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时,她害了第一个人。那是她父亲当主任的市二建第一工程处下属工程队的女电工。那年,古城举办了闻名全国的元宵灯会,鼓楼四周的几条街道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檫踵,熙熙攘攘,虽比不上宋朝的盛大豪奢,但对刚刚经过灾荒年的平民百姓来讲,也算是空前盛会。她那时叫谷艳玲,底下是艳春,艳芝,艳玫,艳婷,四个妹子,她家在双龙巷是属得上的老户,据说祖上中过进士,挂过匾,两进院落,门楼高大气派,门前呲牙裂嘴的一对石狮煞是威风,下马石踩得光溜溜。时光流转到二十世纪,她家又是名声大振,以她为首的五朵金花,个个赛西施,尤以她最出众。*时她是威风凛凛,嗜血成性的女魔头,跺跺脚双龙巷的地皮都是颤的。她母亲笃信基督,*初以身护教,阻挡她率众砸基督堂,烧圣经,被活活打死,虽不是她亲手所干,但总是她领的头,她父亲是市一建的老保头儿,为和他划清界限登报宣布脱离血缘关系。武斗时,她头戴藤盔,手挺长矛,所向披靡,攻楼时,手舞双斧,目呲俱裂,嗷嗷叫着朝上扑,头破血流也不止步。为神圣的毛主义,为普天下劳动人民的开怀解放,她不惜献出青春,献出热血,献出一切。升级成枪战后,她被机枪扫掉小腿,造反派胜利后她成了全城闻名的巾帼英雄。然而,好景不长,英雄瘾还未过足,英雄待遇尚未暖热,火车又跑上正轨,她们这些人被抛进遗忘的脚落,而她,因太“出类拔萃”,更是被社会拒绝,也被家庭拒绝,掉进万丈深渊,不是高捷母亲收留,同病相怜,相濡以沫,她难以成活,因她的“名声”太大,福利厂,街道小厂都不敢雇她,全靠高母在汴绣厂的微薄收入过活,每思至此,那句’“刀枪入库,放马南山”的古语便浮上脑际,但立刻,邹容的甘当革命军马前卒的慷慨奋激,将古语踢进九洋大海,封建帝王不择手段是为了一族之利,而毛人家却是为了普天下劳苦大众,岂可同日而语,革命是分阶段的,社会发展还要继续,但经过这场洗礼,那些高官显贵完全收敛,贪官污吏滚入泥潭,小民杨眉吐气,干劲倍增,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这点伤残怎敢抱怨,想想千千万万革命先烈吧。
当时,她和青梅竹马的高捷结伴逛灯会,怕挤丢两人手牵着手,俨然一对小情侣。他们是学校的金童*,有重要的社会活动,都是他们出头,最露脸的一次是去火车站接来市里视察的省委书记,还被拍了照片,戴着红领巾献花,一个艳若桃李,一个英俊少年,给人印象之深,当批斗书记时她猛煽耳光,书记居然还认得她,以为来了救星,大叫,你,你是那年来车站接我的红领巾女童,但换来得是更穷凶极恶的毒打,挣红了俏脸,狂叫,放屁,谁认识你这大叛徒,大毒蛇,大走狗,给我照死里打,抡起皮带狠狠抽了十几下,累得直喘才退下。
她发育得早,十二岁时胸脯已鼓起来,挤到高捷背上,两人彼此都听到狂跳的心,她欺负高捷惯了,这时狠狠砸了他几拳,骂,你真坏。高捷回头,涨红着脸,不怨我人太挤。两人脸都快贴在一起,柔柔的眼神在他清俊的面孔上掠过,笋指轻轻拂去他剑眉上粘着的一根发丝,,忽然,她的眼神变成平素的严厉凶恶,双目越过他脸左侧,死死盯住一个目标,高捷还未反应过来,她已奋力挤开人堆朝前冲去,高捷紧紧跟上,在鼓楼洞里的一盏大型跑马灯前,她扭住谷主任和个白生生的俏佳人,二十多岁的南方妞,正亲妮地挤成一堆猜灯谜。她上去给那臭妞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她打懵,把周围的欢声笑语镇住,谷主任一看是她,拽起已两泡晶泪的俏佳人狼狈逃去,赶到的高捷死死拖住她,才避免一场父女反目。她一向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回家命令成天低眉顺眼的母亲,坚决和谷主任离婚。没想到母亲一反常态,忘掉她们主教导的,别人打你左脸再把右脸伸过去的最高指示,狠狠给她一巴掌,吼,大人事小孩少管,从记事起,母女关系就不和谐,她强梁,母亲柔弱,父亲经常在外跑工地,打懂事起就是她主外,母亲主内,谁的亏都不吃,街坊邻里见她都躲着走。别说挨巴掌,一记重话都没被挨过,她很记仇,从此,母女之间象隔了一堵墙,很少沟通。
她三岁时,差一点把大妹艳春掐死在摇篮里。出生刚五个月,奶水又不好,自是没明没夜的哭,太惹人厌,但更主要的是她的极端自我中心主义在作祟,父母自有了艳春就全围着她转,把她打入冷宫,视若不见,她个性极强,能不求人就决不求人,那时她举起手刚够到桌沿,一次要水喝,父母因妹妹屙屎尿满床,臭气熏天,手忙脚乱,没顾上理她,她就去够桌上的茶壶,结果,茶壶摔碎,小手烫伤,忙中添乱,被母亲重重打了屁屁,从此她更忌恨妹妹,她童蒙的小心眼里,已滋生害人利己的恶念,只要妹妹不闹大人就不会理她,还会只宠我。有天,母亲摇着摇篮睡了过去,她一直站在脚落里,心情紧张地咬着手指,虎视眈眈地盯着摇篮,看准时机,飞跑过去,踮起脚,小手刚够到妹妹的脖子,就下死劲地掐,掐,掐,妹妹被弄醒,也下死劲地哭叫,她吓呆,忘了仍掐着,母亲猛醒,睡眼惺忪,揉揉眼才看清,大惊,去掰她手居然费大劲才掰开,艳春都哭得没了气,,急急抱起艳春又是拍背又是嘴对嘴人工呼吸,艳春才缓过来气,一声大哭,母亲顾不上哄她,一把掳过满面死硬的她,按到床沿上死劲打屁屁,直到手酸手疼,精疲力竭,跌坐到地上,兀自后怕,哭喊,撒旦撒旦,你,你真是我的克星啊。她则咬紧牙关,忍着火烧火燎的痛疼,决不求饶,一声不吭。
父亲回来,将她抓过去,瞪瞪地看住她,象看一头怪兽,突然拎起她按到长登上,一阵暴打,边打边吼,不许再碰你妹妹,不许再碰你妹妹,她只一个字,不,!他打累了放开她,她一瘸一瘸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朝他大叫一声,我就不!,一溜烟逃掉。气得他只有叹气的份儿。
后来和艳春当笑谈提起,艳春从广阔天地回来补充油水,跑到高家来找她,心情不好,忽然变脸,狠踢他残肢一脚,哼一声,就你那猫爪子,还能伤老娘。接着便掐住她脖子,直掐的她翻白眼才肯罢手。咳,艳春的强梁仅次于她,一次她下乡的村里知青为争一只老母鸡发生械斗,她勇往直前奋不顾身,被三角刮刀捅进心脏,村子离县城一百里地,活活疼死在路上。
母亲不管她管,她嘴强牙硬,骨子里特疼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母亲,父亲因母亲一连生了五朵金花,早已将母亲视若蔽履,而母亲自笃信皈依了她们的主后,加上不到两年一次的频繁生育,对性事深恶痛绝,所以,两人的夫妻名份已名存实亡。父亲正当盛年又相貌堂堂又有权在手,在外拈花惹草早已耳闻,但眼不见为净,这回被抓个现行,她岂能轻易放过。小小年纪居然掌握了克格勃手段,很快打听到女电工的祥情,雄纠纠打上门去,闹得满城风雨,弄得女电工臭不可闻,那年月极重名声,不象现在要钱不要脸,女电工不堪羞辱,用电线悬梁自尽,她才解了恨,不把她逼上绝路她决不会罢手,父亲也因此被公司降了职,从此,父女形同陌路,直至*她登报宣布和老保头儿脱离父女关系,轰动古城。
到她十七岁被上苍严惩,被机枪扫掉小腿前,直接间接已害了五条人命:女电工;母亲;高捷;武斗时长矛捅死一个,三八大盖走火杀了一个,罪孽深重,无可救赎。
夜猫子的凄厉叫声,愈刮愈烈的山风,排山倒海似的树啸,大概上苍以为还没让她受够罪,不能太便宜她,不能就让她好死,所以要弄出这些响动,虽然躯壳已经僵硬,但意识尚存,终于将她惊醒。如果今夜无风,她必定在宁静安祥中踏入鬼门关,现在只一息尚存,她极强梁的个性又占了上风,那句我不死,我要活的白毛女的名言在她大脑里炸响,我谷红燕什么时侯都是有仇必报,我决不能放过这几个凶徒,以我的现状活下去找他们寻仇比蜀道都难,但革命者从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死易活难,我就要活,活,活,找这几个残害我肉体的歹徒报仇,更要对摧残我心灵肉体的社会复仇,如今世时,和我们青春岁月时不惜付出生命代价所追求的大同盛世有天壤之别,信仰消亡,道德伦丧,金钱就是上帝,尔虞我诈,势同水火,是可忍,孰不可忍!
死神罩在她的头上,清醒仅是回光返照,寒冷和伤感如水银卸地般使她很快又陷入温暖舒适的迷糊之中,但她超人的意志力顽强抗争,一丝一丝浮出水面,头脑略一清醒,躯壳一时不听指挥,她便拼命活动头颅,想赶走要命的睡意,但睡魔仍一波一波袭来,她大怒,狠狠咬破舌尖,疼得嚎叫起来,才彻底恢复知觉,她不停地命令自己动起来动起来,不停地摇头磕牙象饿狼似的嚎叫,慢慢地,血开始流动,平日超强运动量的胳膊,手臂最先能动,接着,其它部位也都有了活力,她能动了,生的狂喜,悲壮的情绪,让她憋不住号啕大哭,哭,哭,越哭越来劲,越哭越热乎,聚集了能量,终于打通了全身的血脉,她朝木屋爬去。
她摸着黑爬过门槛,爬进里间,滚到矮柜前,拽下被子盖在身上,躺了一会 儿,还觉冷,又拽下一条压上,才感暖和,她恶狠狠地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许想,睡觉!凡人遭遇如此变故大多思虑万千,决难入眠,而她,很快进入梦乡,。当她从重重恶梦中惊腥时,天色已亮,她掀开被子,撑起身体,揉搓掉满眼的眼屎,按摩几下太阳|茓,抬脸望着毛老人家,暗暗祷告,毛主席,请饶恕你最忠实信徒昨夜可耻的软弱,从此刻起,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永不再丢,从此刻起,弟子还将与*时一样,早请示,晚汇报,日日新,时时醒,将你的点滴教诲牢记心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勇往直前,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达目的,誓不罢手。
理想能够拯救世界,只是人们不再怀抱理想时,灾难才会降临。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相信,总会有更好的出路。本来,在学校为高捷起的烈士墓被平掉,伤残战友的生活补助被取消,支离破碎的家已对她关上大门,不是老门卫纪大叔有个和她同龄的女儿,和她一样的命运,特同情她,偷偷跑到校办工厂找几个要好的工友,利用废旧材料为她赶制了个简陋的手摇轮椅,她准会堕落到孔已己的德性。一直视她为己出的高母将她接回家,悉心照料,时时开导,相依为命,互解心结,伤子之痛,伤偶之恨渐渐溶化在贫寒而温馨的生涯中。高母技艺一流,但革委会的裴主任技不如她*前就和她多有过节,当权后自是处处与她为难,给她小鞋穿,在绣那幅全国山河一片红时,诬她给毛老人家的红卫兵帽的配色太绿,是歪曲伟大领袖的光辉形像,准备成立专案组要抓她现行反革命。得信后,高母吓得魂飞魄散,回家告诉了她,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将她从沉沦沮丧中炸醒,舍我岂谁的狠劲又死灰复燃,在安抚高母后,很快制定出个极其恶毒的计划:盗出绣品,远走高母的南方山区老家,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让裴主任倒大霉,那年月丢了献礼恭品,八成待蹲大狱,永世不得翻身。
虎倒威仍在,除挚爱高捷,她身边还有两个打也打不跑的哼哈二将,一个是回回,叫穆天白,一个叫单钊,都是她八中的同窗。武斗时是她的贴身保镳,尤其是穆天白,有着回回义搏云天的气质,对她的伤残痛心疾首,非要自我了断不可,不是她的严令,早就随高捷去啦。上山下乡是毛老人家的伟大号召,是为红卫兵这代知青自强自立而设的光辉大道,亚圣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体肤,苦其心志~~~~~,而毛老人家自己既是在他所处的乱世这样过来的,然而,时过境迁,生在红旗下的这一代,从小无忧无虑,*更让他们成了天之娇子,突然从天上掉到地下,眼前白茫茫一片,他们痛感委屈,失落,他们不可能理解伟大领袖的良苦用心,胆小平庸的哭哭涕涕扛起行李去了广阔天地,只有少数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儿留下来,大多成了社会上的小混混,*时练出的胆子,所谓学好难学坏易,穆天白从小练功又好讲义气,居然还搭上了黑道。
那年月,东风压倒西风,正气压倒邪气,基本上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门上的锁头与今天相比不过摆设而已。古怪精灵的谷红燕(*改名)正是看准这一点,穆天白找当时古城号称铁拐李的贼王求助,绣品就挂在连门窗都不全的破车间里,铁拐李都懒得出手,还算给小穆面子,让他两个高徒去挂货,一个粘住门卫老头,一个飞檐走壁跳进院里,拨开锁头,卷起绣品,走人,前后不过一刻钟光景。母女两扔下一屋破烂,怀揣全部家当303块人民币,夹着那幅绣品苍慌逃亡。这回是单钊出力,他在一家搬运站扛大包,替她们找了辆去株州的大解放,司机四十多岁,一脸横肉,叫单成功,是他族叔,曾是站里的造反派头儿,一听是帮她逃命,连拍胸脯,连破轮椅也放到车上。哼哈二将要送过去,被单成功拦住,暴眼一瞪吼,信不过我!谷红燕钢硬的心此刻软了一下,她紧紧拉住两人的大手,保重!后会有期,为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怎想,再见已是二十年后。
她这人,瞅准了目标,除非命丧黄泉,决不回头。而且,冬天马上来临,没了金忠林的呵护,她只有暴尸荒野。要生存,要报仇,她只有一个选择,出山,她要把那帮贼徒的不可能变为可能,让他们迟早得到世上最残酷的报复。她牢记毛老人家的教导,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又说不打无把握之杖,她推开被子,掀开一个矮柜,拉出一堆内衣,金忠林为讨她欢心,每次出山都要给她买几套新式料子的, 她拣出一套,忍着冷*,将撕烂的内衣团成一团扔到墙角,迅速换上。又打开另一个矮柜,拉出一件血红色的高领氰纶毛衣套上,将断腿处的裤腿扎好,“走”到门口,掀开门帘,一眼看到邹老板的尸体,怒火陡燃,急急走到灶台边,抓起掉到门边的标枪,移到尸体旁,劈头盖脸砸向面部,仇恨,凶残,绝望扭歪了她美丽的面孔,狰狞,可怖如恶鬼,砸,砸,砸,砸,尸末溅花了脸,手,衣上斑斑点点,污秽不堪,很快,五官被砸平混沌一片,脸挣得彤红,出气变粗,头昏脑涨,双手发软,咬牙硬撑,终于再握不住枪,脱手飞了出去,撞到墙上弹回来,不是她反应快朝后一仰跌躺地上,脑袋准被砸破。缓过了劲,她挺身坐起,仍不解恨,抓过标枪砸,砸,累得又躺下才心中平复许多,她移到门口,爬到金忠林尸身旁,并排躺下,默默念叨,金忠林,她感谢你多年来生活上的悉心照料,精神上满怀真情的慰籍,你一定要原谅她的任性胡为和无理取闹,原谅她不能违心地说我爱你,因为她跟你一再讲过,她此生的爱只属高捷,但她将永远记挂着你,一旦有出头之日,定会给你重新操办一个最风光的葬礼,并会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的家人,让你叶落归根九泉之下得以安眠。以后的谷红燕将只是个仇恨的化身,只要老天眷顾她将恩怨必报决不让你失望。
清晨的寒气侵蚀着她虚弱的躯壳,也给她发出警告,她挣扎着坐起来,平静地看着他,低声道,金忠林,我不能再陪你啦,我要活下去,去完成我应该完成的使命,冥冥中你一定要多给我祝福,给我力量。
她回到屋里,打开灶后的碗橱,拿出馍筐,一连吞下三只,又喝了两杯热水,胃撑满后乏劲上来,摇摇晃晃进里屋补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她看看小闹钟,已是上午九点二十,她感到精神饱满,浑身是劲,撩开被子,一跃而起。看着眼前的矮柜她若有所思,她摸摸两公分厚光滑的红松板,眼前又浮起光着脊梁,肌肉鼓胀,手柃木工刨,满面幸福,一头细汗的金忠林鲜活的形象,心中哀哀地想,生死一板间,就让你精心制做的矮柜装殓你吧,谷红燕本打算老死林下,陪拌你度过余生,怎想到这化外之地仍逃不脱人世间的纠葛,我只有重新入世,才能给你身后事有个交代,这也是苍天不愿放过我,让我去受苦受难吧,
她将矮柜里衣服清空,艰难地拖到门口,布帘碍事,她一把扯了下来扔到墙角。两米长的矮柜重达100多斤,对一个完整的人亦是个不小的份量,而她,全靠两条手膀使劲,当她一寸一寸移到大门外时,累得几陷入半休克状态,汗珠滚滚,瘫倒在门槛旁,她头枕着门槛,拧望着外面的世界,白色的湿漉漉的朝雾,犹如有生命的物体以它奇特的流动方式,贴着林梢向四外扩展开去,曙色在一点一点消褪,周围景物的轮廓渐变清晰,山林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几只山雀象在绝高的天际歌唱,寥廓的苍穹象在屏息静听,连恬燥的白杨林也止住了叹息。木屋东面几十步外那棵他们称为树王的大白杨,定格在她的视线中,直Сhā青天有两抱粗,是这片白杨林里最大的,大概别的白杨不敢和它争地盘,它四周形成一片空场,对,葬在这儿,是个最易识别的标记。
她感到恢复了体力,工于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要先装备好自己,回到里屋,把长发简单编个辩子盘到头上,从衣被堆里翻出顶黄军帽戴上,扎束停当来到外屋,在日式饭桌后拎过一双特制的棉毡靴,将断肢塞进去,这靴子是金忠林到山外定做的,又轻又暖,外包一层水牛皮,结实耐用,她“走”到灶台后的墙角处,从农具堆里扒出一柄短把板锄,锄锋磨得裎亮,这也是特为她量身定制的,还有一把工兵锹,她打算先挖个墓坑,再把矮柜拖下去,再把金忠林的尸身移过去。
她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拄着根特制的外皮裹着一层绒布的短竹仗,熟练地“走”下两层木台阶,来到空场上,就象瞎子听觉特灵一样,她失去双脚后全靠双臂用力,虽说金忠林不让她出一点力,以她的个性怎会听从,所以有了这些特制器具。她用这把板锄刨出一大块菜地,精耕细作,浇水施肥,既有了蔬菜又练了臂力,怎想会真有用武之地。她看看已豁亮的天色,埋下头开始挖坑。林中多为腐质土比较松软,但挖得深了等于活埋自己,挖得浅了又怕被野物刨出来,她只有分台挖下去,最后一台才可挖大放矮柜,对她来说工程浩大。挖到她感觉肚子饿时,刚挖了两台下去,每台半米,再深她怕爬不上来,她咬着牙,忍着饥虫乱咬继续挖,明天必须上路,他门的粮食已见底,若不出事,金忠林计划今天出山筹粮的。剩下的面蒸成馒头顶多够她吃三天,所以,早走一天她就多一份得救的希望,到墓坑已有了雏形她也累瘫,仰躺在坑底,呆呆望着白杨枝叶遮蔽的蓝天,咬着牙低声喃喃,生活就是冒险,不能认识这一点就糟了,你就会莫知所以,一事无成,她起身,必须去“加加油”啦,她不能太透支体力啦,来日方长呢。
到天擦黑时,她挖好了墓坑,一共三个台阶,近两米深,望着坑边堆积如山的土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嗷嗷”地长啸了几声,舒舒胸中的憋闷。她躺倒地上,闭上眼小憩片刻,不想因劳累过度竟昏睡了过去,待她惊醒,天已全黑,她懊丧至极,直恨自己太软弱,明天肯定出发不成。她摸着黑爬出土坑,爬进屋,摸到灶台靠墙的角落,摸到那根点灯用的粗铁丝,1米5长,一头裹着油棉,她摸到火柴点燃,举着燃着烛灯,很快,屋里亮起温暖的烛光,她去关上门,Сhā上顶门杠。烧水蒸馍,面盆里中午发上的面早已开啦。她擦干净矮桌,和面,做馍。水开时,馍坯已做好,她上好笼屉,盖上盖。她早已饥肠辘辘,抓起馍筐里最后两只剩馒头,狼吞虎咽,就着开水眨眼间没了影儿,结束了她最后的晚餐。她只要认真做一件事从来心无旁騖,对近在眼皮底下的死人视若无睹。
第二天天刚明,她就爬起来,一直又干到天黑,才将金忠林安葬。山里气侯虽比山外凉,毕竟节气还不到,邹老板已散发尸臭,她出出进进都看到仇人,真想再作贱一番,但精力体力都顾不上,当她最后收工爬回屋里,累得饭都不想吃,只想进里间撂倒,经过外间瞥见尸体时,心中一动,天地之大,没一点线索,上哪去寻仇人,岂不盲人骑瞎马。翻翻这老东西身上,万一有证件什么的,就是天助我也。她忍着浑身酸疼,过去捣腾一番,翻出个大钱包,倒出来一看,有一沓大钞,一张卡片,一张照片,她拣起卡片模糊看出照像、文字,她进山已十年,不知这是身份证,但姓名、出生年月、住址都有,心中狂喜,多亏毛老人家保佑,她又拣起照片看看,是个绝色佳人,背面一行蝌蚪字,悟瑞留存,署名,李子。她呸一口,随手一扔,想想又拣回来,多一条线索嘛。
天蒙蒙亮她就爬了起来,先将卡、像片、钱用塑料袋装好,塞进贴身穿的棉衬衣口袋,再用回形针扎住,再套上一件棉球衣,外套那件大红高领薄毛衫,下穿条棉球裤,外套薄黑毛裤,穿得太厚走不动,盘好头,戴上黄军帽,她看看心爱的锈像,久久不动,叹口气摇摇头,毛老人家你太重了,这次我带不走你,但我一定会回来请回身边,永不分离。到外间,把所有馍头装进个大塑料袋,挎包太小塞不进,想了想,回到里间,看到脱在床上的那件*时最时髦的绿军装,而且是更稀缺的女式军装,虽已洗得发白仍是她的最爱,经常还不舍得穿压箱底,所以二十年还未洗烂,她狠狠敲自己脑袋几下,该死,忙昏了头,竟把它忘在脑后,这可是高捷求他父亲找他部队战友好不容易搞来的,是她最珍贵的纪念物。扑上去,死死压在胸下,好久好久才坐起细细叠好,从衣堆里翻出两条紫红薄绒方巾,一个裹上塑料袋,一个包上军装,都打成包袱甩到背上。拎起四只轱辘的红松木座板,扔到屋外走廊上,抓起竹仗、板锄,又想了想,到灶后翻出两根手指粗的麻绳在蜂腰上一勒,箍紧包袱,免得甩来甩去影响行进。她扎束停当,跨出门槛,拎起座板顺梯阶溜下去,撑着竹仗、板锄下去,“走”到金忠林坟前,默默念叨,我最亲爱的战友,我们都是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但我们都无怨无悔,不论世时千变万化,我们的信念至死不变,人生在世,荏苒数十年,非偶然所生,偶然而卒,其生也有自来,其卒也必有所归,故皆有信仰,没有信仰的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安息吧,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她最后望了坟堆一眼,毅然转身,钻进密密的白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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