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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参天的白杨树,在晨风中哗哗作响,象是在列队欢迎她的到来,经过十多年的封山育林,林间几乎见不到­祼­露的地面,潅木丛生,茵绿的草和发黄的草如乱发一般纠结一团,特别长大的犹如伸出了长臂,欲张爪攫人,不远处,鹤立­鸡­群般高耸着一株极大的白桦树,被雷暴劈掉了树顶,但从伤口处,又长出白­色­粗壮的赤条条的杆子,直刺云天,如一根修长漂亮的大理石柱,那黑­色­的斜疤象一顶歪戴的便帽,她望着这棵怪异的大树,有拟曾相似之感,是哦,自己的遭际多象这棵白杨林中的白桦树,身被巨创仍顽强生存,世俗挤压中仍特立独行,顿时,油然而生一种烈火中重生并欲飞升之感,浑身洋溢起使不完的劲儿,双臂一点,坐板磕磕绊绊向前滚去,丛莽稀疏的就快些,反之就慢些,遇密不透风的就挥锄砍杀,很快便腰酸背疼,通身冒汗,她停下抹一把脸上的汗,朝前望去,心中不免起急,如此走法,何时能了。

太阳已升起很高,林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本是造成­阴­影的物体,现在都成了发光体,绿叶欣欣向荣,枯叶泛出金光,萧瑟老树的灰白­色­树­干­也闪出亮光,黄绿相间的丛莽中,偶或会挺出几支鲜红欲滴的野草莓,一群叽叽咋咋的黄雀,落在浸透阳光的潅木丛中,从它们的神态看,象一群顽皮的小学生,一丛野蔷薇的柔韧的枝子上,站着一只伯劳鸟,正悠闲地用小嘴梳理翅毛,睁着乌亮的眼睛敏锐地寻觅猎物,突然,它象灵巧的百灵鸟似的朝上一窜,叨住一只丸花峰落下,小心地把它Сhā在一根树刺上,然后重新在枝子上站定,不住地转动它那狡猾的灰­色­小脑袋。红燕为眼前和平氛围中,万物生机勃勃而感动,沮丧的心态渐渐平复,

她穿过一片荆棘时,虽隔衣服仍被扎得呲牙咧嘴,一不留神身下座板陷进去,几只軲辘被藤蔓缠住,用锋利的板锄清理很久,才脱身,但軲辘已不会转动,想了想自嘲道,先师孔已己,弟子不才只好步你后尘喽。她解下麻绳翻过座板,将麻绳扎牢在四只軲辘上,然后交叉套在肩背上,一手柱板锄一手柱竹杖,一点一点朝前挪去,来到这片林地边沿时,快与慢的概念已逐渐摸胡,只有一定要走下山去的执著意念。天已正午,她依着一棵大白桦树­干­,闭目休息,热辣辣的秋阳从树顶直­射­到她脑门上,白光晃得她眼前发黑,感到一阵虚脱,她摘去帽子拭去汗珠,定定神,顿觉饥渴难捱,她反手从包袱里掏出一只馒头,三两口已滑下食道,刚想再掏一只,立刻脑海里警钟长鸣,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馒头再多亦有尽兮,只以疗饥便可。可—渴,马上想起水来,四下一瞧,不久前还能看到的那条小溪,不知甚时跑出了视线,心下大急,无食尚能支撑七天,无水顶多三天。她极目眺望,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峦,状似一大群被上苍放牧到人间的大牲口,在秋阳下发出耀眼的白光,不远处的山坡上隆起一座园形的苍岩,顶着毛茸茸的绿­色­,边上伸出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不知是否鸟儿衔了这边林子里的树种,飞到上面落生。它那苗条的身材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给荒野添了一丝温情,也给了她个伴侣。她目光扫到林地左近50米开外,浓密荒草掩隐下闪着亮光,她快速挪过去,一直到两米左右才发现小溪,这儿地势比较平坦,水流不急不缓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潺潺细语,不到跟前难以看见,水深刚到腰际,清澈的水底是细细的黄沙和大大小小的白石子,时时有墨黑的小鱼儿随流而下,水面不过两米宽,她脱开绳套,移开座板,挪到水边,探身溪流,双掌掬起一捧水仰面灌进嘴里,甘冽冰凉,沁人心脾,好不爽快,连喝几捧*浇熄心火。然后掬起水洗洗脸,摘下帽子,将乌油油的长发浸入水中,长发如水草一般顺流漂浮,她感到头皮麻酥酥的,刚才的恐慌,焦虑平复大半,心情大好。

她用玉笋般的手指梳拢开头发,披散肩上,想让正午的阳光快快晒­干­。午后的林地没一丝风,寂静寥廓,显得­阴­森可怖,只那悄悄的水流声显出一点生命的气息。她突然感到自己闯入一个神秘的世界,一动不敢动,稍一动发出声响就会吓一大跳,仿佛是对造物主的大不敬,觉得生命仿佛一粒尘埃不足轻重,希奇古怪的意念一起袭上心头,对死亡,对上苍,对宇宙的恐惧油然而生,同时,对复活,对生命又产生了企盼,对不朽产生了渴望,这是羁跘已久的心灵所做的徒劳的挣扎,但也只这时,人才同造物主单独同行。她轻轻嘘口气,放松了心态,头脑也清醒起来,望着小溪出神,自己不知下山路径,暂时只有顺溪而行,水往低处流总能下山,我相信,不论什麽事,只要你敢于去做,一定能成功,只有当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主人时,他才能成为世界的主人。

她打开馍兜,数了数,还有21只,一见这些小碗口大喧腾腾的馍馍,胃里登时饥虫乱咬,她咽了咽口水,强自忍住,不行,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不懂野外生存,不辨方向,行动几等于爬行,前程难料,这点食物既是命根子。当她要独自面对严酷的生存环境时,更体会到忠诚体贴的金忠林的挚爱,这些年自己轻松自如的生活,他付出了多少艰幸,忠贞之士的灵魂终能升入天堂。

她将已半­干­的头发盘起塞进帽子,整好行装,沿小溪走去。小溪爬上一面缓坡,她不太费力也爬了上去,下面是一片荒凉的浅谷,溪水脱离了河床,形成了汹涌而下的小瀑布,将谷底冲出个深潭,溢出的溪水因量不大,顺谷右转汩汩淌着,坡上长着一簇一簇象癞痢头似的黄草,她加快频率追着溪水走,周围没有大树,都是五,六年生的人工林,刚刚成形,不能替她遮­阴­档阳,偏午的骄阳一会儿就将她烤熟,汗珠直淌,浑身躁热,她停下,恼火地解掉“披挂”,脱下毛衣围在腰际,虽然爽快许多,可绳套得以紧咬皮­肉­,勒得肩膀生疼,咳,世上事有一利必有一蔽,赶快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个几成80度五米深的断坡档在眼前,她停下四外观察,小溪被一道分水岭档住拐向左边的豁口,消失在密密的丛莽中。分水岭上满是已成材的白杨林,浓荫蔽日,她真想飞过去钻进林子纳凉休息,而且汗流浃背急须补充水分。小溪这面坡虽缓一些也有45度,一个好人下去跟玩儿一样,而她,则很困难,不小心就会翻着觔斗摔下去,她把竹杖和板锄顺坡一溜,两手死死抠着土石间杂凹凸不平的斜坡,尽量后仰,一点一点蹴溜,怎知坡底长年被水浸­淫­,长满厚厚的苔藓,又湿又滑无处抓挠,心下大慌,偏身下座板的軲辘虽已扭歪滑­性­不减,遇到福地自是大发神威,风驰电掣而下,她本能地后仰贴地双手撑拒,毫无作用,重重摔进水里,断肢狠狠撞到溪里的乱石上,疼得她差点昏过去,下半身也没入水中,溪底的水­阴­冷沏骨,很快将她激醒。

她立刻想到背上的馍兜,泡湿就完蛋,忍着疼断肢着力倒憞着靠上岸边,仅剩膝盖浸在水里,她轻吁口气,反手拽过馍兜摸了摸,还好,刚湿了外皮,她将馍兜又移到背上,俯身到水面双掌捧水喝了个够。但想完全脱离水面却不可能,湿滑的苔藓不给她机会,而身下的座板喝饱了水,成了她的巨大负担,她真想解开绳套把它抛掉,但理智告诉她,前路漫漫,没了座板ρi股和大地亲密接触,走不了多远岂不把裤子磨穿,她望了望不远处浓荫蔽地的分水岭,移身过去捞起近旁落在水里的竹杖和板锄,支起身体拖着座板一步一步水行。断肢剧疼过后发麻发涨,又泡在水里,她心中哀叹,肯定会红肿发炎影响赶路。好在很快就到了分水岭前的缓坡,她急急爬了上去,反身仰躺在硌人的沙石上, 闭上眼,将帽沿儿拉下遮住眼睛,让酷烈的太阳把湿漉漉的下身晒透,山谷里死寂一片,只有轻风掠过树林发出柔柔的飒飒声,在她听来犹如催眠曲,极度的疲乏忧虑趁虚而入,象汹涌的潮水向她袭来冲击着她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令她昏昏欲睡,她的意志顽强抗争,意识一会儿浮上水面一会儿又沉下水底,终于一点点被淹没。,

当她惊醒过来时太阳已西斜,她呼地坐了起来,狠狠敲了脑袋几下,完了完了今天才走了这麽一点路,她观察了一下四周,岭上白杨林的树梢已染上了一层浅红,可是在那紧紧包住树枝傍晚的­阴­影里,不动的高高的白杨树却显得更密更高了,树上面的天也­阴­暗了,变成了天鹅绒的样子,好象离地面更近了似的,天空一片深红­色­的云霞,映照在坡下小溪的水面上,把溪水染成了蔷薇­色­。这时,树林里响起一片归鸦的喧躁,叫声粗沙,象磨粗粒砂纸,听得人头皮发麻,她呸,呸连吐几口,这时饥饿感突发,胃里火烧火燎。她再不作它想,打开馍兜,抓起一只眨眼功夫就没了影儿,又抓起一只很快也没了影儿,当她抓起第三只时,理智占了上风,断然放下。深秋山林,虽尚未起风,既是穿了毛衣毛裤,她仍感到寒气逼人,直恨自己只顾­精­简行装,忽记了夜宿,她望了望头上那片树林,只有进了林子再说,这片荒坡绝难存身。

这块地方似和夜是近亲属,只要夜一露面,就显然能看出在夜­色­的苍冥里和荒原景物有一种互相凑合的趋势,那一大片郁苍连绵的树林和荒谷,好象以十二分的同情,起身迎接昏暗的暮­色­似的。因为荒原一把黑暗吐出,天空就把黑暗倾下,两种动作都同样迅速。于是,大气里的暝昧和大地上暝昧,象各走了一半路程,凑到了一起,仿佛同枝连理,结成一气氤氲。苍莽的暮­色­和周围的景物,使她感到堂皇而又严峻,深远而又危机四伏。她不敢再用座板,ρi股着地双臂支撑小心异异下到小溪喝饱水,回到原处拖上座板、竹杖、板锄朝岭上行,虽是缓坡她半行半爬,进到林子天已全黑。夜­色­的昏沉黑暗,和举行葬礼般一样地凄惨,大自然好象穿了丧服,只有满天闪烁的的星星,给她沉重恐怖茫然的心一丝安慰。

她摸黑在林子里穿行,想进得深一些好多遮蔽些风寒,但几次被树桩狠狠碰住,肿胀的断肢疼得她差点晕过去,她不敢再深入,就地停下,将座板放在身下,挥动板锄连砍带搂,将够得着的荒草树叶聚拢到身边,很快一大堆,掺杂着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她甜甜地猛嗅。座板当床,草堆当枕当被,先将衣包馍兜解下压在身上,再将草堆 盖在上面,她苦涩地想,自己是自做了草冢埋了自己啊。荒草的枯涩味青草的草腥味野花的幽香,一起钻进她的鼻孔,草虫唧唧,树叶沙沙,轻轻抚慰着她的耳鼓,竟日的劳乏心情的沮丧,侵蚀着她的意志,困意开始朦胧,突然一个意念跃上脑际,金忠林亲口告诉过她山里有狼!她腾地坐了起来茫然四顾,侧耳諦听,没发现异常,慢慢躺下,将板锄牢牢攥在手里,心下稍安。狠狠地想,只要不是群狼,凭我的臂力我的锋利的板锄砍不死你也得砍你个半死,哼哼!潜意识中那句已溶化进她血液中的毛老人家的名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由自主地低沉地诵读了五边,*壮了胆气。孤零零地躺在这荒山野谷,前途莫测,毫无援手,不禁自怨自艾起来,每当这种悲凄无助的时刻,也是她最软弱的时刻,她一生中彻骨悔恨刻骨铭心的那幕场景便会如约浮上心头。

当勤务站(*时别的造反派叫什麽红造司、红革司等等,她却认为毛老人家教导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的造反队部就叫勤务站最贴切)里只剩她和高捷时,自造反革命以来不苟言笑,眼神凛冽的她,露出罕见的亲切的微笑,长睫毛下一对乌亮的美目,直直地定在高捷英俊的长园脸上,高捷的剑眉轻轻地挑了挑,受宠若惊地欣喜地回望她,心中热辣辣的,四目刹那间相对,仿佛有一股电流涌过全身,颤栗而又惊喜。积郁长久的绵绵情意在他胸中激荡,他再克制不住想跳起来朴过去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然而似乎窥破他的不轨,她立刻又恢复常态,冷若冰霜地问:“高捷,决心书写好没有?”犹如一顿暴雪将他心中烈焰砸灭,登时极其愤怒而又失望,颓然跌坐,狠狠地想,明天自己也许将踏上不归路,她却还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自她当上1#勤务员后,造反名声撼动古城,往日以她的强梁虽也难露小儿女之情,但总还常有灿若桃花的嫵媚笑颜,自此后一天天消亡,直至烟销云散,1.。71米的苗条婀娜身材,白得晃眼的温润肌肤,美若西子的容貌,自穿上那身绿皮后,仿佛被撒旦施了魔法,六亲不认,嗜血成­性­,不食人间烟火,成了革命造反的化身,一句*以来的常用语脱口而出,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一拳重重砸在办公桌上,茶杯都跳了两跳。她却只当没看见。她稳坐在吴校长(自杀未遂早被赶回老家)锃亮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但桌面已被利刃戳得惨不忍赌,桌上一堆杂物中,放一叠决心书,上面压着一支小巧­精­致闪着银光的勃朗宁,她抓过枪眼都不眨朝高捷身后红木护墙板就是一枪,子弹离高捷左肩顶多两公分擦过,高捷眼都没眨一下,刚要发怒,却被她冷酷­阴­沉的语调镇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那来儿女情长,我警告你,在这革命的紧要关头,必须弃绝一切私心杂念,待到山花烂漫时,她自当在丛中笑。”她的勇敢、刚毅、果断早已让她手下的莘莘学子深深折服,在她的大义凛然面前甘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她是他们心中的女神,是他们心中的雅典娜。只要她不容置疑地发出命令,他们决无二话。何况是她的青梅竹马的爱人,她的保护神。他虽是这些十七、八岁单纯狂热的学子中最有头脑善于思考的智者,是战友们最佩服的军师,平常时日他的话她还能听两句,但在这关乎革命生死存亡、有可能功亏一篑的时刻,知道决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对一个正是血气方刚年纪又深陷爱渊的他来说,只有临危而上,绝不能繁软蛋。世间有足以让君王荒疏误国的好女人,更有教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

高捷爱恨交加地深深地望她片刻,突地跳起来,那米的个头如擎天柱般矗在地当央,从空军兰长裤的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但已软塌塌的决心书,由于天热又塞得过久,边角已被汗渍,一个大步跨到她面前,把决心书拍到她桌上,气哼哼地说,“给!我的小命可交到你手里了,请你务必看仔细喽!”她爱怜地瞄他一眼,故意当废纸一片抛到桌上。他枪过去抓过决心书展开送到她眼皮底下,恼怒地命令,“给我认真看,然后永远保存。”她这才满面正­色­地接过,看过几行后皱起美眉,“如果我遭不幸,一定要将我葬在宋门外北侧城墙上,咱们常去玩的那两棵大榆树中间的地方,这是什麽意思,跟我玩文字游戏。”美目园睁。高捷讥讽,“首长,你满脑袋都是革命,造反,人皆有七情六欲,而你,只剩了一欲——权势欲,可悲啊。你大概已忘了那块地方吧。文字游戏!?我这可是绝命书,特意点出既说明那个地方有个天大的秘密,而且,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且,至少十年之后才能揭秘。”蓦然停下,神­色­悲壮,目光凄厉,“咱们相识相知这麽多年,别人眼里是一对金童*,惊于你的天人之貌,迫于你可怕的暴虐,我一直让你听你,只这一回,你要听从我的嘱托,十年之内不要去动那个地方。不然,九泉之下我也不会放过你。”

看到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极少见他对自己如此声­色­俱厉,几近喝斥,联想到造反以来他对自己的悉心呵护与坚定支持,患难见真情,呯然心动。象珍宝般折好放进上衣口袋,还用劲按了按,软软地反驳,“别胡讲,上次打化肥厂,大喇叭一喊,机枪一扫,还不是乖乖出来投降,组织敢死队不过摆摆样子,吓唬下唬他们而已。”忽然厉声:“我不许你死。”高捷心中大大地热了一下,满面欣慰,坐回原位,露出了军师面目开导她,“此一时彼一时也,据我所知,漏网的一大帮人,都去了康拜因厂的踞点,而这些人中很多是退伍军人,他们虽没上过战场,但训练有素,比较咱们学生军就太业余嘞,不过乌合之众。他们有驻军的支持,武装到牙齿,轻重武器弹药都比咱们强得多,而且是困兽犹斗,别说大喇叭,就是放大炮他们也不怕。”

她立刻警惕地质问:“你怎会如此知情?”“我爸就在楼上。他从38军转业是全军­射­击标兵。他掌控一挺轻机枪。他怕我去送死,昨夜偷跑回家警告我。但是你放心,为了革命事业,为了你的决定,我绝不退缩,我是想引起你的重视,放弃轻敌思想,动枪和动刀大不一样,咱们这些破枪光走火就伤了三个同学,惹毛了我爸他们,轻重机枪一嘟嘟,那就得倒下一大片,咱们不能拿同学的小命当儿戏啊!我是~~”她悪狠狠地打断他:“别说了,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说来说去你就是怕死!孬种!,我真是看错了你。”高捷大怒,跳起来吼叫,“我怕死!?那回战斗我不都陪你冲在最前面,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但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谷红燕同志,你别头脑发热,他们居高临下,我们无遮无拦,暴露无遗,完全是被他们当活靶子打,我的意思是要选哪些有勇有谋善于机变的聪明角­色­,头脑简单只会瞎冲乱闯的靠边站,这样才能减少伤亡,你也好事后少受点良心责备。”她随口而出,“可鄙的机会主义,告诉你,革命者是大无畏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计,二者皆可抛,头可断,血可流,革命造反大旗决不能丢。高捷同志,你要怕死,想当敢死队长的多了去嘞,老白、小于争着当呢,老白还写了血书。”猛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血迹斑斑的纸片,扔到桌上,“你好好看看吧!”高捷热血直涌顶门,但理智尚存:“不行,队长还得我当。但队员名单一定要我同意,而且,我要你答应我,不论战场上发生什麽惨剧,你都要冷静,不能加入冲锋。”他口气骤变,沉声哀求:“红燕,从小到大,我从来听你的,无论如何你就听我一回,行不?”她热昏的脑瓜渐渐冷静下来,望着他因绝望无助几近痛不欲生而扭歪的英俊面孔,心中一阵悸动,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不忍再抢白他,双目一汪深情盯住他热切期盼的眼睛,深深地大幅度地点点头。此时无声胜有声,似有一条彩练将两人拉近、相拥,最后合为一体。高捷胸中激|情涌动,膨胀,直至胸中容纳不下,暴出体外,他蹦起来,狂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红燕,我绝不会让你失望。”刹那间,她浑身冷血被炽热的情爱燃沸,潜意识中对他刻骨的爱被激发出来,忘情地竟朴过去紧紧抱住他,*以来蓄积的泪水,终于山洪暴发般喷涌而出,边哭边叫,“不,不,我不让你去,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啦。”高捷反手死死拥住她,在她耳际轻轻地说,“哭吧哭吧,伯母惨死你都没有哭,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憋得太久太久,暄泄以后你会轻松许多的。”

忽然,屋外传来“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曲,那激越奋进的旋律将她震醒,她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棦开高捷,坐回座位,掏出小手帕拭尽泪珠,望着高捷强笑道,“开饭歌响啦,这一段的伙食,大伙可过瘾吧。”、老保撤出城时枪了不少粮店和杂货店,自占了化肥厂和康拜因厂当踞点后,常在夜里进城­骚­扰,枪声彻夜不断,闹得人心惶惶,掿大的校园空旷冷寂,只剩红燕和她的敢死队几十个同学,自武斗开始后,他们是造反派中最敢拼敢杀的冲锋队,尤其红燕,貌若天仙却凶残嗜血,攻人民会场时手舞双斧杀声震耳,如母狮出笼,第一个冲上楼顶,虽伤痕累累却毫未毁及花容月貌,也许是上天不愿弄坏自己的杰作吧,其实,若无高捷手挺杖八蛇矛极力护持左右,小命都难保。所以,她们成了老保的主要攻击目标,宿舍楼的墙上到处是枪眼,玻璃窗没完整的,好在有军分区当后盾,帮他们把宿舍楼建成堡垒,让她们枪了区武装部的武器库,训练他们练­射­击,还包了她们的伙食,每日大鱼大­肉­,让这些平日里嘴里淡得出乌的穷学生,天天吃得饱嗝连连,油光满面。咳,他们怎知这不过是临上战场前的壮行酒啊。

窗外,枝叶茂密,在晚风中舞动婆娑身姿的无花果树,将晚照遮蔽净尽,屋内骤然暗了下来,红燕起身走到套间门口,板开翘板开关,葵花灯罩的吸顶灯亮了,但因*以来就未换过灯罩,光线昏暗惨淡,刚才又象生离死别似的,气氛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她朝北墙边的一排橱柜走去,经过高捷身旁时,温情脉脉地轻敲他肩胛一下,但口吻仍很生硬,“来,我给你换换枪。”她拉开一个柜门,里面堆满各式枪支和弹药,她拉出一支卡宾枪递给跟过来的高捷,“你那支汤姆太重,不利行动,明天交回。”高捷接住枪,心情复杂,定定地望住她,“红燕,原谅我刚才的粗暴,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一定不能去冲锋,我死也不愿看到你被伤到一根毫毛。”红燕严厉地瞪瞪他“不许胡讲!他们知道大势已去,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朝我们身上开枪?顶多胡乱放一阵枪,以示他们的顽强而已,好啦好啦,别再反驳,我会冷静对待,为战友们负责。走,走,去食堂。”

吃过饭,两人从食堂出来,朝大门口的花圃漫步走去。快到中秋了,大半个月亮斜挂在天上,由于夕阳残辉的余威,月­色­苍白无力,可怜兮兮地挣扎着朝中天走。空旷冷寂的校园,在灰暗­阴­森的暮霭中,象是到处隐伏着重重魅影,她们走过图书馆,走过水利试验室,走过兰球场,走过一排排的教研室、办公室,她们似乎有心灵感应,都不愿打破沉默,好象此刻语言是多余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她们的脚步都抬得很轻,生怕打破这极难得的宁静,此时此刻,她们感到彼此的心是贴得那麽近,几乎已溶为一体。她们真希望就这麽永远走下去,永远走下去,然而,凡事终有个尽头,当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圃时,园月已快爬到中天。花圃占地约有500平米,分为东西两半,当中是俩米宽的秘道,正对大门口,秘道的尽头是一片小广场,小广场过去是红墙兰琉璃瓦古­色­古香的新建图书馆。据说这是吴校长的设计,要让新生一进校门就眼前一亮,暗暗赞叹环境优雅,充满诗情画意。东西花圃各矗一座全木结构的八角亭,大红漆黄琉璃瓦,一面开口,余面25公分宽两寸厚的柞木板连缀,可供休憩。园内花团錦簇,周遭是冬青篱墙,因久无人修剪,残花败叶,落英满地,篱墙参差,灰头土脸。

两人跨进东侧的花圃,走上两个台阶的凉亭,分开坐在木台板上,高捷一阵冲动,起身欲坐到她身旁,红燕呆呆望着正中的小石桌出神,热恋中的情人似有心灵感应,能未卜先知,猛抬起目光,命令,“别动,注意影响,忘掉方才的一切,革命事业第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高捷一腔情热被浇熄,知她多变的­性­情,无奈坐回,望着她凛然不可侵犯的秀美的身姿,大有咫尺天涯的心痛之感,忧恨交集,吟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红燕腾地跳了起来,厉声:“胡说!胡说!胡说!!”高捷心中熨贴许多,“红燕,咱们是青梅竹马,我深知你的个­性­,认准了一条道,不掉坑里不回头,多少回都是我替你去善后。咳,这次我可能要无能为力啦。”他目光迷离,满腹惆怅,“你的执着、顽强、锲而不舍,坚忍不拔,实为亘古少见的巾帼英豪,又有倾国倾城之貌,让我们敬畏折服的五体投地,所以,我和战友们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舞刀弄棍时感触尚不深,进入真枪实弹且又误伤了几个战友,促我警醒,我时时扪心自问,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真是革命,我们造反冲杀真能造福于劳工大众,我常常疑惑,我们在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所做一切,到头来会毫无意义,顷刻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而你却始终坚信不疑,循循善诱,以此深深地感染了我们紧紧跟随。但愿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红燕,如果我为革命事业捐躯,你一定要将我埋在这小花园里,因为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靓丽的日子,我将永远守侯在这里,为你站岗放哨。”红燕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想他沉沦在无端的疑虑中,半开玩笑,“啊呸!刚才还说要埋在大槐树下,现在又要埋在这里,我看你是昏了头。高捷,你什麽都好,就是这小资的摇摆­性­太令人可恨,拔除了这个踞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将大获全胜,咱们都应该欢庆鼓舞才是。不许感伤,不许动摇,我还等你回来给你庆功呢。”高捷被她点醒,楞了一下,“亏你提醒,你是聪明人,那个地方是埋我的不得为外人道的秘密,这儿才是我的真冢。”

月到中天,凄冷的银辉好象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的丧服,覆盖了天地万物,青碧如海的夜空,无数颗星星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黯然失­色­,似乎愈缩愈小,渐渐远去。突兀地,从宿舍楼方向响起高亢激越的短笛声,划破寂寥的长天,直冲霄汗,似乎不甘心冷月的独霸,欲以一比高下,但反衬得周遭的氛围更显­阴­森鬼魅。高捷凝神谛听,蓦然长叹:“尖亢凄厉,如泣如诉,虽是大热天却令人听得脊背发凉,不由得悲从中来,咳,我们的满腔热血真的会白白抛洒?我们的年轻生命真的会白填沟壑?我~••••”红燕忍无可忍,蹦起来,嗥叫:“够啦!够啦!,就你这种心态,还能当敢死队长!?你再多说一个字,咱们断交。”高捷惨笑两声,“红燕同志,在下遵命,从现在开始,鄙人只做不说,其实,我再没脑子也不会当众宣扬,扰乱军心,只因第六感警告我此去不祥,我不得不和我的挚爱临别赠言。”红燕大叫,“乌鸦嘴。赶快给我闭嘴。”后来在人民医院停尸房看到他脏污的面庞,神­色­安祥,甚至还有点笑摸样,脑门上一个不大的弹孔没有让他毁容,仍然显得英俊帅气,生气勃勃。她哀哀地想,我不该制止你,我应该听你说下去,永远说下去。是我害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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