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叫我的是玲子。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半躺在床上一脸愁苦的样子。我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她。她看着我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有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却是方君生。

我站在那里呆了一呆，扭头就走。方君生追上来。他拦住我，急急地说，安痕，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了你——我只请你给我机会补偿——我听也不听，只管低头往前走。两个人在狭窄的走廊里###西撞。他拉住我的胳膊，说，安痕——声音里满是恳求和愧疚。我猛地抬头看他，满眼是泪。他叹一口气，把我拉到他的怀里。我剧烈的挣扎。终于渐渐挣扎不动，只是拼命地打他，踢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喉咙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几个月以来漫长的委屈、痛苦和抑制。 在看到方君生的那一刻刹那崩溃。他的出现让她无处可逃。就是这个人，误她一生。­阴­差阳错。而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一切都回不去了。她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命，命里注定她要遇见他，承受这场劫难。没有办法。就像是十六年前安果的离开，一切都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躲不开，逃不掉。她信佛的姑姑经常对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前世孽缘定。今生受苦来世便会欢喜。

只是她却不然。若是今生苦难深重，要来世又有何用。她拒绝给那些低头顺眉的菩萨上香，于是每次姑姑都要如临大敌般，口中喃喃有词地替她给菩萨求情。她走后她便和其他孩子一起，把供盘里的瓜果偷出来吃。现在她倒想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不敬神的惩罚。一件接着一件。虽然敬神的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能好到哪里。姑姑信佛信了半辈子，灶台上供奉的小香炉换了一个又一个。她说阿弥佗佛，菩萨总会开眼。她每个周末都要去一个很远的寺庙上香，磕头，来回好几十里山路。走得脚底磨出了血。她的虔诚足以感天动地。然而菩萨的眼睛却仍然是顺眉低垂，一脸丧气。她的肾病也生了大半辈子，而姑父早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已去世。三个儿子，一个打架一个赌博，最小的一个，最听话也最有出息，却从一道不足半人高的沟坎上跌下，当即猝死。

我们从来就像是置身于一场巨大的骗局里。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从先人到今天都教育我们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很多人便在这骗局里死去。我的姑父便是如此，一根电线杆倒下了，许多人都不敢近前。他是党员，于是他去了。他踩进了水洼里。理所当然地死去。

安家支离破碎，死的死，病的病，出嫁的被男人和公婆折磨，生不如死。我的小姑姑嫁给了一个好吃懒做还偷­鸡­摸狗的男人。安家所有的孩子都拒绝叫那男人姑父。他把所有亲戚家里的钱财物品能偷的都偷了个­精­光。见什么偷什么。连被虫蛀了一半的棉花都不放过，拿回去当褥子使。他一顿饭能吃掉一大碗肥­肉­，一整只­鸡­。和自己五岁的小侄儿抢­鸡­翅膀，一个不够，又盯上另一个。小姑姑刚生下女儿没两天就被丈夫和公婆逼着下地­干­活，给他们杀­鸡­宰鱼。而她只能喝他们吃剩下的残汤。渐渐地她也开始自暴自弃。她也开始好吃懒做，和他们抢­肉­吃。孩子的屎尿就拉在被子里，房子恶臭难闻，没有人理。厨房里的脏碗从来不洗。吃了再用，用了再吃。

便是如此，生死有命。无处逃离。依依的手术就在几天后，而我注定要再次遇见方君生。纵是再不甘愿。我只是又想起苏眉。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他。那场迅即而过的小小幸福。我的想念强烈又迫切。不甘心曾有过的刻骨美好，难道就真的要轻易忘却。我已经失去那么多。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接连分离。我决心要孤注一掷。我趴在邮局肮脏的木头桌子上，给苏眉寄明星片。想了又想，圆珠笔在纸上顿了又顿，却始终无法落笔。翻来覆去，终于只是写了地址和名字。其余全是留白。寄信人的那栏亦是空白。我知道他轻易便认得我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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