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回家的车船票向来由学校统一订购，于放假前一个星期发放到每个人手里。当时大家兴奋异常，拿着车票互相传看，相同车次的约定一起回家。我的家乡不远，火车从广州出发，第一站就到我们县城。方明和阿浩与我坐同一辆车，分别在后两个站下。我强烈邀请他们到我家做客。两人先欣然应邀，后来各自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都归心似箭，因而推辞了。
广州乃现代化大都市，据说其流动人口比定居者还多。年终岁暮，作客这里的他乡人都急着返乡回家过大年，时间之紧迫，人数之众多，交通客运也就相当的混乱。我们军人是“特殊阶层”，回趟家也就别有一番步骤。离校前聚集大礼堂接受“放假前教育”，学校领导苦口婆心的说很多，要求大家走出校门也得遵规守纪时刻不忘维护学校声誉以及军人形象并自觉同违法犯罪分子作斗争，临末却一再强调“回家途中要注意安全；遇见坏人坏事，不要随便见义勇为，而要量力而行”。我知道这是学校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但是，如果真的让我遇见坏人坏事，我一定见义勇为，即使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鉴于火车站人山人海的混乱局面，学校规定各院系分批离校，派出校卫队去火车站开道，护送各批学员进站搭车。我和方明阿浩就是第一批离校的。
上车前我跟弟弟打电话，告诉车次以及发车时间。弟弟算好时间说到时候去车站迎接。上车后方明阿浩有说有笑。我近乡情怯，默坐不语，望着窗外的山川流走，感慨万千。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故乡是个人的，故乡情也因人而异。俗话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一个人的故乡在别人看来也许是避之而唯恐不及之地，本人却欣欣然如鱼得水，这便是乡情所使然。这种乡情尤其属于游子，因为他们尤其思念家乡。这种乡情是一种奇怪的思念，它不会每分每秒羁绊你，但在你的心之一隅，总有它的地位，偶一牵动，便会引起缕缕的思念。有人说那些从来没有走出过故乡的人不配言故乡情，我以为这是片面之词，因为有很多人一辈子也不肯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正因为他太热爱故乡。流浪总是清苦，游子总想回家；客死他乡是人生莫大的悲哀，衣锦还乡是家人欢欣鼓舞的期待！父亲母亲在我出门的那天就给我作了硬性规定：非当了官才能回家！三年了！我的这次回家，与故乡已经是阔别三年了！
次日凌晨五点到了家乡县城。顺人流出火车站，微茫的广场灯下，弟弟笑容可掬的立在那里。我迎上去与他拥抱。弟弟有点受宠若惊，笑道：“爸妈都知道你的火车这时候到，昨晚上打电话说他们要来，我说我一个人来接就行了。哥，先去一趟我公司吧。”我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我去他公司。也许别有用心，也许随心所欲。我不用多想，只管随喜他。于是到他上班的建筑公司。推开大玻璃门，就见公司老板。弟弟向他介绍一句：“这是我哥哥。”他忙上前与我握手：“哎呀！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请坐，请坐！小慧，倒茶！”只听“哎”了一声，就有一个窈窕淑女出来倒茶。我忙接茶，客套一番。老板、小慧跟我闲聊几句，各自忙去了。只见弟弟在接听电话。完了向我笑道：“哥，老爸又打电话来催了。他等不及了。我叫他别急。对了哥，我已经联系好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我一个熟人，待会你就坐他的车回去，车钱你不用管，到时候我给。因为他现在正送一个人去郊区，所以我们还要等等。你不着急吧？”我悄悄跟弟弟说，不想一直在这坐着等，想出去走走。弟弟说好。就去跟他们老板说了说。过来带我出去。
这一路街道很干净，很宽敞，车辆又不多，是散步休闲的好地方。这时候因为天气严寒，没什么人。我和弟弟边走边谈。在现在这个快节奏时代，人的一生不知要遇见多少人，经历多少事，凝结多少情，或者“人走茶凉”或者“日久相忘”或者“无意淡漠”了。只有亲人舍不脱，彼此牵肠挂肚，唯有亲情割不断，历久弥醇。三年里我和弟弟几乎没怎么联系，只写过两封信，交流甚少，现在重逢，就有说不完的话。谈及家中境况，我最关心奶奶和外婆。弟弟就给我讲述两位老人家的近况。“外婆有吃有穿，可是身体不怎么好，毕竟年纪大了。近来她总是浑身痒，一身皮肤跟鱼鳞似的，一抓就块块脱落，也不知怎么回事。端午节外婆到我们家睡了一晚上，妈去收拾床铺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床上全是皮。还好，外婆还喝很多酒，饭也吃得两碗。舅舅也不让外婆做很多事了。金妹和银妹都长大了，可以做很多事。特别是银妹，非常懂事。外婆有次生病，躺在床上十天半月，端饭，喂药，换衣服，洗脸洗脚，全靠银妹照料。外婆的衣服裤子被褥床单也都是银妹洗的。我那次去看外婆，就买一套衣服奖赏她。金妹懒得要死，我就什么也没买给她。她还哭呢！”听说小表妹这样懂事，我真是高兴。又问奶奶怎样。“奶奶比外婆舒服多了！可是去年也吃过一个大苦头，就是小叔叔打了奶奶。说起来，小叔叔简直没人性。我那时候回去，看见奶奶被打成那个样子，真是欲哭无泪。”我问小叔叔为什么要打奶奶。“还不是因为小婶婶！她在外面偷人，奶奶说她两句，她就来打奶奶，奶奶眼疾手快，把一碗热油泼在她身上，小叔叔就过来打奶奶，提起奶奶从屋里甩到屋外，可怜六七十岁一个老人家，被摔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那天我们老爸、大叔二叔、大姑爷小姑爷都去了，要小叔叔在奶奶面前下跪。小姑爷忍不住愤怒，将小叔叔拳打脚踢一顿，好容易才被大姑爷劝住，说自家人不自家人。我认为就该打！他先不认自己的老娘，谁还认他？！还有那个臭表子尤其该打！可惜她逃跑，逃到她娘家去了。小姑爷牵头，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她娘家，闹得很大。她外氏不是很强吗，法院里有个什么人，当时就趾高气扬蛮横得很。小姑爷就跟他们说，我们家也不弱，有哥哥你在军校，将来当个大官回来，好好收拾他们，吓得他们家也不敢怎么样。小姑爷说了，等这次寒假你回来，叫你穿着军装到她娘家闹去！”全没想到我一个人身在部队，能使自家受益非浅而使仇家忌惮如此。“现在奶奶过得挺悠闲的。爸爸叔叔他们每年过一百斤粮食给她，她一个老人家是吃不完的，多半是卖掉，也就有些钱用；大姑姑小姑姑逢年过节也拿些钱给她。我今年端午节回去，就给她一百块钱，外婆也是一百，可是多四瓶酒。我当然知道外婆什么话都说漏嘴，她一定到处说我给她一百块钱，还买四瓶酒，叫奶奶听见了，不好，我就叫外婆保守秘密。”我笑着说他做得好。我正要问他外婆过生日那次我寄回来四百块钱爸妈是不是平分给外婆和奶奶了。他的手机响了。是出租车司机打来的。说已经到了。我们赶紧往回走。只见一辆崭新的绿色夏利牌出租车停在公司门口。司机平头短发，三十上下，敢上前与我握手，客套话滔滔不绝。我认真与他敷衍。弟弟进公司。一会跟老板、小慧出来。我向老板、小慧说声多谢。老板一迭声地笑道：“欢迎再来！欢迎再来！”吩咐小慧帮忙提行李，一起送我上出租车。
本来今天弟弟要送我回到家，但因为他们公司老板要去一个县城谈一笔大业务，非得叫弟弟同行，否则谈不来，而弟弟又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对老板忠诚守信的人，所以没能跟我一起回家。为此他跟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我当然丝毫不会介意的。我在第一章里就说过：“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是谁，我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我弟弟。”是的，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就是弟弟。这两三年弟弟一直在外奔波，虽然辗转反侧辛苦恣睢，但逢年过节都回家一趟，给家里带些钱和礼物。我一个做长子的，远在天边，逢年过节不说寄点钱买点礼，连写信和打电话也是少之又少。真对不住家人。弟弟从来不给父母希望但老让父母放心。他不仅让父母放心，也让我放心。他老成练达，但也不乏纯朴厚道。他不急不躁，没有飞升，但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坚定，踏实。不像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我，左突右冒，大起大落，燃起希望又降下失望，伤父母的心，伤亲戚朋友的心。弟弟常佩服我聪明有头脑，却不知自己用实际行动证明会比我强；他也许永远都以为智商最重要的，却不知自己一直证明着情商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考上军校，算是为家争光添彩了，但也仅仅是争光添彩。一家人无比欢欣。就说弟弟吧，因为我而十分高兴，说从此以后我从政，他搞经济，我们家一定变发达。弟弟说这番话，与其说是光宗耀祖的封建思想之残余，倒不如说是富民强国的时代精神之体现。何以这样说？人生天地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齐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罢了，罢了。小作者我有点“不知所云”了。
随着出租车的飞驰，城市大道渐渐变成乡村马路。我离家乡越来越近了！离家人越来越近了！离父母越来越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想起千百句有关颠沛流离、衣锦还乡、叶落归根等等等等的唐诗、宋词和元曲。
和蔼慈祥的奶奶，爱我如亲生儿子的大姑姑，阅历丰富的大叔，唯利是图的二叔，婶婶们，本村乡望，等等一干人，齐集我家门口，热烈欢迎我。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享受这样盛大空前的欢迎仪式。送我回来的出租车司机也因此交了个好运——走的时候得到我父亲给的一个红包。一一握手，寒暄毕。父亲用竹竿挑起一串足有十米长的鞭炮，点燃，“辟辟叭叭”响起来。我在鞭炮声里，默看那爆炸的火光、飘飞的纸屑和缭绕的烟尘，真感慨万千！回家是一个人生哲理，家是目标，回是历程。为了这次回家，我奋斗了三年。整整三年，我才能有这么一次回家。从我踏上军旅的那一刻起，父亲就一再强调：“出门就得混出个明堂来；混出明堂了，就回来风光。”如果我混得不好，可不可以回来呢？父亲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如果混得不好，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乡，不要活着回来被人笑话！今天我回来了，既风光，又是活的，衣锦还乡了！母亲走至身旁问：“天崽，在想什么？进屋吃饭了！”说时用手抚我脸。我见母亲爬满皱纹的脸又老了很多，不禁鼻酸眼红，叫一声“妈”，一把将她拥住；母亲也“儿”一声“肉”一声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看不过去，扯开我和母亲说：“哭什么哭？一个是二十岁的军校生，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老婆娘，这么搂漏抱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强拉我进客厅。几个叔叔早已入座，轮番客套。见我进来，几位叔叔都站起来。我忙笑道：“叔叔们请坐吧！何必这样。”几位叔叔才归座。我又向母亲说：“妈也过来，坐下喝杯酒。”母亲道：“你先吃吧！我去换身衣服。”自从我跨进家门，母亲就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天寒地冻，她却忙出了一身热汗。随着父亲一声令下，开席了。大叔迫不及待地给我敬酒说：“恭喜你呀天！大叔没出息，一辈子受人欺负。这下好了，出了你这么个好侄子！你大叔从此走路可就挺胸抬头啦！”我连忙客套一番，与他碰杯。接着便是大叔敬酒道：“啊呀，侄子混出名堂来啦！村里这帮土匪恶霸就等着你来收拾啦！你二叔是老粗，不会说话，只有一句话讲给你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啊。”我赶紧谦逊一回，与他干杯。随后是大姑姑端着酒杯子道：“天啊。现在全家都沾你的光啦，都感谢你呀！你以后当了官就好啊！现在这世道，求人家办事很难哪！官场上有了人才好办事啊！弟弟妹妹们以后就靠你提拔啦！”我慌忙客套，谦逊，仰脖豪饮杯中酒。最后，乡望等不及了，打着官腔道：“啊，哈，我没看错，从前我就说了，你是个贵人相，日后一定飞黄腾达，这不，你这条龙飞起来了，就是从我们这个山沟沟飞出来的！你这个娃崽，要出人头地的，谁也阻挡不住！”说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喝干杯子里的酒，说乡望大人您谬奖矣，晚辈我的理想是不做官的，而做文学家；我的兴趣爱好是不在沽名钓誉的，而在旅游、观光和探险；我的能力有限的可怜，是不善钻营和明争暗斗的，而只擅长作幅画，写首诗，唱唱歌弹弹吉他。我们中国人向来喜欢大吃大喝，其真正目的却并不在于止渴充饥，而在于庆祝喜事，或享受生活，或摆阔充富。我们家这次家宴就是这样的。吃完饭又说笑一回，客人终于散去。我忙收拾碗筷准备去洗。孰料父亲一把按住说：“你坐下，陪你老子我说几句话。这些事让你老娘去做！”我只好继续坐在沙发里，听父亲说些什么话。
忽然屋外一阵鞭炮响。原来是强德来了。请进客厅，茶水点心招待。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我坐在一旁Сhā不上嘴。本来我也不想Сhā嘴。强德家与我们家，名为亲戚，实为仇敌，明争暗斗几十年。三年前，我从大学退学回家，准备投笔从戎。镇里忽然下来一个人，提着一个箱子，箱子一面红纸黑字写着“投票箱”。那人邀请我去帮他做点事。原来是要选镇人大代表。一共三个候选人。强德名在其列。所有选票收集好，工作组聚在一个大厅里计算选举结果，我当唱票员。正忙碌着，外面一辆摩托车刹住，下来一个人，就是强德，直入大厅，将我拖出门外，呵斥道：“你他妈在这里干什么！你他妈敢Сhā手我的事？”说着就要动手。镇干部死死拖住他，说：“他是我叫过来帮忙的，没有别的意思。给我点面子嘛，强德。”强德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看你是厕所里打灯笼——找屎（死）来了！我的事要你来Сhā手？”在场的人都为我说情，强德才悻悻然而去。强德一直很佩服我读书厉害，说我头脑聪明，满腹文化，将来必定有用。虽然他那天来逞凶，但没敢动手。就因为我要当兵了，他也知道三思而后行，怕得罪不起。后来，强德顺利当选镇人大代表，镇干部村干部都去他家吃饭，他特意跑来我家请我一同赴宴，我当时是很不情愿的，只因他说了两句话：“是我做叔叔的错怪了你。你是帮叔叔的忙。”我就去了。强德能顺利当选，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我当唱票员没有舞弊行为；第二，强德在本村收买了人心。在宴席上，强德当着在座人的面，两次亲口向我道歉，多次向我敬酒。那时候强德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专职久任，颇为霸道，虽然不是什么法官，可事实上是村子里最积极的判官，不管谁和谁吵架，哪个村民闹意气，或是穷得过不下去，海骂村干部以发泄牢骚，他总是亲自去调解处理镇压制服，直骂得他们一个个相安无事，不再叫苦叹穷。我正沉浸在这些回忆当中，强德忽然问我几句话，我一时没能回答，他便说：“怎么？你考上军校了，架子大了，不理我们这些乡巴佬了？难道我们乡巴佬提出的问题太深奥，你堂堂军校生理解不了？”我忙赔礼笑道：“刚才忆起童年旧事，浮想联翩，千言万语，一时难于出口，故而怠慢有失，还请恕罪。”现在强德既是“治保主任”，又是村长，凡村中事，即使不能顺着他的意思去安排，至少也要顺着他的意思去选择一下。人都暗里说：“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喜欢当权作主为所欲为。”这让我想起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说过的一句话：“有压倒一切力量的事物有三样：第一是疾病，第二是强盗，第三就是暴君。”长久以来，强德就是我们村的暴君。那天强德虽然没有动手打我，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凶骂呵斥了我，就是侵犯了我的人身权，我铭记在心，在部队摸爬滚打三年，再苦再累，都咬牙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要练就一身过硬本领，回来报仇雪恨！
晚上我家正吃饭，强德不请自来。忙邀请入席，添碗添筷。吃喝之间，强德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村民都是人，都有人性；人性有三种，理性、意志和情ｙu；这三种人性各有品质，理性具有智慧，意志代表勇敢，情ｙu要求节制；三种人性使社会分出三个等级，陶冶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村领导，他们体现为智慧，求荣誉和功名的民兵，他们体现为勇敢，求感官满足和身体享受的工农商各行各业的村民，他们体现为节制；一个理想的村庄就是一个公正的村庄，也就是应具有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这四种美德的村庄；正义并非由谁来体现，而仅仅要求把三种人安排在各自应得的能够胜任的岗位上，使他们的各守本分，各安其位而又彼此分工合作，互相依赖；这样的村庄，能保障全体的最大幸福，所以是理想的公正的村庄；在理想的村庄里，村长是最珍贵的，是黄金做的，民兵次等尊贵，是白银做的，普通村民就比较下贱了，是铜铁做的。也不知这鸟人如何想出这么一番话。我听了直打冷笑。父亲也想笑，但他不敢当着强德的面笑，所以憋着，憋着憋着，就放了几个屁。强德就笑道：“周老大你放屁了呀？我们军官贤侄没介意呀？那我也放屁了哦！我这一肚子屁憋了很久了。因为我怕我们军官贤侄介意。”说着就放出一连串的屁。臭得不行。我忍着性子再陪他喝几杯酒，吃几块狗肉，回卧室睡觉。狗肉让我浑身有劲，烧酒让我头脑发热，我睡不着，而有些发狂。只听客厅里强德与父亲不知为何吵了起来。我便起床，来到客厅，一个耳光打在强德脸上。父母想，不得了，捅了老虎ρi股了。孰料强德不但没有还手，也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的说：“当兵的就是不同阿！敢在太爷头上动土阿！行！勇气可嘉！后生可畏！来！叔叔我敬你一杯！”我没理会。强德问父亲：“军官贤侄是不是喝醉了？”父亲当然替我谢罪说：“是喝醉了，是喝醉了。他酒量本来不大，今天喝了这么多，当然醉了。村长贤弟你莫怪他。”我回卧室躺下，母亲过来替我盖好被子，故意说：“这个崽！怎么喝醉了就打人呀！”我很高兴父母能这样配合演戏。
明天我刚起床，细爷细奶奶就来说，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大桌饭菜，请我去吃。我欣然赴宴。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喝酒吃点心，细爷与我把盏笑谈，细奶奶在灶前忙碌，不时也问问我身在外地学习生活怎样。我都如实禀报，笑称自己适应力超强，在哪里都如鱼得水，又说一直惦记着二老。细爷细奶奶就很高兴，说我真是好孙崽，这样飞黄腾达了还不忘旧日之恩。突然父亲风风火火进来，将我拉出门外，神形严肃道：“你这个崽，还说是个当兵的，哪里就这么不想事！你细爷是个什么人？老土医了！他什么草药都有！随便下点药在杯盘碗筷上，你就得死呀！幸好我及时赶到！”这话让我毛骨悚然！全没想到回一次家会有这么多风险！全不信两位慈祥的老人会这么心毒！这时候细爷细奶奶出来招呼我们，父亲忙客套一番，入了席。席间，父亲端一杯酒闻了又闻，尝一口，觉得没什么异样，才让我喝。回来父亲还一个劲的责备我没有防人之心。我考上军校，这条命就很高贵很值钱，所以父亲要这样担惊受怕；我与两位老人家无怨无仇，如果被害，也是无奈，谁叫我们父辈爷辈结下深仇大恨呢；我很想把这些久闷心底的话说出来给父亲听，当然有埋怨的意思，但是一想到父亲以身试毒的举动，我感动无语了。晚上又有几户邻居请吃晚饭。我本来不想去，无奈盛情难却，只得一一应邀；这家喝几口酒，那家尝几夹菜，又被主人轮番奉承，好不得意！父亲一直跟随，为我保驾护航。回来他说：“这些人家都居心叵测，恨不得我们家破人亡；你这样东吃一家西吃一家的，我当老子的真是悬着一颗心哪！”我以大无畏的精神跟父亲讲，我这样做是为家里搞好远近邻里关系，这与我们国家抛弃前嫌旧恨发展睦邻友好的外交战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日早起，感觉寒气逼人，我找了一件毛衣加上，也不顾漱口洗脸，忙忙的就来到奶奶家。奶奶老了，睡眠短，起得早，正在土灶旁生火；一见我来了，非常高兴，让坐，倒茶，端点心。我见奶奶仍旧一脸的慈祥但深深的皱纹使她更显苍老了，行走还算自如但身躯愈为瘦小佝偻了，忍不住落泪。奶奶说：“你不要哭呢。我现在过得很好。崽媳妇都教顺。你们这些孙崽也孝敬。你弟弟逢年过节回来，又是买东西，又是拿钱的。你大孙崽每次写信打电话，也总是惦记我这个做奶奶的。奶奶还有什么不开心乐怀的呢！哭什么呢，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就知道奶奶说的这些都是宽慰话，看看她住的这间屋子吧，比以往更加破旧了！我两眼含着泪问奶奶：“这瓦背漏不漏雨？这窗户只蒙一层纸，漏不漏风？蚊帐都这样破旧了还在用，怎么就没人为你换一床新的？”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宽慰我。老人都这样，再多的苦也是自己咽，不会告诉别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奶奶：“我寄给你的钱，我爸妈给你了吗？”奶奶“啊？”了一声，明显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说：“哎呀，你还寄钱给我做什么哟，你现在是在读书，没有参加工作，等你参加工作了，再寄钱给奶奶。”我才知道父母根本没有把那两百块钱给奶奶！我当即起身要走，准备回去质问父母为什么没有成全我对奶奶的孝敬之心。奶奶挽留我吃早饭。我说还没洗脸漱口呢。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一见我回来，就问：“崽，你一大清早就跑到你奶奶那里干什么？是不是又拿钱给你奶奶了？”这话正问到我气头上：“妈，外婆过生日那时候，我寄回来四百块钱，跟你们说给外婆两百奶奶两百，你们给了吗？”父亲刚起床，吐呸口水说：“我跟你讲哦崽，你现在有几个钱就知道拿给你外婆和奶奶，我和你老娘呢？是谁养大了你？是谁送你读书？又是谁费很大的神，把你搞进军校？你以后要记住，拿钱给别人也要先问问我们做老子老娘的！”我无言以对。
我来到自己的卧室，在床头旧书架前站住，翻翻以前看过的文学书籍。笼统地说，读书分为职业的读书和嗜好的读书两种。职业的读书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为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嗜好的读书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读书的人们中最大部分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而绝少几个是随心所欲的、开开心心的为嗜好的读书。现在我上军官大学，专业是××，我为了当将军而读书。三年前我上镀金大学，专业是医学，我为了当医生而读书。三年前的三年我爱好写作，梦想当作家，我为了当作家而读书。以下就是我当时的一点读书心得。
人必须认识自己，即使这不能有助于发现真理，至少也有助于规范自己的生活。对人本性的揭示，就是为了更好的塑造自己。对人存在状况的反思，就是为了更好的存在。人是既伟大又渺小，既坚强又脆弱，既高贵又卑微。人的伟大在于他的思想，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人的坚强在于他的思想，思想囊括整个宇宙，身体只不过浩渺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人的高贵在于他的思想，人具有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宿命和悲苦，而其他存在对此一无所知。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宇宙精华，乃是因为人有理性。然而当哲人探求自身或对理性本身进行考察的时候，会清楚的看到理性本身的软弱、局限和内在矛盾。比如说对人的生存的考察。人的生存有两个特性：第一个是他活生生的生存活动，他是如何生存的，必须从他活生生的生存中获得；第二个是他的生存是为自身的，也就是说他只是要生存。石头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存，但它仍然存在着。人的生存状态分为本真和非本真两种。为生存而生存就是本真的，为别人所左右就是非本真的。人从一生下来就被抛在这个世界之上，处身于世界之中，沉沦于日常生活之内。人每时每刻都在这种与之打交道的世界之中，即使他孤独的时候也是如此。人在与世界以工具的方式打交道的时候，他不断地忙这忙哪。不是他繁忙，而是繁忙向他压来。他处在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反应是情绪性的。害怕是人的日常情绪。人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畏惧。这种独特的情绪使人面对着虚无。日常的一切都消失了，人面对着的只是自己的生存。生存的意义无从寻找，人被悬在半空之中。无名的畏惧可以找到最终的原型，也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人或者繁忙于日常的生活不去管它，坐以待毙；或者可以突然领悟到自己的生存，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死亡使人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死亡提供给人一种自由，面向自己真正地生活的可能性。死亡促使生命成为一种完全不同于日常生活中庸庸碌碌的东西。沉默中，畏惧中，人总能听到来自死亡的声音，这种声音要求人面对自己的生存本身，肩负起对自己本真的可能性。人有良知，人承担罪责，人不能逃避罪责，这不是说人生来就有某种道德缺陷或宗教上的原罪，而是说人必须去选择。人的良知唤起人的罪责和行为能力，使人不断面对自己生存的未来的可能性，不断地认识自己当下的实践，不断地有所筹划，面对自己未来生存的不确定状态，人有良知和决心。人在面对死亡时向自己先行展示出来的决心使人对生存有了真正的领会。在死这一极限情境中，人对自己的整个的生存有了充分的领悟。人要为自己的生存而忧虑。人的被抛在这个世界上的情况属于曾在，人的当前化的处身于境况中是人的现在，而人的面向死亡，有所筹划地生存是人的将在，人的生存是时间性的。千百年以来，人们遗忘了人自身存在的时间性，忘记了时间性对于人生存的意义，因而也遗失了人的生存本身。死亡不是人们实际能经历的，死亡也不是能被他人代替的，死亡使人个体化，使自己的生存整体地呈现出来。人的畏惧情绪向自己展示了自身的存在作为一种有限的存在是终有一死的，谁也不能代替，谁也不可逃避。
忽听妈妈喊吃饭。我忙下楼。父亲一早就去了邻村养狗大户家，买回来一条大狗——现在已经被剁成肉块煮在火锅里了。父亲招待客人似的招待我：“吃吧，崽。你混出名堂回来了，我给你弄条狗，吃火锅。吃吧，吃了发胖子。”我看着沸腾的狗肉火锅不敢下箸，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吃狗肉。天父搅动筷子招呼：“快吃我弄的狗肉火锅。”父亲举起酒杯，在我面前端着，要跟儿子碰杯了！我当然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父亲高兴极了，说：“恭喜我崽衣锦还乡。”一饮而尽那杯酒。我说：“祝爸爸身体健康，新年发大财。”父亲感慨万千道：“是哟！你崽考上了军校，做老子的当然心宽体胖咯。你做得好，满足了我做老子的心愿，我做老子的当然要长命百岁新年发大财咯！”又豪饮一杯酒，说道：“是哟！没有你老子我，你能考上军校？屁！不是你老子我到处找人，你有机会考？屁！不靠你老子我，你能穿上这身军装？屁！告诉你，为了把你搞进军校，你老子我是费了很大的神！”说时又跟我碰一杯。原来我考上军校全靠他做老子的费了很大的神，不是凭我自己的努力。饭后父亲豪情万丈的与我计划将来，我都没心思去听了。
夜明珠(7)
我又来到自己的卧室，在书架前站着，抽出几大本手稿。朋友们，这几大本手稿对我来说可是意义非同小可的，是我含辛茹苦写成的，当时我是多么想当作家啊，（当然现在也想。）虽然我至今还没能当上作家，但我对写作还是有点感悟的。书法讲究“力透纸背”，写作也是一样，字是工具，字背后的才是功力。那么字背后的是什么？学问？生活的智慧？人生的态度？我认为是人格。人格和文格相统一。写作是一种历练风骨的地盘。生活是内容，写作是题目，题目是内容的缩小，内容是题目的放大。心中先有题目，写来不乱，先有内容再找题目，恐怕吃力些。写作的辛苦，在于肉眼、心力必须永远张开，没有休息的时候。但是，写作的副产品，如读书的习惯，耐心和毅力的培养，思考的训练等等，却不请自来，即使没写出什么大作品，至少活得实在。而且我觉得，无论是充满古怪而愚蠢念头的学校，还是磨人ρi股的事业单位，对于真正的写作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对于写作者本人来说更是个不小的耗损。真正的创作与谋生是无关的。为生存而去写作或先安生后创作的念头都是可怕和危险的。艺术创作存在于任何一种境况之中，好的艺术可以来自于底层，与学院无关，只是包含着无数让人敬畏和惧怕的艰辛和贫困。艺术创作应该更多的去反映自身对同阶层或更多底层阶级的苦痛和悲疾感受。因为那才是生活的真相、根本和原汁原味。我这些感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们有实践依据。就是我写了三本手稿。
第一本手稿取名《承诺是罪》。《前言》里有这样一段话：“往事何其多，有些永志难忘，有些不堪回首。我的家庭是旧式的，这种家庭把过重的负担加在家庭中有希望的成员身上；我是整个家族的寄托，我得给他们维持体面；我一方面感谢亲戚的帮助，一方面又为不能满足他们的心愿而愧疚；在大家庭的平静外表之下，掩盖着对我牺牲个性的苛刻要求，这种痛苦无声无息而不外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认为所有非常理想化的孝顺美德都不可能存在，即使有，那也是刻意培养的，其代价只能是给人肉体和精神带来极度的压抑与痛苦。这部小说里有世态炎凉，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有爱情的昙花；一切孜孜于捞官发财的人，一切沉溺在男女情爱里的人，都将找到自己的影子，和我对你们的哀伤。”正文我就不赘叙了。《后语》是这样写的：“前言里我说‘这里有爱情的昙花’，是我太武断了。我以为凭着自己一份没有对象的痴情，能够写出一点感人泪下的爱情来。到头来恋爱者的形象没有塑造好，情事也写得太虚，毫无真情实感。这是我所惭愧的，也是必须向读者道歉的。那么我为什么不把这些章节删掉，现丑于大家呢？就是要告诫初学写作者，没有生活事实的东西，最好不要写，写出来也不会好，读起来要‘味同嚼蜡’的。当然，一些天才作家除外，我只就‘现实主义’作者而言。我的自尊心非常强，认识我的人都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清高。’自尊心太强，是有些清高自傲的。然而我以为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名人有言：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我算是兼有傲气和傲骨的一个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做人很多时候行不通。譬如一扇门，比你的身高矮，你就必须弯腰曲背，才能进去。当然了，若是不想入这个门，大可昂首阔步的走开。这次跨进大学大门，让我看出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天才，持才傲物的；一种是奴才，仗势凌人的；如果既没有后台又无才，犹傲视群伦的，那是疯子。我就属于这后一类。我常常做些让人莫名其妙的事。这一点，我曾经的女朋友深有感触。她领教过几回我的‘疯气’之后，无可奈何的说：‘你这个人，不近常情，不可理喻。’人有七情六欲。这位女友漂亮，气质不凡，我何尝没有心动过！只因为她是位千金小姐，有个高官父亲，有位富贵母亲，我不要他这样的女朋友！关于这一点，朋友范辟曾经一针见血的指出：‘其实你是卑怯，而且太懦弱了。’我想范辟是对的。我没有魄力，没有爱的勇力。我曾经对女友说：‘如果你跟你父母断绝关系，跟着我走，我就爱你。’她笑道：‘我抛家舍业了，你养不养得活我？你把我带到哪里去？’我答不上话，以傻笑蒙混过关。以后我再不敢蛊惑她‘六亲不认’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犯罪。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主动去联系她。‘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想自己是不必为她担心的。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追求，用英语来说，就是：Yougoyourway,I”llgomine。”第二本手稿名叫《穷途末路》。《前言》是这样写的：“不知道何年何月，天子爱上了文学，听说读写所思所想都是些与文学有关的东西，别的事物都进不了他的眼耳口鼻以及脑袋瓜。天子的一本长篇小说叫做《白日梦》，写于三年前；写之轻而易举，出版困难重重。天子是多么的渴望当作家啊，要当作家当然要出书啦，所以他千方百计出版了这本书，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非常的失败！闲言少叙，且说当时他孤苦无援，写了一封信：‘尊敬的编辑先生，请原谅我不能信守诺言，当您问我出书的钱有没有问题时，我满口答应说：“Noproblem！”现在的结果是，我筹不到一分钱！写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风情万种，一到现实，满心的难言之苦。十几天来东借西挪，几番希望几番失，处处碰壁中，我并没有恨一些人，只不过感到一些悲哀萦绕心头，特别是我的家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弃我不管……《白日梦》最大的缺点就是结构混乱，其实是我故意为之，本来书名叫《梦想成真》，我抽章断节的组装成《白日梦》，花钱请人输入磁盘，我自己再用电脑补充漏句缺章，修改错词别字，想想二十万言的手稿，打字员两三天就给我搞定，这些错误在所难免；然后打印，存盘等等；其间繁琐操劳，言语难表；这期间多亏我认的一个干姐姐王芳子关心帮助，书不能出版，她是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当然最对不起的人还有一个，就是编辑先生您了，害得您替我审稿或者其它很多事。电话里您说很忙，我越觉得浪费您的时间精力有罪，我请求您赶紧停止为我的工作。我还小，什么事不懂，但可以慢慢学着长大；书不能出版，但并不灰心丧气，毕竟它“已达到出版水平”。我们应该乐观，不是么？不知尊敬的编辑先生除了审稿之外，一天到晚还忙乎些什么，是否关心国家大事？我最关心的就是台湾问题。我没有寄出去的这部分文稿全是有关祖国统一大业的；我会将它们保存到台湾问题见分晓的那一天；等台湾问题解决了，我再发表。再过几天，我就要退学了，苦衷多多，不及细说；您那里的稿件不必寄回我，都毁了吧，我芳子姐电脑里保存有。《大风歌丛书》那边，也请邵主任通报我的情况，也请他们毁稿，不必回复我了。未尽事宜，请您与我芳子姐（13849155429）联系。此信写于课堂，撕两张草稿纸寄去，大是不敬，还请谅解。此致敬礼！周天。九月四日。’可见天子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有屁大点事或丁点情感就要写下来；多愁善感对现代人来说，不是优点和好事，而是缺点和坏事，可是我们的小天颇引为自豪，他曾说：‘有人问我小小年纪如何能写书，我只能奉告说，因为我多愁善感，一有屁大点事或丁点情感就要写下来。’他又愤世嫉俗，最恨中国“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和“一人发财，牛羊当官”的现象，所以他曾“驴唇不对马嘴”的说：“如若再要我详说写作经验，我只能吝啬不谈。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我要把宝贵的写作经验留传给我的子孙后代。现在的人，有官的传官，有财的传财，我传写作经验，过分吗？”出版单位给了天子几十本《白日梦》，天子屁颠屁颠的，捧着书，送这个，送那个，煞有介事的签名，郑重其事的留言——名为赠送，实为炫耀。大家都是朋友，当然笑纳，进而拜读，书中所写，简直不知所云，于是都实话实说：‘太幼稚了！太矫情了！’天子听了，十分痛苦。Chu女作的发表，并没让他收获预期想要的美好，相反给他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痛苦；万分沮丧中，他在日记本里写道：‘写这么一本书，费了很多心血；出版也是困难重重；现在出版了，就这个鸟样！真让我失望、懊恼和悔恨。这些东西都写于去年；虽然只隔了一年，其人其事其景其情都恍若隔世。那时候一帮兄弟在一起，男欢女爱是我们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笑料谈资。男人在一起，女人是不朽话题。这本书讲的就是一对男女的故事。情节主题全乃杜撰，场景细节也都虚构，但总得像那么回事读者才会相信，所以我写得比较认真。至于写作目的，我只是想通过这么一本书来批判一下现代中国部分青年言行的丑陋和污秽。那时候我多愁善感又愤世嫉俗，敢爱敢恨敢怒敢言；现在是有些沉默，但沉默不是销声匿迹，而是蓄势待发。我还年轻，可以再学习再改造，活得长久一点，能够写出一本更好的书；可是因为做着自己想作的事，就伤了很多人的心。父亲是有胃病的，假如他不是病死，就是被气死，无论他怎么死，我都是罪魁祸首。那时候女朋友写过一封信给我，虽然不合文法，但是情真意切。信中说：“天，我的眼里只有你，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的心里只有对你的爱，而没有世俗的功名利禄；在我眼里，考上大学和自动退学同样光荣，不同的只是我等你的岁月长短。考上大学有考上大学的欢乐与悲哀，自动退学有自动退学的潇洒与解脱。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从不飘摇……”我有感而发，作诗一首，用毛笔书在宣纸上，笔酣墨饱，苍劲有力，用信封包了寄出去，也不知道女友收到没有。’人说‘狗改不了吃屎’，这话可用在天子身上，因为天子对文学的那份感情，就像狗对人大便一样，就算是在读大学，学的又是医学而并非文学，他也改不了这个臭嗜好，他整天不学无术，就写一些鸟玩意文章，结果导致被开除。他写的那些文章我看过，都很好。记得分别那天，他把一份抄写本交给我，嘱托道：‘此次回家，父亲是饶不了我的，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这些文稿请代为保存，或可流传，以警示后人。’搞得像奔赴刑场之生离死别；我也没什么好劝慰的。孰料天父大发慈悲，不仅饶恕了天子，而且允许他远走高飞；于是天子背井离乡，不知去了哪里。别人不知其游踪浪迹，我可是了如指掌，且留待以后表明。话说一年后他找到我，告诉说又胡编乱造成一部小说，名曰《朋友别哭》。那天他把手稿交给我，请为修改；我欣然答应。这本书写得很好。叙述描写，形象生动；抒发感情，激越澎湃；发挥议论，鞭辟入里；其主题思想博大精深，情节构思腾挪跌宕，气韵脉络荡气回肠；其笔墨有时豪放似怒潮奔马，有时清幽如踏月吹箫，有时像冬冬雷鸣之战鼓，有时又如寒光闪闪的解剖刀。他在自序里说：‘我很惭愧，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惭愧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父亲为了我的官道、财道，费了很多心血，而我却背离了。用父亲的话说，我是‘不做天上飞的龙，只做地上爬的虫。’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那些景，都写在这本小说里，现在我都不愿意去想了。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早年写的文章或遗失或烧掉或寄人了，一些敝帚自珍的手稿，现在自己读来总心中惭愧，觉得玷污了艺术，这又是内疚了。也许内疚自愧是没用的情愫，该被淘汰而不该培养，所以又开始写书了，这便是《朋友别哭》。半年来浪迹天涯，所阅颇众，耳闻目睹皆有感触，常常聚感积虑，偶有余暇便提笔展纸，据实写来，日积月累的，成四本手稿二十万言。现在隐居陋室，大是无聊，故将手稿点缀连篇，稍加修辞润色，成此书。此书为纪念我的一位朋友。为什么我要纪念这位朋友呢？因为他不久前死了，死于贫困交加，死于四面楚歌，死得可悲，也死得必然。长歌当哭，谨以此书告慰黄泉路上的这位朋友，也告慰那些为爱而英勇献身的人和鬼，无论他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第三本手稿叫《朝朝暮暮》，是散文集。我本来只会写小说，后来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散文，对其中一段话产生强烈共鸣，这段话是这样说的：“越长大越发现人这辈子真的很短，能做成的事情很少很少，一个人的生命越往后就越显潦倒越见荒芜，倒是那些已成回忆的过往岁月，点点滴滴都成了一笔不可估价的财富，感觉它们才是我真实活过的证据。”使得我对散文也发生兴趣，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自那以后，凡是听说过的散文集子，我都想方设法弄来看，一本接一本，大概一共看了二十几本。最喜欢的是鲁迅先生所著《朝花夕拾》。这是鲁迅先生1926年所作的回忆性散文集，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是非常成熟的。写这些作品时先生正经受着特别的处境，他曾有感而发说：“这时候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对于《朝花夕拾》里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触和共鸣。我想，每个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友，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年龄越往后就越容易回忆和怀念这些。我的故乡也在江南，当时的处境也非常特别，可谓日坐愁城，百无聊赖，便也试着写了几篇回忆性散文。当时就觉得生活太美好了，怎么过都是在浪费，随手打捞起的都是闪亮的珍珠，so,Ispendeverydayhapilly，为明天积累珍珠般的回忆。
我的这些手稿垒起来足有一米高。虽然章节句字脱误不少，整理出来也算得上几部初具规模的小说。一个人何以小小年纪就写很多东西？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我发现语言的运用颇像喷泉，单有水，并不成其为喷泉，有了一定的压力作用，才形成水注，奔涌而出。要出现语言的喷泉，压力必不可少。压力来源种种，有精神方面的，也有物质方面的，我的压力大半来自精神方面。因为有一颗善良的心，加上读的书多了，心很活，同时也就心软；心活就爱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施点辣手。结果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碌碌无为至今。爱和善良是有悲剧性的一面的。很多时候，因为爱，反而更受伤害；因为太善良，反而放不开手，固步自封。我对父母，太孝顺，依了他们的心愿一路走来，捞官发财至今，由于本事能力平庸，往往教他们失望的多。想放开手去搞文学创作或者去贫困山区教书吧，又怕他们失望、气愤至于绝食绝寝（至今，父亲就很有几回以死相逼的）。太善良，就专指对那帮‘土匪恶霸’而言。我总不想跟他们去斗得你死我活。何必呢，腐败的东西从来就灭亡得快。按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当个大官，回来铲除这帮土匪；依母亲的高见，是“官字两把口，民不可与官斗；只有官才能斗官，而且要大官压小官，官大一级压死人哪！”说实话，爷辈们结下的深仇大恨，父辈们与之不共戴天的土匪恶霸，我总希望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去对付，不要传宗接代给我，或者时过境迁，长辈们大可尽释前嫌，官匪们也洗心革面，皆大欢喜。我其实很想退伍回家，享‘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天伦之乐，过‘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履’的田园生活，拥‘吸烟品茗，吟诗作画’的士人闲暇。人生之所以有份量，之所以悲壮，就因为忠和孝。走自己的路，且在自己的路上做出点成绩来，就要下点狠心施点辣手。罔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持之以恒走路，这叫心狠；敢为天下先，独辟蹊径，这叫手段辣。可我就是怕伤害父母亲朋好友的心愿。这就是我的精神压力。精神上有压力，写作技巧上也有压力。语言的粗俗，思想的浅陋，想批判社会但深感力不从心，写出来的东西苍白无力。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它靠语言塑造形象表达思想。作家必须使用语言文字这种观念符号去创造一种感性形象，从而间接地唤起人们对于文学的感知。既然想当作家，铸炼语言是项基本工夫。至于思想，我以为光靠读书看报之类的‘纸面功夫’，是深刻不起来的。——它必须要有人生经历，经验与知识同等重要。知识的渊博，可以一蹴而就，然而经验智慧只能靠等，因为它需要时间历程。我知识浅乏，辗转的经历也少，思想既不成熟，对所见所闻就不能正确对待。然而我还是要写的，把见闻感受都真实地记录下来，留给那些“有头脑”的人物批评指正。客观一点说，我所创作的几部小说虽然没有大笔如椽的手腕，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没有感人肺腑的情意，唯有真诚幼稚的生活描述，可是读起来气息扑鼻，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如果给我一段时间，把这些手稿好好的修改润色一番，一定可以创造成佳作美文！然而俗事烦人，哪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
我现在放下手稿，清醒头脑，告诉大家：当作家是我的梦想，而完成祖国统一大业是我的理想。梦想和理想有什么不同呢？梦想再美，仅仅从属于个人，它是满足自我的一己追求，精致细小地囿于狭窄的内心天地。理想却是一种责任，一种事业，一种用献身精神为动力的人们的共同追求，尽管在理想的追求中也要遭到困扰和阻挠，我却喜欢它壮阔的气势，集体的荣誉感，强有力的有血有肉的硬碰硬的奋争，无论它成功或失败都富有同样的人生价值。人物传记里那些伟人名人童年时就心怀伟大抱负的梦，此后历经磨难，苦力奋争，终成大器，实际上是一种“虚伪铺垫”；任何一个未入社会、未经世事的人，童年时的想法都是虚无缥缈和幼稚可笑的，我小时候就有很多这样的梦想，这些梦想都难以实现，因为生存环境和社会现实只给可行的想法开绿灯。现在我已经成年了，成年人未必没有梦想，但只有把梦想化为理想，才能获得人生意义上的升华。
忽听不远处一阵鞭炮声响。然后听见父亲在楼下客厅喊我。我问什么事。他说“独臂先生”回来了。我说他回来就回来嘛，关我鸟事。父亲没了话。“独臂先生”就是强道，乃强德之兄。两兄弟从小就野心勃勃。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们总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一天强德爬上房顶，看到满天星斗，就拿钩杆去钩一颗最亮的，强道看见了，就骂：“你真是个傻瓜！这么短的钩杆哪能钩到？快去换根长的来！”强道很早以前就开始闯荡江湖，多年后终成一方之霸，地头蛇。他何以成了“独臂先生”呢？请听我说。闯荡江湖是要有些能耐、遭些磨难的，混得好，会带来财势和名气，但也会树敌很多。一些仇家始终不肯放过他。一天在镇上，一个人拉他进酒店喝酒划拳，他本来豪爽，酒量也大，可不知为何那天只喝了几杯就迷迷糊糊起来，人家领导他到了河边，给他一包炸药和一根雷管，哄他说：“强道，这河里有很多鱼，你点炸药丢下去，炸几条鱼上来炒酒菜吃。”他乖乖地照人家的吩咐去做，用吸燃的烟头去点雷管，人家都躲得远远的了，他还醉眼眯眯的说：“怎么没点着哪？”“轰”的一声，别人安然无恙，他被炸掉一支手，半边面脖子头皮也血肉模糊，被火速送往医院，因抢救及时，保住了命，但已面目全非；一共花费十几万。这事听起来简单，其实背景极其复杂，请他喝酒的那人是外地的，从此再也没露面，这就说明是有人指使干的，那根雷管设计精当，炸药剂量也适宜，炸掉一只手，而不致死，让你花费大笔医疗费，享受半生残疾的痛苦，真也算得阴谋诡计了。强道年青时，杀人放火，嫖娼聚赌，偷摸拐骗，打架斗殴，拉帮结派，什么事没干过？经受此难，也是罪有应得。后来强道头脑忽然开窍，从黑道改走白道，争当镇长，竞选区人大代表，倒也顺顺利利，终于当了一镇之主，镇长兼镇委书记。如果说强德的特征是霸，那么强道的特征就是贪。他刚就任镇长那会，因为没什么经验，便问镇里的秘书：“这镇长该如何当？”秘书说：“第一年要清，第二年要半清，第三年便浑。”强道说：“妈的！教我如何熬得到第三年！”如今，强道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区里的领导巴结了一批，镇里的干部拉拢了一派，村里的干部更是买通不少，以致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忽见父亲出现在门口，说：“你应该去拜访他。”我说他算个鸟哇，值得我去拜访。父亲就唉声叹气说我不懂为人处世。当年华国锋到南京，居中山陵5号，与许世友将军住的中山陵8号近在咫尺，有人告诉许世友将军：“华主席来了，去看否？”将军对曰：“不去。他算老几？”其时，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如日中天，许将军不屑一顾；如今，强道身兼数职、家财万贯、权势雄厚，炙手可热，小作者我嗤之以鼻。父亲说难道你还等着他来拜访你不成？我说就算他来拜访，我也不见。父亲无可奈何下楼去了。我继续阅读手稿。忽听楼下一阵鞭炮声响。不知何故。父亲慌慌张张跑上楼进我房间说：“他来了！来我们家了！来拜访你了！”我说不见，并佯装疲倦，作打哈欠状。父亲急切道：“天崽呀，你这样叫我怎么跟人家说呀，老子我跪下求你啦！”说着就要下跪。我慌忙扶住，说父亲大人何必如此，不孝子下去会客就是了。父亲高兴至极，先下去打点。我正整理着装。母亲脚步慌乱的跑来说，强道带了一大帮人，你还不快点。老实巴交的父母就这样煞有介事。我倒是处之泰然。因为无论论才论德，我都没听到强道这些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足以引起我的敬畏；光凭着有钱有势，还不会叫我见到了就胆战心惊。下楼来。但见门庭若市，强道被一帮爪牙前呼后拥着，上前与我握手。请进客厅，济济一堂。父亲左右应付，母亲前后张罗。各就各位。一帮人唯强道马首是瞻，纷纷发表针对我的演说，客套语，拍马屁话，吹捧抬举之辞，滔滔不绝。强道最后发表演讲，说你们穷人对我们富人之所以能致富，总有些负面的想法，认为我们运气好或从事不正当的行业，当然也有些正面的想法，认为我们更努力或克勤克俭，但你们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理财习惯不同；你们穷人之所以穷，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没有致富梦想，而是没有去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你们穷人的钞票就是钞票，而我们富人的钞票却是资本，我们拿钞票去投资，以获取更多的钞票，而你们只会拿钱去吃喝拉撒；我们会赚钱的人不把钱投在不熟悉的领域，我们会做人的人不在必败的领域里与人竞争，我们聪明人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会把竞争引向自己擅长的领域，你们不思变通的人则恰恰相反，往往十分卖力的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人生是一场严肃的竞技”，走弯路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大方向是否正确，坚强和毅力固然可贵可敬，但只有在正确的方向下才会发挥作用，否则就会变成一种盲动，很多时候，人更需要的是分辨方向的智慧，不适合做官的，或许可以去做生意，不适合做生意的，或许可以去做学问，长得不美不帅的，可以不比相貌而比性情。强道真是财大气粗，其言论是三分道理，七分霸气。我欣赏其三分道理，但痛恨其七分霸气。是的，这帮人富起来了，先富起来了。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允许一少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带动和帮扶大多数人也富起来，最终达到共同富裕，问题是这帮不知通过非法还是合法的途径先富起来的人富起来之后怎样呢？听听他们的言论吧，看看他们的行为吧，他们并不带动和帮扶大多数人，也不感谢国家的好政策，而是在这里盛气凌人的教训我们“穷人”！罢了，罢了，小作者我有点不知所云了。且说一帮人终于告辞，父母送出很远，我却懒得动弹了。
在文明社会，衣服的作用大概有三种，一种是遮羞盖丑，一种是保暖御寒，还有一种比较高级——皇帝有龙袍，官吏有朝服，士兵有盔甲；富者西装革履，穷人粗布陋衣；学者峨冠博带，粗人衣衫褴褛——衣服是富贵功名和身份地位的载体和象征。我这回穿着一身军装回来，惹得全村瞩目。这让天性不爱炫耀的我感觉很不自在。这时候我刚脱下军装，正准备换一身家常便衣，父亲过来说：“怎么把军装脱了？快穿上它！你回来了，也该到各家各户去走走了。男的上根烟，女的问声好。这两年了，全村的人都在说你。现在是一身军装回来了，也该让他们看一看，瞧一瞧，看看我周家出了个什么人物！”说完递给我两包烟。我讨厌这些事。我自走我的路，关全村人什么鸟事？就算全村人真的很关心我的前途，他们又为我做了些什么？如果要我穿着军装去各家各户耀武扬威，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跟父亲说：“我能考上军校，全凭我自己，当然你做老子的费了很大的神，与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想去走门串户！”父亲听了很不高兴，但我现在是贵人，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打骂和指使我了，于是吹捧说：“那你穿上军装跟我到厂里去。你老子我一年到头替那些船老板修修补补，很多账没收到。现在那些人都在厂子里坐着。你穿着这套衣服去，还怕他们不赶快付清？”厂子在河边，简陋不堪的一间茅屋，父亲就是在这里日夜辛苦着，修理挖沙机和运沙船。船主都在厂子里，年终岁尾了，早都收工，准备过年休养。看见我来，都目瞪口呆，仿佛我是怪物。有一个人先叫起来：“啧！你家大崽当大官了！就搞得好喽！”其他人附和道：“搞得好喽！”父亲客气道：“搞得好，搞得好。各位船老板，也多亏你们啦，照顾我的生意，才有钱送他读书，弄去当兵，最后搞上军校。这年底关头了，我替你们缝缝补补敲敲打打的又是一年了，那些辛苦钱你们还是得付清。你们看吧，我大崽也回来了，你们付清了钱，我也好让他过个好年，是吧？”说着吩咐我上烟，叫叔叔伯伯。我于是每人上根烟。这些人原是坐着的，接烟的时候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口中还说：“接贵人烟哦！”我见他们如此抬举，也不知说什么，只谦逊的说些客套话。父亲趁机拿出账本。这些人马上认账，付钱。全没想到我的一身军装有这么大的威力。回来路上，父亲说：“以前，欠债的是老小，债主是老大；现在，债主是老小，欠债的是老大。你去讨债，就得低声小气，态度不好，人家就不还。亏得你今天穿了这身衣服来，也没费多少口舌，这些人就都把拖欠的款子付了。要是等到过了年，这些债又要不回来了。多亏你崽哟！”我听了，颇为感慨。到家了，脱军装换家常便服。天父又说：“脱它干嘛？快要吃晚饭了，你强德叔叔来找我说几回了，说今天晚上到他那里吃饭去。不要脱它，去吃饭的时候就穿着它。”晚宴真是丰盛。强德一个劲的敬酒，我毫不客气的回绝。他也没敢说什么；不顾尴尬难堪，跟父亲频频碰杯。一顿饭吃得热情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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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8)
我这回衣锦还乡，也算得家乡一大新闻，而我也算得一位风云人物。树大招风，人怕出名。我就想凡事低调些。偏偏事与愿违。明日去姑妈家，我想穿家常便服，父亲非要我穿上军装不可。在我的家乡，考上大学很难，考上军校更难，我的乡亲们偏又很有些崇拜“难”的脾气。有人每餐吃三碗饭，谁也不以为奇，有人一餐要吃十八碗，就郑重其事写在乡志上；用手穿针线没人看，用脚穿就可以流传口碑；一家的孩子被父母打，即使杀猪般嚎叫，也平淡无奇，假使这孩子被打死，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来看热闹了。我一路行走，一路的乡亲站在自家门口观望欣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路上不知碰见多少人。父亲好象都认识。路人说：“嗨哟！这是你大崽吧？”父亲得意道：“那是！”路人又说：“就搞得好喽，有名堂喽！”父亲假意谦虚：“哪里哪里！”路人说：“抽根烟喽！”父亲毫不客气：“要得要得！抽你根发财烟啦！”路人道：“发财？Diao他娘的！这个年头发什么财喽！还是当官好喽！”……路人与父亲说着话，眼晴却是盯着我。我想：“这些人跟父亲客气，完全是因为我；我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路人目光，完全是因为这身军装。父亲沾我的光，我沾军装的光！”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意气风发，于是挺胸抬头阔步走。父亲之心，路人皆知；我之所想，没几个人知道。
从前有一个大老爷有钱又有势，人们都以跟他说句话为荣。一个爱夸耀的小瘪三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说：“大老爷跟我讲话了！”人问：“他跟你说什么来着？”小瘪三道：“我站在他家门口，大老爷出来了，对我说：滚！”到了姑妈家，有个人就跑来跟我客套，我正眼不瞧他；这人又毕恭毕敬的上根上等香烟，我接过烟来就扔在地上，用脚踩着碾碎，对他说：“滚！”这人回去后跟一帮打牌的朋友讲：“他还记得我呢！刚才还抽了我一根烟呢！”这人名叫谭归田，是大姑姑家邻居家的孩子。小时候我因为经常来大姑姑家，所以跟他是老相识。他十二三岁时就已经长大成|人。那时候一起上初中，我老被他欺负。现在他已经讨了老婆，有了孩子，死了父亲，繁重的“家庭作业”使他变得老弱不堪。现在我一只手就可将他放倒。坐在火灶前，大姑姑一边添柴，一边跟我讲谭家的种种可恶。这些事我刚回来那几天就听奶奶说过。两年来大姑姑家与谭家不和，大姑姑跟谭母斗过无数回嘴，表弟也跟谭归田打过无数次架。听完大姑姑的上诉，我义正词严道：“‘远亲不如近邻’，诚然；‘远敌不如近仇’，也对。谁与大姑姑家有仇，我就与谁有仇。本来谭归田欺负我是前嫌旧恨，我可过往不咎，但现在他家还跟大姑姑家过不去，就别怪我不客气。”大姑姑听了很高兴。吃饭时大姑姑一个劲给我夹菜，一面说：“你回来了，这一家人就害怕了！忙着来拍马屁上烟了！你今天踩了他的烟，喊他滚，可为大姑姑出了这口气啦！来，多吃鸡蛋！你小时候最爱吃鸡蛋！”大姑姑的亲切包围了我，我感到亲情浓厚，想起小时候一大半岁月在大姑姑家度过，大姑姑多少疼爱，多少教诲啊……只听父亲说：“你要记得你大姑姑。你考军校那阵子，你大姑姑为你到处奔忙！”我报考军校的消息传到家里，大姑姑极度关心，那时候她在附近的国库里做搬运工，与守仓库的说起侄儿考军校一事，那仓官说考军校难哪，光凭成绩好还不行哪，还得找人托关系哪，我大姑姑听了很是伤神，那仓官趁机说他认识部队很管事的一个人，我大姑姑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联合父亲送仓官几回大礼，纠缠着求他帮侄儿的忙，仓官当然满口答应的。后来怎样呢？后来等仓官联通他所认识的“很管事的一个人”去部队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上军校去了！这些事我当时都不知道，后来才得知，得知后非常生气，很想责怪家人一回，无奈礼已送出，又想着难得大姑姑费心费神，也就罢了。梁实秋说过：穷苦人总是想要爬，往上爬，爬到富贵人的地位；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爬上的就是自己；即使爬不上，但有了爬得上的机会，也就积极乐意。我考军校实在与这守仓库的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父亲和大姑姑围着他转来转去的十天半月，就为了给我考军校争多一份胜算。吃过饭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话忽然响，我不便接听，忙叫大姑姑来。大姑姑在电话里骂表妹：“你玩疯了还是怎了？你大哥哥回来了，现在我们家，你赶快回来！”表妹在那头说：“晚饭前一定回来。”我就一心期盼表妹快点回来。快吃晚饭时表妹回来了。我大吃一惊。但见她头发染黄，弯卷蓬乱；脸庞浮肥，满是班点；胸如鼓，腰如桶，臀部大得惊人，沉甸甸的在后边吊坠着，无需屈膝便可着陆。俗语所谓“女大十八变”，是件好事情，说女孩子长到十八岁，会变成窈窕淑女；如今所见却证明它是件坏事情，看看从前美丽可爱的表妹，现在变得如此丑陋。表妹叫我一声“大哥哥”，便上楼去她自己房间了。我想以前来这里，表妹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迎接，喊着：“大哥哥！大哥哥！”跳上来要背要抱，何等亲热；现在长大了，就变得这样冷漠。吃过饭我仍在客厅里看电视，忽听外面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大姑姑去开门一看，原来是有人放鞭炮，忙欢迎进屋，茶水点心招待。来的都是表妹的初中同学，看来不过十七八岁，个个染得一头红毛。一会表妹和他们打牌，整个客厅闹哄哄一团。我走去厨房，坐在火灶前，一边烤火，一边与正做家务的大姑姑拉家常。父亲走门串户一趟回来，跟大姑姑说：“该去了吧？”大姑姑说是该去了。去哪呀？去仓官家。去干嘛呀？去感谢他曾答应帮忙。我说不想去。父亲就很不高兴，说：“怎么不去？也多亏人家曾经答应帮忙。虽然他后来也没有帮什么忙，但也是你大姑姑费了心呀！”是啊，为了我考军校，大姑姑去求人求情，虽然没有功劳，却有苦劳。我现在衣锦还乡了，就这样不知感恩么？不能。于是我说去。父亲和大姑姑就很高兴。大姑姑忙去准备礼包，父亲去买鞭炮。我们三人风风火火往仓官府上来。仓官不在，只遇着他老婆和孩子。孩子是个小姑娘，一见我就叫叔叔。我摸着小姑娘的头问些话。父亲和大姑姑跟仓官老婆客气地谈些话。一会就要走。仓官老婆留饭。父亲说多谢，大姑姑说家里还有客人需招待。仓官老婆说：“那小周留下来吃饭嘛！待会他就回来了。”父亲和大姑姑都认为我该见见仓官，所以同意我留下来。我就留下。一半是服从父亲和大姑姑的安排，一半也是我极愿意。因为当时可爱的小女孩拉住我的手说：“叔叔，带我去玩。”我问她想去哪玩，她伸直小手臂，指着对面小山说：“去那小山上，摘花朵朵。”大人们都笑道：“这么冷的冬天，哪有什么花朵朵！”小女孩执拗道：“有的！我上回爬到楼上看见那儿有的！”小手仍然指着对面那小山。我相信小女孩的话，带她去对面小山。她母亲嘱咐：“过马路小心。早点回来。”小女孩就像出笼的鸟儿，活蹦乱跳，拉着我快走。阿基米德洗了个澡想出确定皇冠是否货真价实的方法，牛顿被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砸了一下头思索出万有引力定律，爱因斯坦每天早晨刮胡子的时候有了很多关于相对论的奇思妙想，我陪小女孩跋山涉水去摘花吟出一首好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芳林新叶摧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和一句哲理名言“新事物代替旧事物是事物发展的总趋势”。摘了很多花，我编织成一个花帽，送给小女孩，小女孩将花帽戴在头上，跑去河边水面“照镜子”，很开心，跳着，拍着手，请我欣赏。终于回来。仓官老婆已做好一桌饭菜。仓官还没回府。小女孩饿了，伸手去碗里抓菜吃。她母亲打掉她手，骂道：“这么不讲卫生呀！等爸爸回来了再吃！”我坐了一会，起身告辞，仓官老婆假意客气一番，送我出门。小女孩舍不得我走，拉着我不放，又哭又闹，亏她母亲百般哄劝，才作罢。
父亲这回带我来大姑姑家，一半也是为了看望大姑父的老母亲，一位卧病在床的八十岁高龄老太太。这时候她又在房间里呻吟了。大姑姑叫表妹去那房间看一下，表妹不耐顺道：“管她！又没死！”依旧打她的牌。晚上吃过饭，表妹又跟几个红头小子打牌。我看电视。所有的电视台都跟观众说Goodbye了，表妹还在打牌。我也知道，真打牌的人目的不在赢钱，而在有趣。打牌有什么趣呢？它妙在一张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表妹出牌的时候吆三喝四的叫。大姑姑在楼上骂。表妹说：“睡你们的觉罢！你管我！”一会，表妹跟几个红头小子一同抽烟，房间里一时乌烟瘴气，呛得我受不了，便来睡觉。父亲早已鼾声如雷，我睡不着，除了鼾声的吵扰，还有对表妹身心蜕变的痛心和惋惜。我是一个怀旧情结很重的人。一个很怀旧的人对一些人非情变的事会感到很痛苦。人为什么怀旧呢？因为旧的比现在的和将来的美好，而这旧的美好像时光一样一去不复返，再也不回来。
明天一早我被鸡鸣狗吠吵醒，听见厨房里叮当响，知道大姑姑又在忙碌了。我披着衣服下来灶前烤火。父亲比我起得早，昨晚他吃得多喝多多睡得香，这时候在厕所里蹲着呢。大姑父昨天很晚才回来，这时候还没起床。大姑姑一边忙碌一边问我昨晚被子暖不暖和，我说暖和。大姑姑又问怎么不多睡一会。我说在部队起早惯了，不睡懒觉。一会洗漱完，我烤会儿火，就跟大姑姑说我要回去了。大姑姑惊道：“怎么就要回去呀？就这样生疏了？在这里多玩几天嘛！”我不想对大姑姑生疏，所以又坐下烤火。父亲从厕所里回来，一边洗手，一边跟大姑姑讲：“你不要煮那么多菜。我们喝碗稀饭就走。”大姑姑说：“吃了早饭再走。天崽就别回去了，让他在这多玩两天。”父亲道：“你这里拜年的时候再来。明后天他还要去他外婆家。”大姑姑听说，也就不再挽留了，去那边房间准备礼包。父亲去拿两个饭碗，盛一碗稀饭给我，说：“快点吃两碗，我们赶紧回去，还有很多事情。”大姑姑做的稀饭热呼呼的很好喝，两盘盐菜也很爽口，我不知不觉吃了六碗。大姑姑向我说：“天崽，你的皮鞋大姑姑替你烤在客厅的电炉上了，去拿来穿吧。现在应该很暖和了。”说时将两个礼包硬塞在父亲手里，父亲与她客气。我到客厅拿皮鞋穿，推门就闻着浓浓的烟味混着鞋袜臭，看见表妹和几个红头小子睡在一起，横七竖八。
从大姑姑家回来，我先到奶奶屋里坐了一会。一会母亲来喊吃饭。奶奶说：“天崽就在这里吃饭罢！”我当然极愿意，因为奶奶熏了几块腊肉，我很喜欢吃腊肉。可是母亲不肯，说：“他这一回来，这个请吃饭，那个请喝酒，就没好好的在家吃过呢！干脆妈也下去吃吧，他爸爸去厂里了，中饭不回来吃，我煮了很多菜呢。”我也劝奶奶去吃中饭。奶奶不肯。我说：“中饭奶奶到我家吃，晚饭我来奶奶这里吃！奶奶，我学会做好几道外地菜呢！晚上来这里吃饭，我就弄一手！”奶奶听了很高兴，答应了。奶奶住上村，我家在下村，其实没有多远，只是地势不平，路不好走，所以我一路扶着奶奶。
吃完饭母亲收拾杯盘碗筷去厨房洗，我陪奶奶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谈天。奶奶向来是罕言少语的，可现在很健谈，讲别人如何向她竖大拇指，她如何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讲得妙趣横生。我听得津津有味。母亲忙完厨房里的活，又来打扫客厅。奶奶笑说：“你就这样好干净哪？地板拖了又拖！”母亲道：“以前也没这样拖得勤，现在天回来了，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脚上的泥巴呀，吐的口水呀，吃的饭菜呀，全弄在地上，脏死了！”奶奶说：“是呦！以前没有人来，现在这个也来，那个也来，就因为我们天有出息了。天给我们这个大家庭带来多大的名气喽！”婆婆媳妇有说有笑，一唱一和。我听着心有感触，一户人家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不能说不是一种成功。母亲收拾好了又要去井边洗衣服，告诉我灶上蒸了肉，注意看着，别糊了。奶奶起身说：“我也有一桶衣服要洗。跟你一起去吧，顺便用你一点洗衣粉，上个闹子我忘记买了。”母亲说：“妈你干脆拿一包去吧。我这里还有几包呢！”奶奶和妈妈去后，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忽然就流下眼泪来。我很高兴自己能给奶奶带来快乐，给爸爸妈妈带来欣慰，给姑姑带来荣耀，给整个大家庭带来团结、生气、祥和、幸福……
1981年韩先楚将军返乡，刚下车，一位衣衫褴褛的老汉过来大呼将军小名：“祖宝！”将军上前一看，当胸一拳：“陈尊友，你还没死啊！”老汉对曰：“你小子官当大了，不认人了。”将军仔细打量儿时好友，笑道：“你小子咋球搞的，几十年了还是这个样子！”老汉对曰：“你这个官咋球当的，几十年了还让我这个样。”将军一日沉默无语。我一到外婆家，就有一群乡人闻讯赶来，济济一堂，纷纷说：“我们这些愚蠢乡巴佬看你来了！你外孙大老爷就搞得好喽！读书读出名堂来喽！你看看！穿着一身军装回来了！我们没搞头呦！年年累，年年这个样子呦！”我像当年韩先楚将军一样，默然无语。
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自然没错，然而世界正由愚人所创造，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对于这些自称“愚蠢乡巴佬”的人，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和恩情感。当年母亲体弱，生下我没奶水，我奄奄一息，父亲以为养不活，要丢进大河里喂鱼，外婆来狠命骂了父亲一顿，将我抱走，求她们村奶水足的妇女们赏口奶。这些人的媳妇就是当年赏我奶喝的救命恩人。我极力和他们亲近，可是他们由不得我，把我捧起来，举得很高很高。我闭上眼睛，随着他们的抬举上升，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我感到寒冷，缺氧，不敢睁开眼，因为侧头看那地面，太高太远了，我真害怕会跌下来！舅舅留这些人吃晚饭。舅娘去买菜。外婆去打酒。我被这些自称是愚蠢乡巴佬的人们簇拥着问“何以考上军校”、“将来准备如何发展前途”之类人生难题。我都耐心解答。舅娘买菜回来，不及歇息就开始忙乎。舅舅去帮忙。我也很想去厨房活动活动筋骨，洗洗锅切切菜什么的。这些人一把将我按住，说：“哎呀，你外孙大老爷是贵人啦，哪里还能要你去帮忙做事呀？”我只好坐下。满满一大桌饭菜，人都就座，我被安排在上席，与外婆平起平坐。开始吃了，先共同举杯。我问舅舅怎么舅娘不来吃。舅舅说：“不管她，我们先吃——”招呼众乡亲——“来来来，都举起杯子。没别的意思，我外甥回来了，叫你们来喝几杯酒，吃几口菜。酒茶不好，总是个意思。不要讲客气！”众乡亲应和着，碰杯喝酒，笑谈一片。乡亲们抱怨在家种地如何辛苦，外出赚钱如何困难，儿女又如何不争气不听话，都羡慕我考上军校，“吃国家粮。”其实，善良和认真的人们都一样的辛劳，无论其职业、地位和身份怎样的不同。勤劳朴素的乡亲们啊，我跟你们一样。
饭吃完，乡亲们还不肯散去。我很想他们快些离去，因为我想清清静静地陪外婆说说话。我有三年没见外婆了！舅娘收拾杯盘碗筷又去厨房忙碌。舅舅添好火盆端过来大家烤。外婆精神尚好，添了一件衣服加入座谈。众乡亲说将来也把子女送到部队去，以我为榜样。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谈些如何考上军校的经验。众乡亲像得了法宝似的，满意的散去了。夜已深，舅舅舅娘困倦不堪，回房去睡了。我在寂静、温暖、详和的屋子里，跟外婆聊天。一时外婆也困倦了，连打哈欠。我叫外婆早点休息。外婆也叫我早点困觉。躺在床上我睡不着。外婆家还是老样子，房子破旧，家具粗陋。舅舅还是老样子，辛苦劳累，到处奔波。从外婆口中得知，舅舅除了种田种地外，还帮人家彻房子、抬死人、挖墓等等以赚钱。从劳累方面说，我很同情舅舅，从一切其他的方面说，我敬佩舅舅。在严酷的现实中，舅舅从未唉声叹气过，总是一脸灿笑，这一脸灿笑很有魅力，不仅体现自身价值，也感染熏陶别人，使别人也获得一种美和力。无论我落魄还是发达，舅舅总是热情亲切的对待，不像其他人势利眼。我在外婆家很开心，乐而忘返。这日父亲打电话来，催我回去。我悄悄跟舅舅说：“我不想回去。”舅舅便对那头父亲说：“姐夫，天就在这里过年吧。”只听父亲就在那头吼起来：“你想得美呦！”舅舅三番五次征求，父亲坚决不同意，舅舅一脸无奈，把电话给我，我就跟父亲说：“我想在外婆这里过年。”父亲道：“我跟你讲，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别人的，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不在我这里过年，跑到什么你舅舅那里过年，你还是不是人？”可谓字字千钧。我只得作别舅舅，回家。
父亲一大早就来我房间唉声又叹气。我在被窝里问他怎么啦。父亲说：“你当兵，为全家增光是增了不少，可是经济上的支持不多。去年那三百块钱年底就拿到了，今年这三百块钱还没拿到。今天赶集，你赶紧起床吧，去镇里把那三百块钱拿回来。穿这套军装去，镇里这些小芝床官，平时不大爱理平民百姓，见了你这身衣服要尿裤子的！”说完哈啦哈啦笑，把军装拿来丢在我床头，一边看我穿衣，一边还说些话。父亲说的三百块钱是这么回事：凡军校生，家乡民政局赐给家属津贴费每年三百元，发到镇里，可镇里不会亲自送到家，要自己去领，而且要及时，不然的话就会不明不白的没了。我所在乡镇的这批鸟官脾气很怪，上头来人，他们点头哈腰，平民百姓来访，他们鬼叫狼嚎，去年那三百块钱父亲去讨了几回，一分钱没有，姑父是区人大副主任，打个电话下来，三百块钱马上送到，今年姑父退休了，所以那三百块钱一拖再拖。我到了镇上，找到办事处，但见乡人云集。年底了，办事人多。已是上午九点，办事处的门还紧闭着。乡人着急，因为来得早，等得久，还有其他很多事要办。我也等得不耐烦，来的时候晨雾弥漫，现在已是太阳高照。我这身军装魅力还真是大，这些人都围过来跟说话。我意气风发，谈味不凡。乡人愈加敬佩。一个老大娘说：“天没亮我就赶来，等这么久见不到一个人，这事情怕又办不成！你当官的有手机没有？打个电话给老李，叫他快来哟！我这里有他的电话号码。”说着把一个电话簿子递给我。乡人都说：“对对对，你当官的打电话给他当官的，他当官的肯定能来。”都围过来听我给那老李打电话。老李就是以前的镇武装部部长。我当兵的时候他说很看好我。现在我衣锦还乡了，他还不知道。电话里他很热情，说马上就来。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来了，不理其他老百姓，径直走到我面前，握手问好，请进办公室坐，问有什么事要办。我说就为那三百块钱。老李马上把钱拿出来给我，请我在一张表上签了字，然后送我出门，砰一声关闭门，与我边走边谈。其他人都围上来说要办事。老李手一摆道：“你们再等等，老子还没吃早饭呢！”
走在回家的乡间大道上，我追忆往昔岁月，浮想联翩……这条乡间大道曾经走过多少回啊！小学初中都在镇里读，那时年纪小，住宿在外常常想家想父母，一有机会就逃学，被老师骑车追赶，在这路上捉住扭送回校；由于家境贫寒，住校没有生活费，饭菜自备，每星期背一包大米交学校换粮票，不小心摔一跤，白米全撒在路上，天晴还好，连同路石沙子捧进袋子，交米的时候挨学校批评；煮些咸菜，压塞进一个瓶子带去学校，就是一个星期的菜，不慎掉在路上，瓶烂菜撒，又得回家重带，挨母亲责骂……忽然手机响了，接听，父亲在那头问：“钱拿到手没有？”我说拿到了。父亲欣喜道：“咳呀！还是你的那身军装起作用啊！我和你老娘去了几回，一分钱没讨到，你一去就要到了！崽呀，还是你行啊！对了，你弟弟刚才打电话回来，问他户口的事办好了没有。我和你老娘去派出所几趟了，总没遇见人。你还得去一趟，把你弟弟这事办了。等到过了年，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弟弟本来年底要买房子，因户口不在本市而耽搁了。弟弟的户口读中专时迁去学校所在地，去年那学校宣布倒闭不办了，弟弟的户口没着落，只好迁回来，要在派出所登记造册。弟弟对我有恩，这点事我当然得效劳。于是我又折回填上，到派出所帮弟弟办理落户口事。派出所的警官们对我极热情。很快就将事情办好。回来路上我就想，父亲要我穿军装来，实在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