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她点点头,我说,妈,是我。
妈说,我的乖,真是称吗?
妈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妈说;乖乖,你回来了,妈去给你做饭。就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爸爸的脚步声。我回过头来,果然是他,他的脸更加消瘦,他酌眼镜使我看不清他眼里的目光,他的目光一片混沌,他在那混沌的镜片后面看着我,可是他啥也没说,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妈说,看你,文玉回来了,就没有一句话?
爸爸站住了,他转回身来,爸爸似乎在用一种挖苦的声调对我说,我看见你早起坐在别人的肩膀上,还挺风光哩。
我说,你想叫我咋弄?不让我进步?
他说,没不让你进步,可是那样对你不好,知不知道枪打出头鸟?
枪打的是地主,是右振!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妈说,文玉,妈做饭了。我停下来对妈说,我到河沿走走。妈说,别走远,快点回来吃饭。
吃饭?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我一边沿着河道往前走一边在心里这样想。一看见爸爸我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这就是家!爸爸永远是那个样子,他整天沉着脸不说话,可是他心里啥都清楚,他是一个阴险的人,一个对社会心怀不满的人,我知道!我不能理解他现在所说的话,他的本质真的很反动,他是人民的敌人!他真的是贫下中农的敌人!他真的是个地主,他是个右派!可他又是我的父亲,是他生了我,我想到这一点就害怕,我想到这一点就恨他!你害我害得还浅吗?我真的不想见到他,我恨他!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往西走,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了学校里,学校里现在空无一人,连大舅都不在。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学生都回家去了,校园里静静的,只有一群麻雀在大殿门前的高台上蹦蹦跳跳,我一走近它们就哄的一下飞起来,落在大殿的屋顶上。我从地上拾起了一截碎砖头朝大殿上投去,那群麻雀又惊飞了。那截碎砖头在大殿的房顶上滚下来,又落到了我的面前,我一脚就把它踢到台下去了。学校里空荡荡的,连大舅都不在,我到哪儿去呢?我沿着台阶走下去,穿过大殿与厢房之间的小脚门,走到后院里。后院里依旧阴森森的,我走过一间屋门,又走过一间屋门,这些房子都成了学生的寝室,可是那些房子的门都锁着,最后我来到最东边的那间房子前,我顺着一棵树爬上去,然后又从树枝上接近那间房门上的门头窗,我从那个落满了灰尘的门头窗里爬进屋里,在一个床铺上躺下来。我躺在寂静的屋子里,突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远在城市里的冰冷的家里,我看到了满地的废纸,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妈妈——你在哪?爸爸——你在哪?我就这样在心里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泪水忍不住地从我的眼睛里流下来,我恍恍惚惚地在挂满了冰凌的大街上走着,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走呀走呀,我总想接近那条我幻想中的大河,可是那条大河总是在躲着我,无论我怎样走都难以接近它,我走得好累好累呀,后来我就在劳累和泪水之中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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