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泣不成声。我和依依在街上、餐馆里、商店里经常碰见熟悉的人,她们和我们一起长大,有的一起上过学,一起照过合影玩过泥巴。有的十几岁就嫁了人,年龄不够拿不到结婚证,却早早地就进了男家的门。有的堕胎,有的生了孩子。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每天清早趿着拖鞋去菜场买菜,胸前一大片突出的奶渍。有的带着婴孩,孩子哭闹,就解开了衣襟,敞着胸喂奶。沦为人妇。我们四目相遇,却总是装作不认识。不知道尴尬的究竟是谁。那种生活,在于我们,就像是天外世界,唯有叹息。
但是现在,我突然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希望依依也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哪怕沦为人妇,哪怕不堪,哪怕变得庸俗浅薄,但至少是活着。活着,不是吗。伤心会哭,高兴会笑。暖了会热,冷了会寒。而现在,除了呼吸,她什么也没有了。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就算是手术成功,她也只能作一颗仅够存活的植物。我叫她她听不到,我抚摸她她感觉不到。她要永远地睡过去,一睡,就是一生。
我对安杭说依依不在了。是的,她的肉体还在那里,但她的灵魂却不在了。飞走了。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她。她的一头乌黑美丽的头发不见了。全剃掉了。因为要做手术。她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Сhā满了各种各样可怖的管子。安杭的脸色苍白。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停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可是谁来回答。有谁能够知道下一分钟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呆呆地看着依依,神游物外。我想起安果。他死的那一天,是我的七岁生日。我吵着要吃蛋糕。那天他的精神很好。他微笑地对我说,让妈妈带你去买。花锦不放心地看他,他说,我没事。楼下就有蛋糕店。很快就回来了。可是等我抱着蛋糕刚走出店门,就看见安果,我的父亲,在空中以鸟的姿势降落下来。他赤祼的一只脚埋在泥土里。鲜血花样绽开。他等待这一刻实在是等待得太久了。以至于连鞋都还没来得及穿完全。花锦片刻不离的守了他整整两个月,然而就是这短暂的两分钟,所有的一切都功亏一篑。烟消云散。
世事总是那样的无常。令人心寒。上一分钟还在对你微笑的人,下一分钟就有可能不在了。昨天还和你在一起唱歌的人,今天也就不在了。明天将要不在的人又会是谁?是他,她,还是我自己?
我的心突然刀割似地疼。疼得我都不敢大口呼吸。安杭在陪依依的父母说话。我看看他们,悄悄地从病房里退了出来。
我慢慢地往外走,穿过医院长长的回廊。一间又一间的病房。每一间里面都有着不同的生老病死。被病痛折磨目光呆滞的老人。刚做过手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的男人。一个患了胃溃疡的女人因为疼痛而大声地咒骂。不肯打针的孩子在哭叫。护士不耐烦的呵斥。
活着,然后死去。所有的人都是为着这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没有谁会额外,也没有谁会逃开。他们把人死后去的地方叫作天堂。天堂里没有悲欢离合,住在天堂里的人会永远幸福快乐。我不知道安果是否就在天堂。我也不知道依依逃开这个尘世,魂灵是否也飘向了天堂。我想象着自己将要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缓慢地向她跌落、逼近,就这样一点点把她侵蚀、掏空,直到把她生命的水份榨尽最后一滴。就算是手术成功,她也不会醒来。就算是成功,她也最多只能活六年。六年。而这六年,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看过那么多人的死亡。从最初的安果,到后来远房的曾祖父曾祖母。他们都已经很老很老了。躺在竹制的老藤椅上浑身不能动弹。那么善良的老人。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像一朵被风干了的花。曾祖母挪动着颤巍巍的小脚,到厨房里给九岁的我下面条吃。她叫我时总喜欢拖着长音,痕——啊——把鲜艳的红苹果塞到我的小手里。她摔了一跤,从此躺床上起不了身,我去看她,她仍然忍着浑身的痛,慢慢地从床下摸出一个苹果,塞到我的手里。再后来,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不出来话了,只有一声一声的喘气声象风箱的鸣叫那般清晰。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浓郁的腐败的气味,死亡的气味。让她的儿女们嫌恶。他们自认为已经对得起她了。她老了,是到该死的时候了。更保况还躺了这么久。他们把她移到黑暗而终年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去。每天喂一点稀粥。没多久她就在那冰冷的硬床板上咽了气。然后是曾祖父。他躺在妻子躺过的病床上想吃香菜馅儿的混沌,他的女儿喂他。吃到一半他突然又改想吃韭菜馅儿的了。他难为情地望着她。她不耐烦地把筷子往碗上重重一磕,转身就走。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死亡就是消失。从肉体到思想,都消失得彻彻底底,踪迹全无。就像一滴光天化日下蒸发掉的水珠。虽然有时我也想这样彻底地消失掉。我总以为我会是第一个。而现在依依却抢了先。虽然她把肉体暂且寄存在这里。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疤痕,一时不由恍恍惚惚。心想如果由我来替代依依,可不可以。又想如果这个世界能有奇迹——依依手术后醒了过来,那该是如何的欢喜。正想得痴了过去,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安痕——我大喜地扭过头去,依依!空旷的走廊里却哪有半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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