灯光里晃动不已。他走进门,清清嗓子说:“你还在忙?”
“嗯,就忙完了。”
“孩子们都睡了?”
“嗯。母亲本想等你回来聊聊,后来瞌睡来了,也就歇息去了。”
“你也歇着吧,我想跟你说会话。”他坐下说。
孙荃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还写诗吗?”他问。
“很少写了,忙,也没有了那份心情。”
“哦……”
“不写好,省得伤心。”
“……你的诗才其实很不错的,可惜了,都是我害了你!”
“现在说这些何益?反正诗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衣穿,那时候,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等到知道愁滋味,反而不想拿笔了。”
“你过去写给我的那些诗,我可还都记得!”
“记得诗,却忘了人。”
“对不起……”
“不说这些了吧!”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忘记你,只要一想起你,想起龙儿,心里就像针刺,总觉得自己造了孽,对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