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飞烟。赵飞烟。听我妹妹说，当年赵国有个妃子生得倾城倾国貌，能够在男人的手掌上跳舞，也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从小人们就说我长得好，头发像天边密密的乌云，眼睛像村口那泊又深又蓝的湖会说话，嘴唇像两朵娇艳的刚绽开的花。他们开玩笑说就算是那真的妃子到此，也未必如此吧。但妹妹又说那妃子不叫飞烟而叫飞燕，一字之差。她故意仰着她那傲慢的小脑袋说那差别大了去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逢这时我从来不跟她争。我知道她那小脑瓜里在盘算些什么，就承认她比我漂亮吧，这有什么呢。我这辈子就她一个妹妹，不管她跟我争什么，我都会让着她。
我的名字叫飞烟，但男人们从来不这样叫我。他们总是故作亲昵地把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叠加起来叫，烟烟，直叫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北方人特有的恶心叫法。是的，我来到S市已经很多年了，多得我自己都已麻木。我似乎还记得我刚来时候的样子，朝天扎两个马尾，眼睛怯生生地不敢看人，用我妹妹的话说就是深身上下连每根头发都朝外滋滋冒着傻气。我的美貌便被淹没在这傻气里。不过韩姨说这没啥，她的那双生花妙手不出三天就能把我调教成一个保准男人看了个个淌口水的绝顶大美女。
韩姨没有说谎。现在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竟也认不出来自己了。我问自己这是赵飞烟吗，是吗是吗。镜子里的人也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有时候我想如果现在妹妹看见我，是不是就更要嘲笑我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在天上，我在地下。
每天晚上七点，我都会路过那里。我每天准时地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六点，化妆；六点半出门。我昼伏夜出。我在一家夜总会上班，我是那儿的头牌。其他的姑娘们都喜欢出门打车，只有我喜欢走路。我喜欢高根鞋磕在马路上那清脆地响，我喜欢面无表情地穿越行人或惊奇或猥琐的目光，我也喜欢晚上那种独有的喧闹而暧昧的气场。这个城市只有晚上才能Ъo起，霓虹灯是它的瑃药。只有那些红红绿绿的灯光才能让我记起，这是在S市，在北方的一个遥远的城市。这个城市就像一个无耻下作的荡汝，你憎恶她，唾弃她，却又需要她，离不开她。像种痛苦又快感的自虐。复杂而混乱，让人沉堕而不清醒。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那天我在路边看见一个女孩。她的眼神空茫得像雪地，一眼看进去，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她刚经历过什么，她的神情惹人心疼。我一边走一边看她，我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会和她发生一种致命的关联。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不是吗。
我注意着她。我看见她恍惚恍惚地在走，直疑心她是不是在梦游。突然她被自己绊了一跤，那一跤摔得可真狠，扑通一声，把远处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回头来看。但她似乎仍然没有从梦中醒过来。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唇边好象笑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了。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东西，但她显然看得很专心。我以为她被橱窗里的东西所吸引，在心里暗笑这小姑娘和我刚来S市一样，什么都觉得好奇。我经过她了，我回过头不再看她。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出现？我不再去关心。
那天晚上本来可以和其他任何一个晚上一样，如果我没有遇见她。那天我本来可以不从那条路走。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我必须得遇见她。就算今天不遇见，明天，第二个明天，总有一个十字路口等在那里，等着我们相见。
那天我已经越过她很远了，我已经把她遗忘。可是我突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鬼使神差的，我回头看去，就看见那个女孩，那个恍若梦游的女孩，竟然发疯了一般，用自己的身体朝一辆轿车撞了过去。我不知道撞上了没有，人群迅速围了上去。我看不见她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一个刚才还鲜活的生命突然就这样一下子没有了，我不敢置信。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看上去和我的妹妹一样大。我的喉咙只觉一阵发紧。
突然人群散开了，那辆肇事的轿车开走了。没有人阻拦。我突然感到无比愤怒。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撞死一条生命不闻不问吗。我愤怒地上前想置问每一个在场的人，难道他们的心肠早就变成石头了，还是S市的人从来都只会袒护本市人。我蹬蹬蹬地走过去，一想到那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我愤怒地直想哭。
我走了过去，一眼看见那趴在地上长发散落一地的女孩子。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责问的话突然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的愤怒变成了狂喜。因为——因为我发现她居然还活着！她的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我看见她紧闭的眼睛还在眨——感谢上天，她居然还活着！我高兴得要了命。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高兴，虽然眼前这个女孩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想叫醒她，却发现她已经晕过去了。有个女人跟我说你管这闲事干什么，这丫头自己傻愣愣地朝车上扑，真是自己不要命了还要倒搭上别人。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粗略检查了她的一下身体，看来她的命大，那车的车速不快，司机刹车也算及时，只是腿上被撞青了一大块，应该不碍事。她也许是被吓晕过去了。我看着她那还有一抹婴儿肥的小脸，长长的眼睫毛，一点血色也无的皮肤，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当初瘦瘦小小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就在那一个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帮她。不管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经历过什么，这些都不重要。她现在需要我，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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