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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这是我到部队后所听到的最让我振奋和自豪的一句话。新兵连头几天,大家互相认识;一听说我是以“在读大学本科生”身份入伍的,大家都拱手作揖,只有一人鼻孔朝天道:“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如今这社会,博士硕士满街跑,大专本科生遍地是!你一个没毕业的本科生算个鸟哇!”这人就是王振。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战友。王振来自江苏,自幼丧母,父亲开货车跑长途,经常出差在外,所以他从小就在街上混。跟他聊天,总觉得他好像是从社会最黑暗最肮脏的一个角落里出来的。整个新兵连,其他人都老实安分,唯有我和王振经常滋生是非。记得那时王振烟瘾发作,实在受不了,便躲在厕所里抽,不幸被班长当场抓获;班长把他拖回排房,审问还有没有烟,有的话就交出来,他狡辩说没有了,班长便搜,结果搜出来一条“大中华”;班长怒不可遏,拧王振衣领推到墙上,险些动手打;结果王振被罚扫厕所一个月。我私下跟他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时老实交代了,也许不至于这样!”他笑道:“我最喜欢保存一点侥幸了。藏起来的东西最好不要主动上交,让他们去搜,也许搜不出来呢?我也并非舍不得那些烟,而是想试试他们的人格,看他们是不是拿缴获的烟自己去抽了。”除夕之夜连队会餐,我和王振吃得太饱,一起去厕所大便,他掏出来一包烟,一根接一根的抽;我警告他别重蹈覆辙;他告诉我说:“没事,班长给的;许我抽个够!这些班长是可敬可佩的!我看见那条烟了,他们一根没动我的!”大年初一我们放假休息,王振的父亲来连队,晚上与我们共进晚餐,第二天就走。王振送走父亲后回来,笑着跟我说:“训练太苦太累,我恨部队;搜我烟推我在墙上,我恨班长;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恨了。我老子来,他们接待如些热情,招待如此周到……”真的,从那天开始,王振训练刻苦,工作积极,换了个人似的。王振挺有才华,唱歌跳舞,弹吉他拉二胡,样样都行;最拿手的是演小品。我因为有点幽默感,有幸跟他合作过几次文艺表演。新兵连集训结束时,我们开联欢晚会。我和王振自创自演一个小品。非常成功。全连官兵肚子笑痛,有两个笑出了鼻血。

星期三是我们写家信的时间。写信是一种倾诉方式,是寄托感情的行为。一个人在选择收信人的时候会有多方面的考虑。战友们都写给父母。我不写给父母。因为我怕父母为我担心。那么我写给谁?我的姐姐们。第一封信写给赵美姐姐。十天后收到回信:天,见信好!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一切是否顺利,身体可好?姐心里十分挂念,希望一切尽如人意!听你说,已经经过了训练,苦日子已经过完,转入了正常的军营生活,我感到很高兴,觉得你已经长大了——肯定变黑了,变壮了,也长高了吧?姐很想看到你穿军装的样子,一定很帅吧?我对部队的情况确实不了解,班长是不是你的顶头上司呀?他对你真的很有控制力吗?他为啥老缠着你给他介绍女朋友啊,因为你认识很多女生吗,那你就给别人玉成一对儿嘛!他的信我会写的,好话替你说尽,你自己也得努力争取啊!我说话没有啥子忌讳吧?不管怎么样吧,我尽量替你粉饰一下啊!!今年我们开的课程很紧,连星期六也安排满了课。但是你知道我的脾气——爱出去旅游;下一站我打算去古城西安,火车票我已买过了,去寻觅一下古都的韵味,看看秦始皇兵马俑,欣赏一番骊山的秀丽,华清池的妩媚和古城墙的庄严肃穆,有机会,再去登一下华山,体会它的险峻,历练自己的意志——我想它一定是一次完美的旅行。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蛮贪玩的,实际上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趁着学生时代,多走一些地方,增长一些见识;要不然等毕业了,就不会有这些空闲和闲情逸致了。你说呢?姐姐我是喜欢壮志凌云的弟弟!所以你在部队要好好­干­,争取建功立业。相信你不会让姐姐我失望的。祝天天愉快。想你的姐。3月8日。其实我苦累得想当逃兵,在信中说的都是一些“报喜不报忧”的话。第二封信写给慧娟姐,七天后收到回信:“天弟:你的信与照片我都收到,是昨天才收到的,距你写信的时间已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在院里面耽搁了七天吧!照片在我们宿舍传阅了一遍,大家都在惊叹:这就是周天呀?好帅啊!从照片里也许看不出来什么,不过我感觉你在那儿是过得挺滋润的啊,和战友关系不错,受领导器重……别嫌自己肥,我看你­精­神状态很好的。男孩子太瘦弱了一点都不好。我高中有一个男同学因为长得过于苗条,老被人欺负,还被当作女生,真是闹了不少笑话。还有,别老拿自己和死联系到一块儿。你至少六十年内都不会和死联系到一起的,别想那么多,八十岁往后说不清的事老被你提前六十年讲,是不是太早了?!什么打仗呀,那也轮不到你呀!难道你们真的有消息说要打仗了吗?那也应该是军事秘密呀,怎么被你轻而易举就泄漏了呢?我才不会替你祈祷呢!一来我不信神,二来你又没处于危险状态。部队真的很适合你!以后多保重!姐:慧娟。×年×月×日。”第三封信写给王芳姐,很快就收到回信,内容如下:天,你好吗?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总算和你联系上了,使我们这份珍贵的姐弟情得以延续,感谢上苍!这几天,镀金市一直烟雨蒙蒙,就像我的心情,已经降到了冰点;你那边是否顺利?训练你吃得消吗?伙食好吗?你的身体好吗?心情又是什么颜­色­的?你的信寥寥数语,真的很忙吗?希望你一切都好,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快到“五一”节了,人们都忙着回家,忙着去旅游,我却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心情像天气一样郁闷,我觉得我是一只小鸟,很想飞,很向往蔚蓝的天空,可是­阴­力太大,飞不起来,因为环境不允许,人不允许,连自己也不能允许!太多的“不能”使我苦恼,但又无奈。你能体会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吗?我很想有一个人倾诉,你懂吗?好了,谈谈你吧!你们班里情况如何?关系融洽吗?一定是天南地北的,聊起来一定很好玩。你们都讲普通话吗?李启星是你的班长,有你长得帅吗?人缘如何?你说他现在二十岁,又说他受了八年的感情挫折,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十二三岁就开始谈恋爱了吗?不会吧!替我转送他几句话:“在现代这个社会里,爱情已不再是一种浪漫,婚姻也不再是一种幸福;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当务之急。”这也是对你说的话!记得下次写信寄“镀金市镀金大学学生公寓15号楼339室”。这次的信我差点没收到。别再忘了哦,小糊涂虫!祝:天天开心!事事如意!姐:芳。2002年4月28日。原来我寥寥数语,只告诉她我的班长李启星的事情,自己的情况只字未提,所以害得她担心不已;从她的回信中我似乎看出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了——甚而至于分手,我很快给她回信——不是安慰她,而是——我的班长是河南人,他当时死缠烂打要我介绍一个女大学生给他做女朋友,我为了敷衍了事,竟然把王芳姐介绍给他!后来收到王芳姐的信,里面一段话说:“天,你是不是想让他做我男朋友?看来你真的不懂我的心思!那就算了吧!请帮我转告你的班长: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会去关心我不该关心的人的!”这让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傻呀!前面一封信她叫我转告我班长说“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当务之急”,破折号后说“这也是对你说的话”,正是在问:“天,做我男朋友好吗?”我不仅没明白她的心思,还把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与她毫无关系的、她不值得关心的人介绍给她;她一定这样想:天不喜欢我,他把我当讨好班长的工具!王芳姐从此没再给我写信。

下连后我和王振分开。他在三排,我在二排。我们两个排的军事训练科目联系比较紧密,所以我俩虽然不再朝夕相处,但训练时间还是经常在一起的;每当训练间隙休息,他总来找我,跟我讲他和他女朋友的爱情故事。爱情故事都这样,即使旁人听得厌烦,当事人百讲不倦。那天师文艺部下达一则通知,说全军战士才艺表演晚会即将举行,提前三个月征集作品和选拔表演人员,连队把这重任交给了我和王振。我们为此准备了一个星期,结果前功尽弃,原因是我们部队搞一级战备……我和王振的文艺合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具体情形我记不太清了。我和王振身为师宣传部的“威风锣鼓队”队员,参加完部队驻地的春节晚会,出场的时候一位记者采访我们:“值此新春佳节,作为军人你们不能回家,有何感受?”我对着摄像机进几分钟冠冕堂皇的话:“牺牲一家团圆,保障万家团圆……”王振却是慷慨陈辞声泪俱下:“我想家,想老爸,也想女朋友……”带队­干­部当即训斥他:“在记者面前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回来他告诉我,女朋友正跟他闹分手,父亲又刚出车祸。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怪不得他在记者面前声泪俱下。又所谓“哀兵必勇”,怪不得在“威风锣鼓队”训练后期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拼命的敲鼓点、练步法。王振虽然是个社会败类,可是非常重情重义,失恋这事对他打击非常之大,我清楚的记得,当时他看完绝交信,一拳砸在窗户上,玻璃迸裂,将他手割伤,出好多血。那段时间他非常忧郁,险的自杀,幸好有我陪着。他父亲的车祸是这样:一次出差在外,夜宿旅馆,对面路边小店喝了点酒,回旅馆时穿马路,被飞驰的大货车撞飞——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飞得很高,挂在路旁一棵树上去了。这情景描绘出来实在好笑,可怜我这位战友,从此骤然突变,­干­什么都没劲,整天抽烟又喝酒。班长们知道他心里苦楚,只要不是恣意妄为,也不怎么拘束他。他还是经常来找我,不再玩笑,一本正经的问好多法律方面的问题——他老子被车撞死,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可惜我只在法学院混过一年,知识浅陋,不能帮他什么。他自己买了好多法律书,有空就看,不懂就问我——他是想回去“法律”一通的。我支持鼓励他,仅此而已。

我们连长很有本事。为人处世极富个­性­。那年四月,我们部队科技大练兵。其中一项就是“新四百米障碍”。老的四百米障碍是这样:起点到终点是两百米,中间设有横木、栏杆、深坑、铁丝网等等。跑的时候,翻,跃,攀,钻,爬,动作要猛,速度要快,在不死不残的原则下,越快回来越好。跑过去是一些障碍物,一套动作;跑回来又是另一些障碍物,另一套动作了。新四百米障碍完全不同,是桂林陆军学院设计的,专为渡海登岛作战部队训练用。新的军训科目,大家都不怎么懂。所以循序渐进。先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一个一个障碍物的过。休息间隙,连长说:“有谁敢全程跑下来?我给他一个连嘉奖!”当即有几个兵逞能,跃跃欲试;其中就有我。连长先示范一次,跑下来手撑膝盖牛似的喘着粗气说:“看你们的了!”我第一个跑。头一个障碍物是铁索桥。空荡荡的,摇晃晃的。速度要快,蜻蜒点水似的才能过。我冲上去了,飘飞了一段,一头栽了下来,扑面着地。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围一大群人。其中就有连长——大喊大叫着:“醒了!醒了!我说不会死的嘛!咱连队考军校的头号种子!怎么会轻易就死呢!”其实他很担心我醒不过来——我死了,他当连长的可脱不了­干­系。他叫卫生员给我包扎面部伤口,又叫几个兵搀扶我回去,特许我休息两天。其间的关心和爱护,令我终生难忘。连长曾经也是个兵,通过考学进军校培训两年,出来当上军官。他非常重视考军校的事。常跟我讲拿破仑那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父亲那天忽然打电话给我,通告说他要来我连队一趟。我是很不希望他来连队的:一来路遥千里,花费很多;二来连队繁忙,来了不便。可是连长说:“叫你爸爸过来,我们欢迎。他可能是担心你考军校的事。”于是我通知父亲,说他可以来。那天我们排在野外训练,连长通过对讲机联系我排长说:“周天的父亲来了。快叫他回来。”于是我回连队。看见父亲,正在喝茶——茶是我连长亲自替他倒的呢!连长说:“你回来啦,陪陪你父亲,我还得去训练场一趟。”又倒一杯茶给我,走了。一个连长,为一个兵倒茶,这事很不寻常;我看着连长出门的背景,捧着热茶,心里充满感激和敬佩。那时我们的新指导员去集训了,他住的那房间空着。连长先叫通讯员把房间收拾一番,又叫我检查验收,然后请父亲住进去。父亲客气道:“我还是住外面旅馆吧。住在连队添麻烦。”连长说:“麻烦什么?亲属来队,我们热烈欢迎!如果亲属来队,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工作怎么做的嘛!就住在连队,住外面旅馆一来不安全,二呢花费高。”又向我说:“天你就不用去搞训练了,陪陪父亲,到营区各处走一走,瞧一瞧。”我表示感激。吃住都在连队,还有人陪,父亲兴致勃发,到处走,到处瞧。走走瞧瞧之际,父亲跟我讲很多家里的事:土匪如何肆虐,恶霸怎样横行,只因为有个儿子在部队,他才不致太受苦太怄气;听说我要考军校了,乡人如何抬举趋附,亲戚多么寄予厚望……我听在耳内,感在心中。家中事在此不多说。只说几天来全连官兵热情招待父亲,对于我这个兵来说,激励是非常大的,感触也是十分深刻的。每次开饭,连长请父亲跟他同坐一席,我也沾光坐过去。有两件餐桌小事我记忆犹新。一件是连长叫炊事班长过来,点着那两盘特意为父亲而加炒的菜说:“你自己尝尝!这菜吃得么?周天的父亲来了,你们就这种炒菜水平?重新炒两盘来!”炊事班长唯唯喏喏而去。一件是父亲吃完一碗饭,连长赶紧叫通讯员盛饭,通讯员遵命行事,不想连长大骂道:“你怎么搞的?盛了饭要双手端给天的父亲!就这样一个手拿着往桌上一丢,像什么话呀?”通讯员不敢则一声。说句实话:在家里,父亲是玉皇大帝,但在连队,他屁都不是。屁都不是的一个人,在连队却倍受尊敬,这说明什么?

父亲走后不久,连长也走了,集训去了。这期间我们考军校的事全归指导员管。可是指导员不怎么热心,或者说简直有些冷漠。考学人员都不喜欢他,或者说有些怨恨。几个人在一起,常拿指导员跟连长比,一比较,就有好坏;都痛恨指导员,而怀念连长。其实我们也该体谅体谅指导员——连长集训去了,连队的全部工作就他一个人抓,人多事杂,是很忙很累的,哪能照顾周到我们考军校的事?那时候指导员下来不久,可是全连都怕他,因为他先前就是我们师纠察队的副队长,专门与坏人坏事打交道——相传他心狠手辣。可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大家只看见他一张笑脸,只听见他满口蜜语甜言;有人就私下里说,“别看他笑,笑里藏刀!”“别听他说,其实绵里藏针!”……他听见这些风言风语,毫不计较,仍然温文尔雅;大家就又说了,“老­奸­巨滑!”“真正深藏不露!”……指导员高高瘦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他体力惊人,那一次我们连队昼夜行军,跋山涉水七十公里,人人都体验到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滋味。我当时病了,走得非常艰难,终于一ρi股坐在地上起不来。指导员过来关切一番。我又坚强的站起来继续走。指导员与我并肩而行,鼓励,开导,还跟我讲故事:“我在桂林陆军学院的时候,有个同学,有胃病,毕业考核那一回,我们爬老山界——老山界,红军长征时爬过的,知道吧?爬过了山,就到大路上,离目的地还有八公里,上级要求我们奔袭回去;我那同学痛得不行,拼了命跑回去,倒在地上,胃穿孔,死了。”这时我看了看他的表情,惋惜而痛心。我也表示痛心。他忽地开玩笑说:“你要是感觉不行了,就说一声,倒下去起不来,我可负不起责任哦!”我就说:“不行了。”身子一瘫就下去了,我真的筋疲力尽了。指导员大叫:“来人,来人!”就有两个战友过来,一左一右的架起我,仍然走;而我的背包和抢,全在指导员身上了。第二天指导员把我叫到他房间说:“大学生,你认为我应该怎样才能当好这个指导员?”我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滔滔不绝的讲了一大通自以为是的话,大概意思说:如果连队是个家,那么连长指导员就是家长;连长是父亲,指导员是母亲;父亲大可威严并俱,母亲却该温文尔雅……堂堂一个指导员,来问一个小当兵的“指导员该怎么当”这样的大问题,why?在老指导员调走之后,新指导员还没有上任之前,我们连队的思想教育课、法制教育课,全是由我这个college-student-soldier代理的;我并不怎么高明,讲课也照本宣科,但很会Сhā科打诨,讲得妙趣横生,课堂气氛相当活跃,官兵反响很大,我成了连队的小名人,“神仙下凡问土地”,指导员虚怀若谷,向我取经。他上任后的一个月内,几节政工课还由我来教授。那情景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无比自豪。指导员坐在官兵中间,津津有味的听,认认真真的写;每当课程结束,他就跑上讲台捉住我,面向大家说:“赶紧鼓掌呐!人家一个兵讲得这样好,不热烈的鼓掌行么?”于是掌声雷动。其实大家已经鼓掌很多次了,也很热烈了。

我考军校是志在必得。但我绝不搞送礼行贿那些俗套。试想,如果要通过送礼行贿才考上军校,那我们部队还是个纯洁的部队吗?检验一个集体、一种制度是不是好的,关键就是看它能否公平合理的选拔任用人才。我就想证明我们部队是个“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好部队。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后来也是这样做的。我就报名,体检,会考,一路闯关,进了文化集训队。去文化集训队那天王振送别,跟我说很多话:“我知道你痛恨那些俗套,或者说你根本不屑于当官发财,但是我跟你讲,在如今这个社会,捞得到官、贪得到钱,就是一种本事,一种证明自己、扬眉吐气的‘硬道理’!你有本事就使出来,证明给我看!”我跟他讲:本事应该是真才实学,不应该是歪门邪道。

文化集训队四周一片清幽,是个安心学习的好地方,但也愁闷得很。我就希望有个朋友倾听衷肠。想起远在镀金大学的王芳姐,算是最好的一个人选,于是拨通她宿舍电话。那头声音宛转动听。我以为就是王芳姐,忙亲切的叫一声“姐”。那头答应一声“哎”,然后笑说:“我不是你王芳姐,我是你王芳姐的室友。”我忙问好,请她代我问候王芳姐,又叫她帮我转告王芳姐说我晚上再打电话过去,希望王芳姐等我电话,她都满口答应。晚上十点十分,我拨通王芳姐宿舍电话,很紧张很激动,心想王芳姐一接听电话,我第一句话就要说:“姐姐,好姐姐,我好想你!”可是接电话的又是她那个室友;告诉我说王芳姐和男友外出吃夜宵去了。我颇为感触,在日记本上写道:“人类的苦痛是不相通的,何况相隔那么遥远根本无法沟通。快乐的人不会去接触苦闷者,只有苦闷者才会去寻找别人,渴望得到慰籍和鼓舞。快乐者自快乐,苦痛者仍旧苦痛;缺少了沟通了解,人间真情何在?”明天上午王振来文化集训队看望我。只他一个人,拐着一条腿,一跳一跳的。我像是遇见了亲人,赶紧上去扶他。他说,脚被钉子扎了,到医院就诊,路过文化集训队,顺便来看望你老兄。我们在凉亭里坐着聊天。他说全连都在期待我考出好成绩。我表示一定不负众望。走的时候他有些感慨,说一方面希望我考上,一方面又害怕我考上。我问此话怎讲。他不说。我也不问,目送之。这天我又拨通王芳姐宿舍电话。王芳姐又不在。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孩。我问她名字,她先不说,后来才告诉我她叫“晨曦”。我问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说:“我喜欢早晨,因为早晨有很多希望;我喜欢阳光,因为阳光充满温暖;我想变成一丝希望,给人以鼓舞;我愿化作一缕阳光,给人一些温暖。”多好的一个女孩啊!不仅自己充满希望,而且带给他人鼓舞和温暖!这以后我苦闷时就打电话找她,她每次都在。听她清脆好听的声音,我能想象她的笑貌;听她善解人意的谈话及话语间透出的活泼开朗,我知道她“名符其实”,一个充满朝气晨曦般的女孩。谚语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常常反其道而行:“逢人便说知心话,一片痴心抛给她。”我把我的苦闷和对王芳姐的痴情说给她听。她首先告诉我一些生活道理,然后转告王芳姐想要对我说的话。她不仅善解人意,且容易设身处地替人感伤。当着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我忍不住就要宣泄苦痛,以博取同情和怜悯。因为晨曦的几次开导,我更加奋发图强,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世界上,就要好好的生活,不光是为了自己,还要为那些关爱自己的人。”我因为一直忘不了王芳姐,所以每次电话总要问晨曦姐“我王芳姐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理我?”等等问题好几遍。一次晨曦姐被问急了,哭着说:“等你考上军校了我再回答这些问题好吗?记住,你必须考上军校!否则——你王芳姐说了——否则什么也不跟你说!”

大考完后我没有多想,回到连队就投入紧张的军事训练和日常工作,闭口不谈考军校事。王振以为我是因为没考好而心思痛苦,时常来开导劝慰。指导员更是三番五次找我谈心,说考完了就别多想,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平平常常一些话,抚慰人心。那时候连队工作特忙,指导员提拔我当文书,配合他狠抓连队思想政治工作。我和指导员更加亲密,经常工作之余一起打篮球。一天深夜,我被指导员房间里的呕吐声和呻吟声吵醒,忙去看望,只见指导员坐在办公桌前,头垂着,吐了一地的鲜血。我吓坏了,忙叫来卫生员。指导员怕惊动官兵,只叫我和卫生员送他去医院。在医院里,我们守护了一夜。指导员跟我们讲他的胃病史:“那时候我是边防团一名值班战士,在冰天雪地的高寒边域执勤,一天站六个小时岗,饥寒交迫,得了胃病。现在是越来越严重了……希望阎王爷多给我几年寿命,让我看到祖国统一大业的完成……”说得很感伤。原来指导员也不是铁人,他也有疲惫和困倦的时候。为了国防事业,他献出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身体健康。

连长集训回来,无论军事素质还是思想素质,跟以前都判若两人。那天已经熄灯就寝,我还在灯下做白天没有做完的工作,连长拿着一张报纸冲进来,说:“快看哪!快看哪!”就在那张报纸上,我看见自己金榜题名了。连长又笑又跳,拉上我,叫上指导员,驾驶吉普车,出营区,到一家饭馆吃一顿山珍海味。指导员不顾劝阻,喝了很多酒,说难得连队出了人才。连长更是豪放,与指导员频频碰杯,说他们工作出了成绩。我见两位连首长这样高兴,也就放肆吃喝。明天全排为我开庆祝会。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吃零食一边津津有味的谈论,所有话题都是围绕我的。庆祝会快要结束时排长提议,每个人都跟我握握手,说是“沾点光”。战友们一个一个上前来,握一下我的手,又笑着回去坐好,每个人都那么开心。我泪光闪闪。因为我感觉这是在跟他们依依惜别了。晚上我打电话给晨曦姐,告诉说我考上军校了。晨曦姐十分高兴,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大概要等到月底。她就说给我写封信,应该收得到。六天后我收到晨曦姐写来的信,信中说:“天,听到你考上军校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经过大学的四年生活——如我,和经过军营的两年磨练——像你,我们都成熟了不少,慢慢懂得有些机会并非轻而易举就会来到我们的生活当中,而是千辛万苦后努力争取才取来的;所以,你要好好珍惜哦!姐姐相信你一定会的!也许是我见识少,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执着、最为自己的理想坚持不懈的人!梦想谁都有过,年少时曾点缀过我们的生活,但为它真正追求到底的人能有几个?实在寥寥!我祝愿你成为这为数不多的人里边的一个!加油啊!天!我会为有这样一个弟弟而骄傲!你的王芳姐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她现在一定在天堂里跟我一起喊:加油!天!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有关你王芳姐的事了。你的王芳姐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你王芳姐把对你要说的话都写在后面了两张信纸上了。”后面两张信纸上就是我王芳姐的手迹,看着看着,我泪流满面。我的可爱的王芳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晨曦,离开了我。她并没有打算不理我,而是想等我考上军校后,来部队找我……

当时全连已开始了海训前的准备工作,任务相当艰巨,时间非常紧迫——全军的龙头工作就是对台军事斗争准备,全连的龙头工作就是海训,而这次海训与往年不同,末期要进行沿海部队的三军联合演习。我们部队接到战备命令后,全连紧张行动起来,只等一声令下,即奔赴海训场。连长、排长、班长们认为我不必去海训场受苦,被列为留守人员。其实我很想参加海训。申请了几次,不行。只得服从组织安排。看着他们匆匆的忙碌,我心里非常惆怅,虽然读军校还是在部队,但是总不会有野战部队的味道了,虽然还会认识更多的战友和同学,但是总见不着这些战友了;三天后全连奔赴海训场,连长走了,指导员走了,排长也走了,王振也走了,都走了。八月十六号我离开锻炼培养我的连队,走之前战友们都从海训场打回来电话问行期,嘱咐我记得他们……

八月二十号我到了军校所在地广州。一下火车,不见地大物博,但见人口众多。火车站很小,三面是高楼,一面是立交桥,上下内外川流不息。人很多,洪流般泛滥成灾。我不知所向,寻觅拥挤了好半天,才找到一个喘息之地。忽一名中年­妇­女靠过来说,老板,哪里去?是不是我浑身透着老板的气质,穿得土里土气也被她认作老板?我告诉她说想找个投宿的地方。她赶紧帮我提箱子拎包,说跟我来罢。我就跟她走。到了一家旅馆门口。办好住宿手续。她累得满头大汗。我有些过意不去,赶紧付钱给她。她却摆手客气道:“不急不急。看看你吧,一个人拎三个箱子,多不容易啊。我帮你送到房间去吧。”我订的房间在5楼504号。虽然有电梯,搬几个大箱子上去还是不容易的。亏得她肯帮忙。进了房间,我付钱给她。她接了,却不走,跟我说:“这家旅馆很不错,但是收费太高了,不如我们那边,我们那边不仅收费便宜,而且服务质量好。”我对这家旅馆很满意,表示不想换宿了。她还不走,进房间帮我试空调,开窗户,开灯,仿佛这是她家里,而我是来做客的。临走,她把房间的电话号码抄在手背上,边抄边笑着说:“我可以随时打电话过来问问你需要什么帮助。”这让我吃惊。社会上竟然还有这样乐于助人的。舟车劳累让我疲惫不堪,浴罢倒床便睡。朦胧中电话猛响,我以为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比如发生火灾有人打劫什么的。抓起听筒还没来得及张口,那头女人娇声直灌入耳:“喂,老板,要不要按摩呀?”我说不用。那头说:“给你叫个靓一点的嘛。”我仍说不用。那头又说:“放心嘛,给你叫个浑身­干­净的,包你满意嘛。”我一时明白过来,怪不得那中年­妇­女要把我房间的电话号码抄在手背上。那头女人娇声不绝。一股莫名的愤怒冲上我心头。我对着电话大吼:“你他妈混帐!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那头也愤怒了,丢下一句:“真老土!”挂了。我也放下听筒,感慨不已。现在这社会,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人们都痛骂女娼,我却独恨嫖客。卖­淫­的自然可耻,而买­淫­的不更可恨么?

夜明珠(4)

入学时当然有很多繁琐的事,虽然小作者我自信能把所有繁琐事写得不繁琐,但在此我不想费力不讨好,写出繁琐事来让大家看得烦心。只说入学不久,我和战友们获得一次绝好的锻炼机会,那就是被派去带中学生军训。

那天队部忽然接到学校电话通知,说:“我校军民共建单位培英中学新生军训即将开始,学校决定派出二十名军事教官,这二十名教官本来该由值勤连担任,但由于开学之初,校务繁忙,值勤连人手紧张,遂决定挑选二十个军事素质好的学员去,现就将任务交给你们学员队,你们的人全是从各野战部队考过来的,军事素质过硬些。”当时队长接的电话,忙通知教导员来,商讨一番,吹哨集合,拿着花名册,点兵派将,选出二十名教官,叫到办公室,传达完上级指示,问:“能否接受任务?”大家几乎异口同声的高昂道:“能!保证完成任务!”教导员就开玩笑说:“平常队里有什么集体活动你们都躲着不参加,这个称病那个有伤,一听说到外面去,就来劲了,病弱伤残都变成­精­兵强将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全都是心怀鬼胎!我可告诉你们,人家是高中生,都十五六岁了,正是花季雨季的,你们去了,千万给我注意自身形象!别搞什么鬼明堂!这是大问题!明白没有?谁要是出了问题,回来我向上边打份报告,开除他!清楚没有?明天队长带队,你们一切行动听指挥。早上八点钟他们学校有车来接。你们现在回去做准备,迷彩服、外腰带、胶鞋、挎包水壶,都要找齐。你有些人,那什么,周天,就说你呢,你看看你,胡子拉碴的,也该刮刮了,这样走出去,哪像个部队当兵的,简直牢房里出来的犯人!”大家笑着,听教导员吩咐完,立正敬个军礼,陆续出来——出来就欢呼雀跃。我当然也兴奋难耐。回宿舍后翻找迷彩服帽子腰带等,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桌上,想着明天身穿戎装英姿飒爽的面对中学生,多美妙的事!忽然沈琼进来,一跳将我拥住,道:“我兴奋!我激动!去带中学生军训!感觉太好了!你知道么,这学校是有名的女子中学,现在也招男生了,但总还是女生多,这一带又是个盛产美女的地方,这下我可要饱享艳福了!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我道:“得,得,看看你这什么形象!刚才教导员还说呢,谁出了问题,他就打报告上去开除谁,你可要小心!”

明早六点起床,简单洗漱后开饭,我才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几口粥,沈琼就拖他快走,说:“吃那么多­干­嘛!培英中学那边排好了筵席等着我们呢!”匆匆赶来队部,但见其他人早在队部门口站满了。听队长在里面接听完电话,说声:“都进来吧!”大家忙进去,面向队长笔直站好。队长摆出一副将军架势,指点着大家说:“出发之前我还得明确三点:第一,一切行动听从我的指挥,所有人都必须遵守部队条令条例;第二,也要遵守那边学校的校纪校规,维护好军人形象,你们教导员也讲了,人家是中学生,一定要文明施训,严禁打骂体罚,人家娇贵得很,训练时可以适当放松要求,不能太苛刻;第三,对学生们,你们只能告之以姓,而不能告之以名,如果迫不得已,也只能以假乱真,你们有人在笑,我请你们不要笑,为什么,当今天下纷扰,帝国主义者亡我之心不死,美国日本狼狈为­奸­,印度菲律宾也扬威耀武,以致台湾问题扑朔迷离,海峡两岸剑拔弩张,各方间谍神出鬼没,我们出去带中学生军训,谁能保证不会碰上一两个敌方间谍,以假乱真是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明白了吧?”大家同声道:“明白!”队长说:“明白就好,现在每个人为自己想一个假名,写在这张纸上交给我。”这事真有意思。一个人给自己取外号容易,取个像样的学名还真是难。大家笑着,琢磨着,讨论着,先后将假名取好,陆续写在纸上。我最后一个将假名写上,教导员一看,周帅兵,直夸好名字,问有什么意义。我说意思是先当兵,以后当元帅。大家一阵笑话。忽听电话又响,队长忙接——“车到校门口了是吧;好,我马上带队过去!”挂电话向大家——“人家车子到了,我们赶紧准备好,到楼下集合——那个谁,周帅兵,你暂时负责一下,整队带过去,师二号大门口,知道吧?我随后就来!”我响亮答道:“是”!大家连忙回宿舍穿戴好,争先恐后下楼,集合整队,“一二一”、“一二一”齐步向师二号大门去了。校方的车早停在那里,司机和一位负责人下来迎接。大家等队长来了,才一窝蜂似的挤上车。车上大家兴奋异常,一路军歌嘹亮。

车开进培英中学大门,只见热情的师生们穿着漂亮的校服,挥舞着鲜花,高喊:“热烈欢迎!热烈欢迎!”大家不禁为自己是个军人而深感自豪,下车时个个严整军容,排着整齐的队形,迈着一致的步伐,随贵校接待者来至一座三层楼前——就是贵校饭堂,豪华气派胜似星级宾馆。贵校几位领导早等候在那里,看见来了,上前迎接;队长军衔是“少校”,级别不算高,当然也不敢怠慢的,忙上前握手道:“有劳领导们在此久侯。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领头一位副校长也说“有失远迎”之类客套话。说时进饭堂。这饭堂的楼层布局很有特­色­:一楼是大厅食堂,学生就餐的地方;二楼有包间,乃教师就餐处;三楼是贵宾餐厅,专门接待校外友好人士——教官们当然是友好人士,所以被引领上了三楼。进去后大家目惊口呆:豪华,辉煌;大白天的还亮着各样华灯;桌椅餐具都是高档品,光洁明亮,争相辉映。落座后工作人员匆忙而有序的排摆筵席。照例贵校领导有些冠冕堂皇的讲话。大家再一次感到身为军人的尊贵和荣耀。共同举杯预祝此次新生军训取得圆满成功后,大家再也忍耐不住,狼吞虎咽桌上的美味佳肴。

时间相当紧迫;二十分钟后贵校领导引领大家来至大礼堂,但见金碧辉煌有如皇宫;进去落座,“开训动员大会”举行。学生们都在底下站着。队长与贵校领导同列,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两边一溜是贵校各级领导。我们二十位教官坐在主席台后排。大会由贵校训练部部长主持。先请军训团领导(我们队长)讲话,然后贵校第一副校长作指示,继而政治部部长动员,最后主持人介绍各位教官。每叫到一位教官的名字,这位教官起立,向台下敬个军礼。当我的大名响彻大厅的时候,前排贵校各级领导都回头看了一下,下边的师生更是嘈杂一片,搞得我激动不已,敬礼完毕放手下来的时候,指头打在主席台桌边上,钻心似的痛。各位教官都介绍过了,由军训团领导(我们队长)下达编配命令:总编一个军训团,队长任团长;二十个班依次编为二十个连,我等都是连长;排长由学生自己担任,各连长在训练中提拔。

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沈琼就看中了举着“高一(8)班”字牌的那个女生——美丽,高挑,气宇不凡。团长一声令下,二十个连长排队依次下去领取队伍。沈琼走过“高挑女生”,失之交臂。我站在了“高挑女生”面前。沈琼就开始琢磨待会怎么跟我换班。

训练场就在贵校体育馆右边的足球场。很大很开阔。看上去绿油油的草皮,一摸才知道是塑料的。塑胶跑道是红­色­,分开几条白界,鲜艳分明。二十个连依次排开,各教官整队训话。在部队里待得久了,身心有些疲惫。忽然面前站着53名女中学生,我欣喜得说不出话。我就盯着她们看。她们是如此的青春洋溢。令我自惭形秽。我知道学生们站累了,简单说几句,便下令:“解散休息!”学生们欢呼:“教官万岁!”去树荫里找地方坐下。沈琼还在训话,见我歇着,忙跑了来商谈换班一事。我也乐于训练女生,哪里肯换。沈琼便骂我亲近女­色­。我跟他说正经的。说我这是第一次带中学生军训,不知道从何下手。问他怎么搞。他说:“该怎么搞就怎么搞呗!老子还不是他妈的‘花姑娘上轿——头一回’!”说时指着他班上学生——“我发现一个很漂亮的——那,第二排第三个,看见没?太美了!”我朝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那班学生都望着这边呢,个个一脸疲惫,有几个支持不住的,蹲下去歇息。我朝他们下命令道:“你们解散,喝水,休息,待会再训练!”一班学生欢呼着散开,各自找地方,坐的坐,躺的躺,喝水谈笑。沈琼跳将过去,声­色­俱厉道:“谁叫你们解散的?站好站好,都给我回来站好!他是你们连长还是我是你们连长?听我的还是听他的?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谁是病猫来着?”一班人抱怨个不住,无奈教官威严,纷纷过来排队站好。沈琼犹骂个不停。我知道沈琼是故意发威,甚觉没趣,于是回到自己连队。这时候一个男生迎了上来,递着一瓶矿泉水说:“教官,请喝水。”我忙谢他。男生自我介绍道:“教官,I’m临时monitor。Mynameis黄坚强。”这话说得中英杂合,听着别扭,我勉强笑道:“Nicetomeetyou黄坚强,Myfamilynameis周;你们以后叫我周sir就是了。”黄坚强便大叫一声“哇”,向同学们说:“教官懂英文耶!”一时又有几个男生围了过来,问这问那的。原来他们好多人在初中就参加过军训,都说他们初中教官一句英文都听不懂,问我怎么懂英文,又问我会不会讲粤语。我告诉他们:“教官原来也上过一年大学,所以英文略懂一点。至于粤语,一窍不通。”黄坚强等用粤语交头接耳一会,散了。我把矿泉水瓶放在树­阴­台阶上,站好位置,厉声的命令:“全班集合!”一时应者云集,可是很混乱,只听我调度:“面向我站四列横队;高在右,矮在左;快点!”一时方队初具规模。

与其他教官相反,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组织训练,而是让学生们尽快认识我。当然首先得作个自我介绍。我昂首挺胸站立队伍前,扫视众生道:“本教官最大一个特点,”故意停顿,“就是长得帅!”众生笑;“——队列里不许笑!都站好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本教官姓周,名帅兵;曾在镀金大学读过一年大学,后因种种原因而参军入伍;现在附近一所军校学习。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下面我想跟你们说说你们这个城市——”便给学生们讲述我到广州后的所见、所闻、所感。学生们从头到尾欢笑不绝,非常开心。我与她们很快打成一片。课间休息时,我问一位学生道:“你看教官有多大年纪了?”她说:“教官,我叫卢敏仪。你大概二十八岁吧。”我的心不禁一寒。人大概都有讳言人老的善意,在这位可爱的女孩看来,我总有三十岁了,说出来的时候替我减了两岁,这就反而增添了我的悲哀。我又问旁边一位女学生:“你看教官有多大?”她斩钉截铁道:“二十五!”我心里有些高兴,便赞她道:“说话这么刚劲利落,像个女侠!”一堆的女学生笑弯了腰。其中有个女生笑成这样:坐着,手向后撑着地,头向后,仰天笑。我看出她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便问她:“你笑得真狂,我以后就叫你狂人了。依你看,教官多少岁了?”她以银铃般的声音说:“教官,你何必这样在乎自己的年龄呢?我觉得青春不在乎年龄,而在于心龄;人只要心不老,就永远年轻。好比教官你吧,外表看起来是有些老,可是听教官刚才给我们讲述来广州后的故事,好幽默,我就觉得教官很年轻。”我惊愕无语。“青春不在乎年龄,在于心龄;人只要心不老,就永远年轻。”多好的话!多好的女孩子!名人有名言,伟人有豪语,壮士有壮举,然而都不如这位女中学生给我的震撼大。为此,我向她敬了一个军礼,以示敬佩。忽然长哨一声,只听团长在那头命令:“各连休息十分钟!连长跑步过来集合!”我忙令学生们解散休息,喊过沈琼,一同快步跑向团长那里。

二十位连长四列站好,听团长说:“刚才我看了一下,有的连队在训练,有的连队在训话,很好;但有的连队不象话,一直玩笑打闹——东面最靠边那个班,是谁带的?从一带到训练场就没正经过!­干­什么来着?”我低下头,因为说的就是我班,“——刚才人家年级组长跟我谈话,问怎么各教官自行其事,没有个统一行动——人家是部队转业的,内行人,看出来我们训练没有计划没有头序。这也不怪你们,时间匆促,来不及事前安排。现在我作个统一:回去后,首先训练基本动作,比如‘立正’、‘稍息’、‘蹲下’、‘跨立’,以及三面转法——今天上午就训练这些。动作细节上可以放宽要求,队列素质养成一定要抠紧,严禁队列里嬉笑打闹。注意听我的哨令统一休息。明白没有?”大家同声答道:“明白!”同时立正。团长令:“请稍息!”又问:“大家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没人吭声——“没有就解散吧。你们也回去休息一下;注意多喝点水,保护好自己的噪子,别头一天就把它喊哑了。”大家方散了。

我回来,拾起原来那瓶水喝。学生们都在看我,并且交头接耳,像在评头论足。想以前当兵,位卑言轻,现在当教官,众人瞩目。我稍微尝到一点当教官的滋味。忽哨声骤起,众生连忙站好。我放下矿泉水,严整军容,过来立在队伍面前,一脸严肃。学生们不敢则一声。我说:“跟你们明确三点:当我下令‘立正’时,你们必须一动不动的站好;下达‘稍息’口令,你们原地休息;下达‘解散’,你们可以蹲、可以坐、可以躺——只是不要睡着了。”众生笑。我厉声问:“明白没有?”忙答:“明白了。”虽然人多,声音却一点不洪亮,我就说:“回答我的任何问题都要响亮而­干­脆!不要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明白没有?”众生答:“明白!”响亮多了,有几个调皮的撕着嗓门吼,引得一些同学发笑,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言归正传:“今天我们的训练任务是基本队列动作。我先示范几遍,大家再跟着做动作。”

一遍一遍的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学生们练得身累心烦,但是谁也不敢怠慢,一直令行禁止。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拥有感。一上午训练结束,无论教官学生,都累得筋疲力尽。训话后学生们解散自行带回,教官们由我统一带队到饭堂就餐。午餐很丰富,六个人一桌,山珍海味的一盘盘端来,摆满一桌子。大家都饿了,抢着吃。假如是在平时,绝对吃不了这么多,也吃不起,亏得这学校如此盛情招待。我这时候只知道喝汤,训练中我一遍遍喊口令,每个口令都声嘶力竭的喊,现在喉咙一动就痛,每咽口饭,痛苦不堪。团长每桌都来走一圈,招呼我们:“吃饱,喝足!”大家感到倍受关怀。吃完饭集合带到休息室。团长训话:“中午就呆在这休息室,不准乱跑。如要上厕所什么的,必须向你们的负责人周帅兵请假销假。下午学校的起床广播响后,大家马上做好准备,迅速带队到训练场,不要让人家中学生等你们教官。我就在你们楼上这间套房。如果有什么事周帅兵不能解决的,可以来找我。”大家一一应诺。

这休息室其实就是高一年级组的会议室。推门进去,但见一张大圆桌子占据屋中央,四周一溜墨黑檀木大椅。圆桌上有几个塑料袋,估计是水果点心之类。大家一窝蜂似的扑抢了过去。抢到东西的欣喜若狂。没抢到的满腹牢­骚­,说:“下次老子也第一个进来,把东西全抱住!”我调解道:“刚吃过饭,谁一个人能吃那么多?各人分一点罢!”众人听说照做。分是分了,不过给别人的量少质劣,留自己的多而且好——这里没有平均主义。一时大家休息。有的打盹,有的趴着,有的ρi股在椅子里,有的翘脚搭桌,有的­干­脆横躺会议桌呼噜。我睡不成,因为时不时有人来请假去做这个做那个。空调开得跟冬天似的冷。我最讨厌吹空调了。想这样冷的空调开着睡觉,醒来准感冒塞鼻子。我连瞌睡一会儿也不敢。­干­脆起来看四壁的书画。这些字画堪称艺术­精­品,都是该校百年校庆时,海内外的老校友们赠送的己作。老校友们遍布各洲各国。其中一位旅居新西兰的画家老校友,作的一副水墨画,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在东壁墙上独占一面。我背着手瞻仰它,顶奇怪那画的题字——画面那只大鸟尖喙厉爪,应该是老鹰而不像大鹏,其凌空疾下之势也是要来地面抓小­鸡­而并非展翅高飞,为何题名“大鹏展翅图”?

下午训练三面转法。学生们一脸愁容,没­精­打采的。我中午没合过眼,大热天的,也一身疲倦。训练时我不怎么严格,训一会叫大家原地小休息一会。等吹哨大休息时,我和学生们同坐树­阴­下讲、听故事。因我所讲的故事都幽默风趣,引人入胜,学生们无不欢声笑语。当然我也留心各位学生,记住几位个­性­突出的:特别调皮的像黄坚强,十分害羞的如“高挑女生”,非常爱提问的是“女侠”,狂放不羁的乃“狂人”。我发现有一个女生老坐得远远的,但总朝这边望着。那模样身段,特别像王芳姐。每次与她目光相接后,我总要低头默想一忽儿。这时候女侠又在发问了:“教官有GF吗?”我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一堆的女生笑道:“她问教官您有没有GF!”我听清了但没听懂,于是又问:“GF是什么东西?”那一堆女生几乎笑倒在地。“狂人”道:“就是GirlFriend呀!”我终于懂了,说以前有,现在没有。学生们就说:“怎么教官失恋了呀。”我说可以这么说。其实我说的失恋是扯谎。只因我装出很是黯然神伤的样子,学生们见了,全信无疑,都自责说着了我的心伤,连声“对不起”,不再发问。我又说起家中人家中事,三分真实七分编造的讲出来,很是感人。学生们为此伤心动容。我指着坐得远远的,朝这边望着的那个女生说:“我表妹就跟她一样的漂亮,可爱。”说着我又很伤心。大家便叫那女生过来。那女生不肯。“狂人”跳将过去,把她拖过来,丢在我面前。那女生坐好,很腼腆——忽然问:“教官,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卢敏仪呀!今天上午我第一个回答你问题的!就忘了呀?”语气里满是责备。我一拍后脑勺:“哎呀,就是,卢敏仪;看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忽然团长哨令:“开始训练!”直到六点十分,一天训练方告结束。团长哨令:“各连组织讲评后,学生自行带回,连长过来集合!”我早就注意到一位穿红­色­T恤的中年男子一直在队伍边站着,料想就是他们的班主任,因想:“就叫他来给学生们讲评一下吧,”忙整好队,大声跟学生们说:“一天下来,大家表现相当不错,很听话,我不罗嗦了。你们班主任也陪了大家一个下午,现在请他讲几句话!”说完跑开指挥位置,转过来面对大家。班主任微笑着向我点个头,走到队伍面前,也学我站得笔挺,跟同学们讲:“我知道,同学们都累了,但是呀,我们的教官更累,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教官的辛劳表示衷心的感谢!”老师同学都向着我鼓掌。我感激不尽,摆手道:“不用,不用!教官不辛苦!第一次带军训,不到之处敬请谅解。听听那边又在吹口哨了。我还有事,要先过去了。大家听老师的吩咐。回去多喝点水。明天见!”说完转身跑去,忽又回头跟大家一个飞吻,学生们笑倒一片。吃晚饭的时候校方指派高一年级组组长带几个人陪同团长坐一席吃饭。席间校方人员频频举杯敬酒,搞得团长不堪应付,忙请救兵。头一个叫去我,可是我滴酒不沾。又把沈琼叫过去,沈琼本来也不喝酒,但这回充当酒桶,喝了不知多少,差点醉死。

回来已是晚上九点。队长非常照顾,特许大家早点洗澡上床休息。与青春洋溢的中学生们相处了一天,我感觉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兴奋不已。洗了澡,其他人都爬上床或趴或躺的呼疼喊累,唯独我不知疲倦,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研究镜子里的自己。这时,沈琼过来跟我说:“时间尚早,你不妨去理发店修理一番。明天,你那班学生总该不会说你老的。”我采纳建议,忙跑到队部向队长请假外出理发。队长批准,并指派沈琼陪同——以为校外的发廊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和事,多叫一个人去以增加防范。一边走,沈琼一边跟我讲:“出校门往左走,有一家发廊,洗头,理发,刮脸,剔指甲,一条龙服务,价格便宜得很,而且他们理发师是一流的,一定能给你一流的容貌。”说时已到了校门口,沈琼说:“你自己理完发赶紧回来就是了。我累得很,要回去休息。”我请他自便。找到沈琼所说的发廊,进去,就有三四个女的迎上来,问我要几级服务,言动极其轻佻,吓得我赶紧出来,另找了一家理发店。回来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在队部门口碰见沈琼,向他说声:“我回来了阿,”进了宿舍,问这个问那个:“怎样?帅不帅?”又在镜子前端详良久,直到熄灯才爬上床,竟毫无睡意,美美的想着明天自己面貌一新,学生们会是如何反应。忽然沈琼过来叫我:“起来,起来!到队部去!队长叫呢!”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到了队部,只见队长一脸严肃,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大概十点钟的时候。队长又问:“怎么不跟我销假?”我说回来的时候跟沈琼说过了。队长忽的将声音提高几个分贝:“跟谁请的假,就该向谁销假!基本的请销假制度都不懂,你配当什么教官?何况你根本没跟沈琼说——”向沈琼——“他回来跟你说了没有?”这沈琼是存心要害我的,一本正经道:“没有哇。”又进谗言:“刚才队长不是还叫我陪同他去嘛,他偏不要我陪。一个人在发廊里那么久,也不知­干­些什么事。”听得队长满脸愤怒,指着我说:“你还跟我撒谎!”我气不过,不知怎样好;直恨没练成“九­阴­白骨爪”,沈琼就站在旁边,不然一招收拾他。只听队长说:“明天你不用去带军训了。现在去写份十五页纸检讨书来!”依着一贯的脾气,我会说:“老子写个屁!”只因为舍不下那班可爱的中学生,才忍气吞声,在队长面前认错,态度极其诚恳,又充分发挥演讲口才,以三寸不烂之舌,晓队长以理,动队长以情,并且保证十五页纸检讨明天一早就交上来,终于使队长大发慈悲道:“好吧,明天你继续去培英中学带军训罢!现在给你两种选择:要么明天跟沈琼换个班,所犯错误既往不咎;要么站到墙角去面壁思过半小时,挖挖思想根源,想清楚为什么会犯错误,然后写一份万言检讨书,明晚九点钟之前交上来。”我选择后者。

明天一早,学生们见教官面貌一新容光焕发,惊呼:“哇,教官,你好帅哟!”我得意道:“那当然咯!”因把昨晚的事讲给学生们听,说自己如何为了他们而甘愿受罚,学生们听完很激动,用震天动地的声音呼喊:“教官万岁!”我笑道:“我不要万岁。我现在才二十一岁,你们就嫌看起来很老了,等我一万岁了,成何体貌?你们不骂老妖­精­才怪呢!”这样故意曲解“万岁”,胡乱说笑一回。开始训练。站军姿。太阳毒辣。学生们汗流浃背。才过十分钟,旁边的“男九连”已经晕倒三个,还有不少摇摇欲坠的。我带的“女八连”却没倒一个。沈琼有些气恼,一个接一个的走到学生面前,用拳头轻打对方胸脯:“把胸挺起来!是不是男人?瞧瞧人家‘女八连’的,个个挺胸,个个不倒!”我也挨个鼓励学生们——也不说什么,只给她一个微笑,一眼鼓励赞许的目光。我发现,只要自己在面前一站,她甚至旁边几个人便会挺胸直腰的坚强起来。不靠命令强迫,而只要在她们面前一站,就能让她们坚强起来——这样,只有这样,我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教官。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仿佛没有尽头。学生们的汗水也好像流不尽。豆大的汗珠在眉宇鼻尖挂着,细小的汗流从耳朵下巴滴落。好几个学生摇摇晃晃欲倒,其中就有卢敏仪。我忙站到她面前去,用一种爱抚的目光注视她。卢敏仪含羞低头。我厉声道:“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向前平视!”卢敏仪将头抬起来,眼睛却斜视别处。我命令:“两眼向前看!”不听。再令:“向前看!”还是不听,咬着下­唇­,噘着嘴,好像是在跟谁赌气,很要强很可爱的样子。我看得忘情。忽然她倒了下去。我连忙扶住,让她半躺在我怀里。她醒来,起身,重新军姿站好。我连声问:“行吗?要不去树­阴­里休息一会吧。”她就站着,不说话,咬着下­唇­,依然斜视右方。我久久地看着她,心甚爱之,因怕别的学生笑话,才转身走开。只听“扑”的一下她又倒下去。接连晕倒两次,我不敢再让她站了。抱她到树­阴­里坐好,喂她水,一边问怎么样。卢敏仪有气无力地说:“教官,我早餐没有吃。”我一听,无比疼惜怜爱,说声“你等着”,以百米赛跑速度跑去饭堂,问工作人员还有没有早餐买。工作人员见我是军事教官,给了一袋子面包,说不用钱。我赶紧提了面包跑回训练场,都忘了向工作人员说声“谢谢”。卢敏仪吃几口面包又站回队伍。我走过去轻轻摸一下她的手以示鼓励。军姿训练对于学生们来说简直有些残忍。但大家都坚持着。我感动了。这时候他站在整个队伍面前,才发现所有的学生两眼都不是向前平视的,全部向右斜看。我不由自主的顺他们目光向后看了一下。但见两棵树­干­之间,拉挂着一副鲜红墨字条幅,上面写着——

顶烈日,抗风雨,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我才明白这些可爱的学生们在看什么。两个小时终于过去。原地踏步。好几个学生哭了。其中就有卢敏仪。休息的时候,我挨着卢敏仪坐,问她怎么早餐又不吃。说不是不吃,是没来得及吃。问怎么来不及。说我是卫生委员呀,早上要组织大家搞卫生,然后检查一遍,所以吃饭去得迟,又要排队,到最后就没买到早餐了。我眼眶一阵潮湿。

中午吃过饭,大家正要休息,忽然团长打门进来命令:“出去集合!”大家急急忙忙出来集合站队。但见一名中校在一边站着,他旁边又站着一年轻女军官,不知什么事。原来,这中校是学校派来的,奉命前来宣布两项决定:一,从今天开始,各位教官都在培英中学过夜,不必回本校;二,因文化集训队队长另有差遣,军训团团长改由军体教研室汪教员担任。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众人惊讶之余更有些高兴。我尤其欢喜,因为那万言检讨书可以免写了。

下午烈日不饶人似的炙烤大地,训练场热气腾腾。“高挑女生”一张愁苦脸,走齐步时哈腰弓背,整个人有气无力,经提醒、纠正了几次仍是不改。我看不入眼,于是叫她出列,训了一顿。待会踢正步,她更加懒散,我发了火,叫她出来一旁罚站。她乖乖受罚,楚楚可怜的直站到课间休息哨响。我过来给她解禁。她一ρi股坐了下去。我慌忙扶住,问是怎么了。围上来几个女生告诉说:“教官,她有胃病的。心脏也不好。还有,我们今天午饭都没吃呢!”边说边递水给“高挑女生”。我惊道:“怎么你们又没吃午饭?”女侠说:“早上卫生打扫得不­干­净,学校罚我们中午再打扫一遍。完了我们去吃饭,饭堂早关门了!”我听了很是同情,问高挑女生:“你胃痛怎么不早说?”高挑女生似乎很害羞,并不回答,只是红着脸笑。卢敏仪告诉我,“高挑女生”身体很弱,“开学那天,一下公共汽车就晕倒。这些天胃不舒服,晚上疼得在床上打滚,就是不出声,怕打扰我们休息。”我眼眶又潮湿了。历来三大步法的训练,讲究队形和谐。我把方队重新调整。很高的一排,稍高的一排,稍矮的一排,很矮的又一排。将动作比较规范,胆大敢管的四个人,女侠、狂人、黄坚强和卢敏仪,任命为“排长”。各自带开,分别训练。我时不时指点一下。课间休息时,我发现“红T恤衫班主任”在一旁站很久了,忙上前跟他握手道:“老师您好!老师贵姓?”班主任忙道:“免‘贵’,姓梁;我教他们数学;周教官哪里人啊?”我说出家乡名字。梁老师惊喜道:“呀,我的老家也是在那里;如此说来,我们还算老乡呢!”我忙说幸会,又问梁老师:“怎么今天班上少了两个人?他们因为什么事没来?”梁老师道:“哦,忘了告诉逍教官,有两个病了,昨天夜里发高烧,四十来度!现在还在学校医务室打点滴呢!”我道:“不知他们怎样了。有时间我去看看她们。”说时满脸的同情和关切。梁老师道:“不用了逍教官,你忙你的。昨天你为学生买面包的事我还没谢呢!这班学生呀,回去后交口称赞你!我在此代表同学们再次表示感谢!”我忙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关键是他们听话,我看着就喜欢!说真的,我们当教官的,出行有专车,吃饭在高级宾馆,学生们训练又苦又累,打扫卫生不好要罚,买饭排队要挨饿——”忽听:“女八连,来一个!来一个,女八连!”原来是沈琼领着男九连在拉歌了。学生们急不可耐,等着我调度。我不紧不慢,先集合队伍,细心交代一番,然后向后转,面对男九连坐下。我喊道:“九呀嘛九呀嘛九连的!”学生们应道:“来呀嘛来呀嘛来一个!”我:“来呀嘛来呀嘛来一个!”学生们:“九呀嘛九呀嘛九连的!”领喊的时候,我在前面手舞足蹈,很有激|情。同学们因此热情高涨,个个扯破喉咙,声音有如排山倒海,压过九连。九连认输,唱了一支歌。刚唱完,我又领着学生们喊:“九连的歌唱得好不好?”——“好!”“再来一支要不要?”——“要!”忽而很有节奏的:“九连的!”——“来一个!”“来一个!”——“九连的!”接着一唱一和:“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男九连个个傻了眼,沈琼急得抓耳挠腮。我又领着大家喊:“冬瓜皮,”——“西瓜皮!”“九连的全是,”——“大懒皮!”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继而鼓掌,起哄。沈琼束手无策,站在那里傻笑,先耍赖皮不肯认输,后无可奈何的又唱歌,势气低落。我赶紧领唱同样的歌,学生们唱,我在上面装腔作势的打拍子,跟交响乐指挥似的。梁老师在一旁看得开怀大笑。忽听长哨一声,又该训练。接下来的训练更为苦累,可是学生们个个情绪激昂,训练起来认认真真。人就是这样,­精­神上痛痛快快,身体上的苦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不知不觉又一天训练完。照例集合讲评,我说:“今天大家训练刻苦,玩得也开心,士气高昂,希望以后继续保持和发扬。教官没有什么说的,感谢大家配合。下面有请班主任讲话!”我唱罢,梁老师登场:“同学们,通过这两天的军训,你们晒累了,变瘦了,但你们坚强了,有气质了!老师感到非常欣慰!再看看我们教官,他也晒黑了,变瘦了,而且噪子也喊哑了——”学生们自发的鼓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谢谢教官”,全班同学跟着齐声喊:“谢谢教官!”我忙打手势表示感谢。梁老师继续说:“教官这么辛苦,我们怎么报答呀——就是要认真起来,坚强起来,不怕苦不怕累,刻苦训练,取得好成绩!这才是我们对教官最好的感谢!”学生们再次鼓掌欢呼。忽然那边团长哨令:“连长集合!”我忙向学生们说:“教官那边有事,要先走了。一切听班主任的吩咐——”说时转身跑。学生们喊:“教官万岁!”我又像上回那样回头给大家一个“飞吻”。学生们笑倒一片。梁老师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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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5)

晚饭桌上,沈琼怪我太不给面子,“你今天也太过分了!搞得我这样狼狈!简直没法下台!在中学生面前耶!”我笑说愿赌服输,怪不得我。沈琼喝口饮料,叹气道:“太厉害了你!”我说不是我厉害,是我的学生厉害。沈琼恍然大悟:“也是,也是,训练没你们班好,拉歌拉不过你们,不是我的问题,是我那班学生的问题,全怪那班学生素质太差,不怪我做教官的!”说着将杯可乐一饮而尽。这时汪教员过来,请我出席,一旁说话。原来,刚才陪餐的学校领导说,按照惯例,军训团团长要给新生作政治报告,以便学生了解国家政策和世界形势,汪教员自知不能担当此任,便来找我,请我出马。我颇为踌躇,说这样恐怕不行。她说怎么不行,一半恳求一半鼓励地说了一箩筐话。我才答应,并保证完成任务。

当晚,培英中学全体新生聚集大礼堂,听我作第一场报告。在掌声,笑声,哈欠声中,我侃侃而谈几十分钟,终于停讲,说明天继续。学生们热烈鼓掌。倒不是因为我讲得好,而是感谢终于让他们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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