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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昙花梦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程科长失眠的当晚,想不到杨玉琼在自己卧室里,同样地感到伤神。

原来那天下午,杨玉琼想要整理王存金的案件,档案橱里找不到,她估计可能被程科长

拿到科长室里去,但科长又不在,便命小周把科长室打开,不出所料,这份档案安放在办公

桌上。

周凌走后,她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翻阅这份档案,当她翻到黎丽丽那一部分时,

一张美女照像宝石一样灿烂夺目,她断定这是歌后黎丽丽,瓜子脸蛋,神情韵秀,流光溢彩

的眼里隐着一丝哀怨。微翘的上­唇­散发着惹人怜爱的魅力。“红颜薄命”的念头在杨玉琼脑

海里一闪而过。她估计这张相片是前两三年照的,比现在漂亮得多。她再翻转背面一看,一

股酸溜溜的滋味直呛脑门,只见照片后面写着:“给航留念’。下署“映雪遗赠”,中间还

有八个字:“形影相依,永伴左右”。

发现了意想不到的秘密,杨玉琼好像心窝被准猛击了一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怔怔忡忡好一会儿。

她一再思考,认定黎丽丽的原名就是黎映雪,根据照片后面的十六字来推断,程科长与

黎丽丽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友谊,可能超越爱情线。她恍然大悟,难怪审讯的时候,黎

丽丽那样嚣张,程科长却那样克制;发表新闻时,他又特意用“芳桂”两字代替“丽丽”,

保全其名誉,温存体贴,用心良苦。

但是,杨玉琼又感到奇怪,为什么黎丽丽反而对程科长怀着刻骨仇恨,屡屡怂恿飞贼作

案,欲致他死地而后决呢?杨玉琼无法理解,为什么黎丽丽把堂堂的科长,视如敝屐,却对

拆白党分子刘振亮和抽大烟的窃盗王存金反而钟情备至,完全不近人情!黎丽丽当场被捕,

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丑态毕露,像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价值呢?而程科

长还会原谅她、维护她,世间上竟会有如此痴情的男­性­,真是不可思议。她一再反复思考,

始终无法得到合理的答案。这张相片,使得杨玉琼彻夜难眠。

程科长整夜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直到凌晨三点,才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太阳早已

上窗了。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床,手按窗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新鲜的空气。几个月来,

他为了飞贼王存金一案,费尽心机,担尽风险,今天飞贼已擒,赃有着落,他如释重负,松

了一口气,他决意今天不办公,美美地休息一下。

漱洗后,吃过早点,他穿上咖啡­色­白条纹哔叽春衫,翻着两个袖口,露出雪白的衬袖。

这时,只听得门外轻轻的扣门声。

“请进来!”

程科长的话声刚落,杨玉琼已经推开房门,手拿一束鲜红复瓣桃花,冉冉而入。见程科

长穿着春衫,由于以往的经验,她站住了,踌躇不前,悄声笑道:“科座要出门访案,是

吗?”

程科长一见杨玉琼进来,分外高兴,忙答道:“不,不!我今天不想出门,也不想办公,

更不想会客,我已吩咐周凌,不管何人,一概当驾,不过你是谁一的例外。”

杨玉琼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她笑说:“今天我特地为你送花来的。昨天下午,我到你

房间来,你不在,屋里静悄悄,好像失去温暖似的,花瓶上的玫瑰,已经憔悴不堪。我想主

人因为忙于公事,无心欣赏,失于护理,以致濒于凋零。我便把它拔掉,换上清水。因此今

早特地送来这束桃花,代你Сhā上。”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边Сhā边整理着花枝。

桃花灼灼,鲜红如火。娇艳无比。杨玉琼仰起俊俏的脸儿,对程科长说:“科座,美吗?

这束桃花是千里鹅毛,得之不易。昨天上午,我有一位亲戚从江西九江乘专机到南京,临行

前日,特派专人到庐山的风景区‘花径’采了一大束桃花,特地捎来送我,我舍不得独自享

受,所以分一半给你。”

程科长听了,抱拳作拱向她道谢,惊叹说:“桃花原是早春二月开放,想不到暮春将尽,

还有桃花,真是罕见。”

玉琼说:“你记得吗,唐朝诗仙李白有一首专咏庐山‘花径’桃花的七绝?诗曰:‘人

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报春归无处见,不意转到此间来。’由此证明,庐山四

月还有桃花,何况暮春三月,这还是早种的。不过玫瑰有香有­色­,香­色­两全,所以此花在你

房中,算是宠夺专房。我不知进退,偏偏把它换上桃花,这叫做夺人之爱,你会不会感到不

称心?”

“不,不,换得好,玫瑰虽艳,毕竟多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反不如桃花妩媚温柔。

两相对比,我认为还是桃花更好。”程科长乘机逢迎,话中有话。

杨玉琼想起黎丽丽的那张相片,哂笑道:“不去攀折,就不怕有刺。瓶花仅供欣赏,假

使随意攀折,等于摧残,实在有伤风雅。”说到这里,又觉得太露骨了,止不住红晕上颊,

明艳生辉,可与桃花比美。

程科长站在旁边,看着她艳若朝阳的脸颊,竟然忘乎所以,脱口赞道:“人面桃花相映

红!”

杨玉琼心怀疙瘩,把头一摆,酸溜溜地说:“桃花红,不如李花白,浓桃毕竟敌不过艳

李啊!”

程科长心中有事,以为杨玉琼此话是针对李丽兰而发的,只好假装不懂,笑问:“玉琼,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玉琼强笑说:“堂堂科座,明明白白,何必假惺惺,自欺欺人。”

“玉琼我实在猜不到你的意思,你­干­脆说吧!”程科长也正经起来了。

“你一定要我说破吗?那好,你的意中人就是秦淮之花,凤凰歌星黎丽丽小姐!那白雪

般的李花,还不够艳吗?”

听到杨玉琼所指的是黎丽丽,而不是李丽兰,程科长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哈哈大笑

说:“你呀,真是捕风捉影!我与黎丽丽素昧平生,你为什么把她粘在我身上来,这叫做平

地起风波,无风三尺浪!还好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否则。这话一扬出去,被外人听到,岂不

是一场笑吗?”

“算了吧!我的科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何必瞒着我呢?我且问你,审讯时,你那

样克制,发表新闻时,把她改了姓名,其用意何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旁观者清,

你骗得过?”

爱的魔力超越了等级,杨玉琼因醋意升华,其口气驾凌在上司之上。程科长有口难辩,

徒呼冤枉。

杨玉琼紧迫一步说:“你说与她素昧平主,但是事实偏偏证实她是你的情人,赃证俱在,

何必抵赖。”说完从短氅的口袋里拿出黎丽丽的相片,在科长面前一晃,现出很不自然的笑

容,说:“形影相依,永伴左右,这叫做素昧平生吗?”

程科长想不到这张相片会落到杨玉琼手里,不觉一怔,继而哑然失笑说:“玉琼,你看

错了人。这是林映雪,不是黎丽丽。”

“不管黎丽丽也好,李芳桂也好,还是林映雪也好,你是改名换姓的专家,只不过一举

手之劳罢了。但是,不管你如何换法,总之这张相片脱不了是黎丽丽本人,这点你该承认

吧!”杨玉琼胜利地把相片在程科长面前一扬,狡黠地笑说。

“不!黎丽丽与林映雪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合二而一,混为一谈,黎丽丽现在看

守所里,林映雪已不在人世了。你有看到‘遗赠’二字吗?这是死者的遗留,假使是黎丽丽

赠给我的。她还活在人间,何必用‘遗赠’二字,这是很明白的道理,这就证实我没有骗

你。”

杨玉琼若有所悟,她呆住了,自言自语道:“你的活也有道理,但是这张相片分明是黎

丽丽,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程科长进一步解释说:“这张相片的确很像黎丽丽,但是她的神情韵味都比黎丽丽更高

一筹。说实话,黎丽丽五官长得虽然不错,但都比不上她的美,假使你平心静气慢慢细察,

就会辩认出真假。”

杨玉琼被程科长一提醒,重新再把相片认真细看,的确相片与黎丽丽本人有所不同。她

抬起头来,以困惑的眼光看着程科长,不禁问道:“科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世间上竟

有如此相像的人!”

程科长看到杨玉琼困惑不解的神情,知道她迫切希望了解内中的奥秘、他回忆当年悲痛

的艳遇,触起心事,咽然叹道:“此事不说,无法消除你对我的误会,讲起来,又勾起我无

限伤感。你坐下,我且告诉你吧。”说着,他们相对坐下,程科长略一思索,就开始陈述他

那段难忘的往事:

五年前,正当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警官学校学习刑事警察专业。这个学校设在贵州省一

个山城附近,它沿山建筑,占地极广,四面青山环抱,到处蓬蒿丛生,荆棘纵横,孤坟荒冢

里面,不时跳窜出狐狸野兔,荒凉极了。一到夜间,山风萧萧,虎啸猿啼,狼嗥枭泣,十分

可怖。

当时土匪很多,为了保卫学校安全起见。四周筑有围墙,设有碉堡,沿山哨所林立,犬

牙交错。晚上豺狼出没,当地人称它为狼狗,­性­极凶猛,往往趁着朦胧月夜,出来觅食,到

处残害人畜,袭击哨所,人们稍一麻痹,便遭伤害。半年中,哨所站岗的同学被狼咬伤事件,

就发生过多起。

在一个残月霜天之夜,我轮值带班,和两位同学四周巡哨。约当凌晨两点左右,我们三

个人巡哨到学校东北角的避雨亭岗哨,突然发现站岗的同学倒卧地下,我急用手电筒向前一

照,只见他脸­色­惨白,僵卧血泊之中,左项伤口,血流如注,两手紧握,却不见枪支。

我急忙把他的绑腿解下,暂作绷带,紧扎其伤口。我们又四处寻找步枪,结果在附近草

丛里,发现一只巨狼,倒毙草中,项部被刺刀刺通,连刀带枪,Сhā在颈上。

捡回了枪,我和两位同学马上把伤员抬往本校附属医院。由出事的哨所到医院,约有半

里路程。当我们到达医院时,正值更闻夜静,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他们马上检查,

进行抢救。

伤员项部伤口很大,流血过多,早已休克过去了。检查其脉搏,非常低沉,气息奄奄,

危在顷刻,需要注­射­德国制强心脏针剂。

抗日时期,西药非常缺乏,因为海陆各路均被日军封锁。珍贵药品,医院里都是由专人

保管。该院管理贵重药品的是护士长兼管理员林映雪小姐,人称“大姐”,住在医院西楼楼

上。

医生叫我向大姐要两支德制强心脏针剂,并嘱见到她时,先把刚才所发生的情况告诉她。

原来这位大姐是我们前期的同学,因患了肺病,在本院住院治疗,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毕业

后,上级就将将她分配在这里工作。

当我到达西楼楼上时,站在她的房门外,因为半夜三更,又是女人的房间,我有点踌躇,

但一想到伤重的同学,只好提起勇气,举手轻扣房门,叫唤大姐。

话音刚落,就听到清脆圆润的声音应道:“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敏捷的答复,

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好像她未曾入睡,专门等待我找她似的。

房门开处,我顿觉眼前发亮,一张清艳绝伦的脸庞,好像皎皎明月,清光四­射­。顿时,

我联想到同学们平时的谈论,他们把医院西楼称为“潇湘馆”,原来由于这位当代林黛玉而

得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见对方不断对我端详,明眸里含着惊奇。

同学垂危,我心急如焚,无心欣赏她那天姿国­色­,立即说明来意,请求拨给两支强心脏

针剂。

她听了非常同情,二话不说,走到枕边,拿了一串锁匙,反身就走。

外面寒风凛冽,天寒地冻,我怕她受凉,在她床上抓了一件特制的狐皮军大衣顺势披在

她的身上,对她说:“大姐,外面已经零下三度了,夜寒霜冷,要保重身体。”

她向我回眸一笑,点头示意,情愫寄于无言之中。

我跟她到了药库,取了药,当她把药递给我的时候,特别郑重嘱咐道:“先拿去,回来

再办手续,我在房间里等你。”

我取了药,即速拿给医生,医生早做好准备,马上为伤员注­射­,又替他缝了伤口,敷上

药。我帮护士把受伤同学抬到病房,一切完妥,见伤者沉沉入睡,就叫两位同学先回校报告

情况,我在那里守护。同学走后,我麻烦护士代为照顾。一个人悄悄来到西楼。

登上二楼,只见房门虚掩,我先轻叩房门,待应声,便推开挤身而入。房间里生着一盆

炭火,烧得正旺,顿时只觉遍身温暖。

大姐端坐炉边,见我进来,笑起相迎。我站在那里,搓着双手问:“大姐,还有什么手

续要办?”

她温和地笑了:“拿去了,还有什么手续呢?我看你寒夕露晨,半夜奔波,必定饥寒交

迫,特设火炉给你取暖,怕你不来,所以诓你要来办个手续。好!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

来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一面向她道谢,一面在炉边坐下。

她过去倒了一杯牛­奶­,又端来一盘蛋糕摆在我的面前,频频劝进,十分殷勤。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腼腆不知所措。

她笑道;“你怕我有病会传染,所以不敢吃是吗?其实所有的杯盘都经过消毒的,你不

要顾虑。”

我怕她误会,连称:“不,不!我什么都不怕,只觉受之有愧。既然大姐这样客气,我

却之不恭!”说着,为了表示不怕传染。我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半杯,顺势在盘里捡了一

块蛋糕。

她微笑地看着我用点,表情热烈。

我们边取暖边谈心,由于她磊落大方,我也感到无拘无束,虽然初交,更胜旧相识,我

们海阔天空、天南地北谈得十分投机。大姐添了几次木炭,火焰跳得更欢。不觉天边露出鱼

肚白,我只得向她告别。临行,她谆谆嘱咐,要我经常到她那里去。

自此之后,每逢星期日,我都到她那里去。为了掩人耳目,我看病的次数也增多了。我

俩相见时,毫无拘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人生哲学,包罗万象,无所不谈。

她学问渊博,见闻极广,对于事物的见解,相当­精­辟透彻。不过她的悲观情调非常浓厚,这

是美中不足,也许夭寿之机,已伏其中。她对我非常好感,也非常关心,当时,我的确对她

有点着魔,只是当我问到她的家世时,她总是含糊搪塞,讳莫如深,始终避而不谈。我虽深

感奇怪,但也不敢相强。除此之外,我们两人可算是无话不谈,无情不诉。这样缱绻甜蜜的

日子的过了九个月。

第二年的中秋前夕,我因患慢­性­盲肠炎,经过医生许可,准予进行切除手术。我于中秋

前一天住院,决定第三天开刀。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晚餐后,大姐约我到医院附近的田边林下散步谈心。

她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来想准备长谈似的。

月光如水,泻在青草、绿叶上,朦胧中溢着光彩,四周如笼着轻纱,我们漫步在通往潭

边的小路上,似在编织着美妙的梦,我希望这条铺着月光的路永无休止地向前绵延,走向幸

福的未来。可是大姐却走累了,她要停下来。我就替她找个舒适的地方,她坐在石块上,背

靠大石,满意地赞道:“真称心,这块地方找得太好了!”

我当时没有注意她说话的用意所在,漫应道:“此地名叫落凤窝,你是女中之风,不愧

人杰地灵。”说完,就在她的对面,斜倚白杨坐下。

面对丽人,相距咫尺这时清幽的月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光润如玉,洁白如雪,清艳

素雅,无可伦比,我想映雪之名,名符其实;号曰黛玉,实在当之无愧。像这样绝­色­的佳人,

能够和她相处在一起,多么幸福甜蜜!要是能结为连理技,真是一刻千金,何必顾虑太多,

一定要白头到老呢!我贪婪地看着她,有点失魂落魄。

她看出我的神态有点异样,突然问:“我看你心绪不宁你在想什么?请如实告诉我,不

要搁在心里呀!”

我怎么好意思把那种邪念告诉她呢?当时急中生智,随口应道:“我考虑后天动手术,

医院设备差。怕出问题,万一死了,在这蛮荒之地,孤魂夜夜哭家乡,做鬼也是苦的。”

她听后愀然变­色­,声调微微颤动,极力安慰我说:“不要顾虑,开盲肠是最简单的手术,

姜院长是留德的外科专家,要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不会呆在这个小医院里。我叫他替你开

刀,保证安全,你安心好了。”停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你对事业有抱

负,是个有前途有希望的人,当然要珍惜你宝贵的­性­命;但是像我这样人孤似月、命薄如云

的人,倒高兴死,因为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留在世上,多个累赘。万一我死了,埋在这个

地方,是再好不过的。”

她强起笑容,以开玩笑而带三分认真地口吻对我说:“这个地方叫做落凤窝,是一个忏

兆,在我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小小的坟墓,后面有苍松劲柏,两旁有萧萧白杨,背靠石壁,

面对青山,这是一个天然的好墓地。”

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凄怆,心头笼罩着不祥的烟雾,因此戚然不欢!在这月­色­融融的中

秋之夜,处这幽美恬静的环境里,相对丽人,而生惨戚之心,实在辜负这大好时光。为了扭

转这个不愉快的局面。我转个话题,问道:“常言‘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会不会想念你的

家?”

她望着月亮,仿佛沉于非常遥远的回忆,茫然应道:“我没有家!”

“伯父伯母呢?”

“都没有了。”

“难道你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

“我?”

“你不相信吗?”她微咳一声,捂着胸口,娇怜之状,宛如生病西施。她长叹一声,接

着说:“这也难怪你感到惊愕,今晚的你来,就是要澄清这个问题。过去你三番五次问我家

世,我总是避而不答,你肯定怪我,认为我太不近人情了!其实我的悲惨家世,实在不堪回

首,而天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痛。”

这时,秋风从林间飘起,月光中透着凉意,大姐裹一裹身上的军大衣,终于说破她那讳

莫如深的身世。

我原名林丽云,祖籍杭州。流离上海已经三世,世代单传,门祚衰落。我的母亲是太仓

人,据说长得非常漂亮,当她生我的时候,不幸难产而弃世。我的父亲对她非常钟情,她死

后,父亲没有再娶继室。

我虽然过早地失去母爱,但父亲把对我妈的爱都聚到我的身上。那时,我仍然沉浸在天

伦的爱海里。

二十一岁那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我的父亲在上海储备银行当会计。银行有个襄理叫徐

静山,这个人相当能­干­,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年龄只不过三十九岁,我父亲赞他是个神通广

大的人。他跟我父亲非常要好,无论在工作上,生活上,对我父亲都格外照顾。他经常到我

这里来,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平常都叫他山叔。他对我的学业特别关心,说实话,当

时我对他很有好感。

当我在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年轻人追求我了,因为学业关系,都被我拒绝了。想不到

在大学里,我看上一个同班的同学周廷芳,我俩一见钟情。说也奇怪,他长得和你简直一摸

一样,甚至形态、风度、表情都十分相象,我们两人的感情如胶似漆,几乎发展到白热化的

程度。

同时,我父亲银行里有一个信贷股股长张振武,那年二十六岁,人也长得不错,是一个

有为的青年,他一直在暗中追求我,但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

就在那年春天,我父亲突然被捕,关在日本宪兵队里,以后转到秘密监狱去。在这段时

间里,关心我的人很多,他们争献殷勤,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动机我是理解的。其中徐

静山和张振武来得最勤。徐静山我对他没有什么怀疑,对张振武却怀有戒备之心。

我一再请求徐静山设法搭救我父亲出狱,因为我知道他社会交际相当广泛。他一口应允。

没几天,他对我说:“这事很棘手,日本宪兵队掌握确实材料,说你爸爸勾通重庆方面,是

个敌特,案情重大。丽云,别心焦,我会慢慢想办法疏解,不能­操­之过急坏了事。你放心好

了,我保证负责设法营救他。”

同时,张振武也答应我设法营救我父亲出狱。

这事一直拖了三个月,期间,徐静山和张振武两人都曾把狱中的消息告诉我,两人所说

的情况,几乎相同;而且我父亲在狱中需要的东西,他们两人都能为我送到。张振武特别交

代我,他为我设法和传递之事,­干­万不能让徐静山知道。我当时认为这全出于醋意,但还是

守口如瓶,为之保密。

我家的经济来源,原靠我父亲工资收入,平时人口少,负担轻,我还能充裕过日子;但

是没有积蓄。自父亲被捕之后,我的生活全靠徐静山接济。他出手大方,毫无吝­色­,我心里

十分感激!张振武也常常馈赠,我认为他有所企求,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在我的家庭里,平日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呢?白天在学校里还有周廷芳对我百

般慰解,到了晚上回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恸念狱中的父亲,往往断肠到天明。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是我毕生难忘的日子。只见徐静山兴冲冲地到我家里,一见到我,

就兴奋地高喊:“丽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明天就可以保释出狱了!关于具保的手

续,一切由我替你办理。”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欣喜若狂,竟忘乎所以地双手握住徐静山的两臂欢叫:“山叔,你

太好了!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高兴得热泪像两道小泉在脸颊上奔流。

他笑着说:“那要看你的心罗!”

说时,他从裤兜里拿出手帕替我揩­干­了眼泪,虽然屋里没有第三者,只有一对孤男寡女,

但是我的心地白璧无瑕,也显相坦坦自然。

傍晚,张振武来了,他表情十分严肃,眉宇间含着忿恨,眼睛冒着怒火,他还没坐下,

就气愤填膺地对我说:“我早就估计徐静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对你是挟有企图的,现在已

经证实了!”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郑重其事地从里面掏出一张摺得四四

方方的纸条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是我父亲亲笔写的:

云儿:

我获不白之冤,纯是徐静山捏造事实诬陷所致。在审讯中,我曾看到片段告密,乃是徐

某笔迹,我受刑不过,只好屈招。

此獠秘密身份是上海七十六号(汪伪特务总机关)专员。想不到此人狼披羊皮,­阴­险毒

辣,狼子野心对你垂涎已久。近日,他揭开假面具,公开向我提出条约,要你许他为妾,以

换取我的自由。我宁可牺牲­性­命,绝不让他­阴­谋得逞。他被拒绝之后,老羞成怒,恨恨而去。

看来此獠对我决不罢休,恐怕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如有不测,你当为我报仇。切嘱!

父 书于狱中

我反复细看,疑信半参,因我对徐静山还存在着侥幸的心理。但是这封信分明是我父亲

笔迹。我追问张振武这封信从哪里弄来的,他据实相告。原来他的表哥在那里当看守,过去

都是叫他照顾,此信是我父亲昨天晚上交给他的。

张振武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对徐静山要特别提防。当晚,我心乱加麻,整夜不能

入睡。

第二天清早,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神­色­慌张,一见面,就气喘嘘嘘地对我说:“丽云,

你爸爸病重,嘱你马上前往!”

这时我心惊­肉­跳,预感到大祸临头,但不知所措,不得不跟着他走。

一出大门,小轿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徐静山急忙打开车门,我坐了上去,他也随着坐上

来。这时,只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大汉,戴着一侧墨晶眼镜,也不说话。

徐静山悄悄告诉我,这是他的朋友,在日本特务机关处工作。

这时我心慌意乱,思潮不断起伏,徐静山的脸面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浮沉,一会儿慈善,

一会儿狰狞。看看身旁的徐静山,还是那副老样子,世上真有双面人吗?徐静山真会害我父

亲吗?父亲的病有危险吗?一连串的问号,把我的思绪勾来勾去,勾得如乱麻一堆。

我沉浸在茫然的痛苦思虑中,丝毫没有注意车子前进的方向,究竟走了多少路,转了几

个弯,车子出郊区很久,转到一条支路去,在入口处,有一条交通路障阻住去路,旁边有个

哨所。那个大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出示特别通行证,路障举起了,车子向前行驶。单就这条

路上,就有同样的三道关卡。都是按照上列的手续通过的。

过了三道关口,前面发现一墙大围墙,墙上布满铁丝网,每个角落,设有碉堡、了望哨。

车到大门口,又经一道盘查,车子一进大门,就令人觉得森严可怕。下车后走了一段路,进

入秘道,通过三道铁门,到了一个小小的广场,那个戴墨晶眼镜的大汉,领我们进入一个很

大的库房,四面水泥墙壁,中间空无一物,好像医院的太平间,又像­肉­类的冷藏室,壁上有

几个洞,铁门关着。

屋内有两个工役,穿着白衣,脸戴口罩。那个大汉对他们说;“打开三号门!”

两个工役马上打开三号小铁门,现出一个洞口,两个人走了进去。我的心揪紧一团,难

道我的爸爸就住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不一会,两个人从里面拉出一架脚上装小轮的铁床,我

上前一看,赫然见我父亲的尸体,他眼睛张的很大。我急病攻心,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才悠悠气转,只见徐静山手拿茶杯、汤匙站在我的身旁,流着鳄鱼的眼泪。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爸爸为什么会死?”我大声责问道,泪涌如泉。

那大汉冷酷地板着脸说:“你父亲畏罪,服毒自杀!”

我请求把父亲的尸体领回家自行收殓。

那大汉铁青着面孔说:“不行!上级规定,这里的犯人不论何种死亡,一律火葬,不能

越例!”他又转过头命令两个工役说:“见面时间超过,你们把铁床推入墙内!”

工役奉命照办,我哭喊着扑向父亲的尸体不让推走。徐静山连劝带抱地把我拉开。铁床

被推走了,一进洞就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我挣脱徐静山,撞门号淘大哭,我要撞破这鬼门关,

我要父亲!

徐静山假装同情,苦苦劝慰。在这万恶的魔窟里,还有什么天理、人情、国法可言?我

只好咬紧牙根,揩­干­眼泪,相随而出。

汽车把我直接送到家里,徐静山百般抚慰。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我恨之入骨!杀父仇

人就在面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想用剪刀与他拼个死活。但冷静一想,万一刺杀不成,反

遭其祸,不但我个人作无谓牺牲,父亲的血海沉冤谁为伸雪?我一再克制自己的感情,忍下

悲痛,再图报复。

徐静山安慰我一番后,有事走了。

傍晚,张振武来。他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讯,他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徐静山命人以

毒药掺在饭里,把我父亲毒死死后谎报服毒自杀了事。

张振武说着,义愤填膺。他见我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再安慰我。同样是安慰,这时我感

到张振武确怀一片真诚。

自此之后,徐静山与张振武到我家里来的更勤。我自父亲死后,收入来源已断,徐、张

两人不断周济。是非已明,我对他们,已成竹在胸,因此照收不误,毫无愧­色­。

关于我父亲被害经过,我曾对周廷芳说过,他听后咬牙切由,要想刺杀徐静山,以报知

己。我一再劝他应从长讨议,要计出万全。目的想缓和他的愤激之情,因为廷芳家有父母,

家庭幸福美满。由于爱他,所以不忍连累他。

而我借用的力量,还是瞩意于张振武。振武父母早死,由其叔父抚养成|人。他财经学校

毕业后,考入储备银行。由于他体格强壮,­精­力充沛。为人­精­明能于,办事认真负责,所以

五年之中,由实习生升为股长。叔父死后,他单身一人,毫无负担,颇有积蓄,暗中对我追

求甚切。不知何故,我对他总没有那种恋情,但是也没有明确拒绝。自从我结识了周廷芳之

后,对他的情感就愈来愈疏远了,而张振武对我的追求却毫不放松,他说,假如得不到我,

他宁愿一辈子也不婚娶,孤独过终生,其志甚坚,其情可悯。父亲死后,我对他日趋好感,

把报仇雪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我父亲死后不及两个月,有一天下午,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直接向我求婚。

我腆然说:“你是我父亲的好友,是我的长辈,要是被外人知道,叔父娶侄女,岂不嗤

笑我们?山叔,你不要向我开玩笑!”

他竟像痴情的公子向我哀求:“丽云,我不妨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恋已经很久了,我对

你的相思,病入膏肓,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向待你不错,你应该救救我吧!只要你能答应嫁

给我,不论你提出任问条件,我都会接受你的要求。”

那时,我一再婉辞软柜,但在礼貌上还是若即若离。这个玩弄女人的老手,无耻狠毒的

家伙,知道我对他的要求还有回旋的余地,认为欲速则不达,刚刚打破缺口,不能­操­之过急,

因此不敢过分相强,处处以温存体贴的姿态进攻。

临走,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强作冷静对我说:“丽云,你说得对,婚姻大事不能草率

从事,希望你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我明早再来,听候佳音。”说着,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

叠钞票交给我说:“怕你不敷应用,你收着吧!”我稍加推委,最终还是照收不误。

徐静山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潮滚滚,徐静山这条­色­狼,他的最后一着已经摊

牌了,决斗的时刻马上来临,怎么办?我苦苦思索,计划如何对付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而

求达到报仇目的。当我决计已定,我马上打个电话给张振武。

傍晚,张振武到我家里来,他刚坐定,我就坦率相告:“振武,徐静山今天早晨向我求

婚,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了,你看怎么办?”

“杀死他,我替你报仇!”他伸开巴掌,向空中劈去,仿佛面前站着徐静山一样。他要

把他的头劈落下来。

我激他一句:“真的吗?你有什么顾虑?比如说地位、前途、危险!”

“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还有什么可顾虑呢?”张振武慷慨陈辞。斩钉截

铁,表态坚决。

事迫眉睫,不容迟疑。我就把整个的计划全部告诉他,他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我在名义

上已经答应属于他的了,事成以后,就跟他结婚。

那天晚上,我留他在我家里饮酒,详细讨论行事步骤,直到更阑夜深,他才辞别回家。

第二天,徐静山一大早就来了,他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徐徐地喝着,放下杯子,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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