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个暑假,记忆里是一片灰色。我不曾想到我的命运将会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全程改变,而彻底沦落,而面目全非。我将受到最恶毒的诅咒,我的生命来日无多。有人为这个孩子错误的命运惋惜嗟叹,更多的人倚在自家门边眉开眼笑飞短流长。那些口舌生疮的妇人。贱人。凡事不敢沾染她们的身。在这个小镇子里藏不住任何一件事,她们自有一套本事掘地三尺,黑白颠倒,青红不分。
她们双眼放光地紧盯着镇上的每一个在和不在的姑娘,捉摸她们有意无意留下的每一条线索每一点痕迹。在她们的眼里,每一个人都是表子,除了自己。谁家的女儿在外打工,每月寄钱回来以帖家用,她们凑在一起挤眉浓眼地说现在钱哪那么好挣,一定是卖Ⅹ卖来的。谁和男人走在一起,定是在一起勾勾搭搭,勾搭成奸。楼里谁夜不归宿被撞见,第二天便是风雨涌动,不是嫖娼就是捉奸。她们见不得姑娘们的年轻美貌,见不得她们勾引男人。她们自己不行了,就巴不得她们出丑。越难堪越好。她们一定在心里诅咒过,她那么漂亮,怎么不去死。
她那么漂亮。青春让她美丽动人,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安痕,你很美。我那时荒凉得就像一片贫瘠的土地。我的青春寂寞得像毒草,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没有可以去爱的人,最爱我的人又不在我身边。比如安果。他像一把刀子,硬生生切断了我的生命。比如苏眉,我是那么出生入死地爱着他,然而他背叛起来连眼都不眨。而我的母亲花锦,尽管我们血脉相承,生死相依,但疏离,要命的疏离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世上有哪对母女像我们这样,彼此相爱又彼此陌生,各自为营。
那个暑假花锦开始约见第N个男人。没男人时我们争吵,有男人时我们更要争吵。我们互相看不惯。我喜欢的她讨厌,我讨厌的她喜欢。她不放我在眼里。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男人,也不放我在眼里。成年人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我亦不过是一件交易品,身在其中。
我承认我在有些男人的水杯里加了盐和味精,也偶尔会在他们挂在门背后的外套口袋里装一把沙子。但这并不表示我的立场坚不可摧,刀枪不入。对那些顺带着也对我这个孩子献献殷勤的男人,我轻易便放了他们的行。她其实再容易打发不过。给她几个微笑,几块糖果,说话的时候顺手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心立刻就暖了起来。她记得有一个卷发的男子,那是个有着微微凉风的夏夜,她坐在陈旧的木桌子旁,花锦坐在她左边,他则站在她另一边的身后,腰弯下来,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橘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洒落下来,他们一起看相册,谈笑着,一张一张的评论。他鼻子呼出来的温热气息轻轻庠庠地拂过她的耳边,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气息。她看看母亲,她的眼角眉梢里也全是笑意。那一刻,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和静谧。她觉得这场景是如此温暖如此祥和,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恍如隔世。她并不知道自己期待这种温暖已经很久,等她意识到这一幕已被自己永远定格,已经是多年以后。
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家,住在窄小的仅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我在家里时常看到一个沉默的男人,花锦叫他韩默。人如其名。他的出现使本来就逼仄不堪的空间更显拥挤。而他的沉默则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多余。于是我时常去找表姐安杭。有时就住在她那里。
我没有想到那天半夜里安杭的男朋友乔会突然不请自来。那天下着大雨。乔浑身湿透并满嘴酒气地闯进来的时候,我和安杭正躺在床上,我给她讲苏眉的故事。他直愣愣地便冲进来,一把掀掉了我们身上的被子。
安杭给我道歉,她说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喝酒就发疯,什么都不知道。她嘴里骂着,可她把他扶进卫生间呕吐又给他泡茶醒酒时的目光里满是温柔和关切。我知道她爱死了这个男人,并打算不久后就结婚。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安杭忙碌,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冒着大雨回了家。然而门被反锁,我敲门,没人答应。我湿淋淋地站在黑暗里,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下来,顺着额头流到下巴,脖子,衣服里,一条一条像冰冷而滑腻的蛇。四周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我想这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我自己的钥匙开不了自己家的门。我又想安杭要结婚了,我不能打扰她;而花锦似乎也要结婚了,她曾经试探地问过我的口气。于是我站了一会儿,不易察觉地叹口气,也走了。
我又一次无家可归地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这次更为潦落,我的白色连衣裙早已被雨水浇透,像团布紧紧地裹在身上。我就像一只彻彻底底的落汤鸡。我落魂而狼狈地在街上走,想找个干净的能躲雨能坐下来的地方,然而没有。我就要绝望。
年少的我是那么的倔强,像一个躺在黑暗墙角里的刺猬,虽然看不见,身上的刺却根根都是锋芒。上小学时我和同班的男生打架,彼此揪着对方的头发谁也不肯先放手。在围观者的怪叫声中我赢了,代价是一头原本乌黑的长发被扯得松动,从此开始大把大把的掉落。我不肯原谅苏眉,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被飞燕看笑话。尽管我知道自己其实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
我的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棱角。所以注定要伤口对着伤口,恨对着恨。我年少无知,胆大妄为。
我一个人毫无胆怯地走在雨中黑暗的夜色里,有一辆车看见我,缓缓地驶过又停下来,我亦不惧怕。不担心会被人抢,被人奸,甚或先奸后杀。那时我尚不懂得对这世界设防。毫无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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