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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王蒙谈话录 > 第二章 只要能用得上的,我都不拒绝

第二章 只要能用得上的,我都不拒绝

宋炳辉:王蒙先生,我最近读过您的自传第一部和第二部,第三部也快问世了吧?不过,从前两部中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不仅是一部您回顾自己半个多世纪创作历程的历史,同时也将是一部中国当代文学的见证史。我想,这不仅在于您的文学实践所产生的持久而重大的影响,更取决于您在整个当代文学的发展中,特别是自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发展中所处的特殊经历。关于您的三部自传,一定会引起文坛和读者们的极大兴趣,一定会引出许多话题来。

我首先注意到一点,您对于自己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创作,用了一个特别的表达词,就是“青春期的写作”,从50年代中期开始,中间隔了那么多年,直到70年代末回归文坛时,就进入了“中年写作”。我想,您的这种创作历程是比较特殊的,在中国同代作家中又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这样的曲折起伏的经历,对您的创作有什么优势吗?

王蒙:上世纪50年代的写作,为我后来的创作打上了一个底­色­,这个底­色­是比较阳光、比较光明的,因为它正处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欣欣向荣的历史时期。当然,现在看来,这里面也有很多幼稚,有很多理想和现实的脱节,甚至也有菜种简单、片面和“极左”倾向的东西。

譬如说在小说里,我曾批评里面的一个角­色­,就是那个叫做李春的中学生。现在已有评论家提出,李春是不该被批评的,她无非是自己做白己的功课,不想参加班里的活动。她有权利做出这样的选择,说不定这种选择恰恰是正确的,至少她算不上一个落后的、转变的典型。现在看来,也是一个角度。而我当年的义正词严,可能就是我当初简单和幼稚的某种表现吧。

然后呢,二十多年间我处于被封杀的情境中。不过,我的写作虽被封杀,但我的生活和从实际中学习的劲头并没有减少。这期间,我在北京郊区、在新疆地区参加劳动,尤其是从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一下子跑到边远的新疆,对地方工作的特­色­、对广大农民,还有那种异质文化,也就是维吾尔族的、伊斯兰文化的影响等等,对我也有很大的充实。但我有一个特点是,在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改变之后,我不会就把过去完全否定,我并不认为我到新疆农村劳动了,回想起50年代初期对革命、对新中国的向往,就认为那时候像梦幻一样。我知道,它确确实实存在着,不管历史怎么变动,我们用不着以今天来否定昨天,再用明天来否定今天。

到了“后文革”时代,我处于一个比较正常的,甚至是充满ji情的写作新阶段。我消化了那种青春的写作,也淌化了被封杀的、沉默的状态,但同时,也认真地思考着自己这样一种生活经验。我觉得我是抱着这样一个态度:对我的经历,我并不是一种近乎纯然地怀念、歌唱,也不纯然是牢­骚­、怨恨,而更从一个历史的和人生的必然­性­上来看待这一切变化。我觉得,对一个人来说,他有青春的经验,有被折磨的、碰壁的经验,有被封杀的经验,有被打入社会底层的经验,也有恢复了自己原来的社会地位等等具有很多可能­性­的经验,这些经验都是可贵的,都值得认真记取,认真回顾和反思。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虽然我也读书,但更多的是靠我人生的经验,是靠我所读的人生这本大书。

宋炳辉:我记得80年代初我进入大学读书的时候,您刚从新疆回到北京不久,当时您用了“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复杂经历和创作立足点与视野。我觉得您是想在这样广阔的空间和时间里,集中表现这样一种经历、感受和思考。在70年代末、年代初的短短几年里,您集中推出了一批中短篇小说,它们所叙述的故事,它们所包含的ji情和理­性­,包括艺术手法上的探索,在当时反响极大。

沿着刚才所说的问题,我在考虑您的创作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还有一个不完全一样的地方:一般作家的写作,在文体的驾驭上是从“小”到“大”,先从篇幅较小的诗歌或者短篇小说入手,然后尝试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您给一般读者的印象是,一开始就是大部头,您是从长篇小说开始自己的写作旅程的,然后,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确立您在文坛地位的倒是一批中短篇作品,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

王蒙:从小到大是一般规律,但也有很多特殊的个案。我当时一上来就选择长篇,现在回想起来,其中有一个具体原因。因为我的写法比较特别,我的风格和50年代中国的作家相比也不一样。我的作品中,贯穿了一种情绪。具体地说,如果我的作品没有一定的规模,我认为它可能就是站不住的,如果我用那种方式写一个短篇的话,可能很怏就被否定掉了,或者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我的作品故事­性­不强,情节也并不吸引人。

宋炳辉:在您的自传中,您曾用了一个词是“情绪”,来说明您早期的写作。

王蒙:是的。在写作中,我所倾吐的,最最激动本人的莫过于情绪的表达了,说成书写ji情也行。所以陆文夫一直喜欢说:王蒙首先是诗人。你刚才说的一开始就写长篇作品,我觉得就和这个原因有关。

比较有趣的是,从文艺界对它的评价来说,并不特别高,但我从1953年开始写作,1956年定稿,到1979年才正式卅书,历时25年。而从问世以来,至今每隔两三年都会重印一次。在当代文学作品中,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书有类似的情况。比如50年代许多曾受到非常高评价的书,现在可能只有研究者因为研究才去读它,一般读者不会再去买了。现在也更不会每隔两年印一次,或每隔三年印一次,或每隔三年印那些认为写得比较好的,比如赵树理的、孙犁的小说。但确实是到今天为止,仍然在不断的印行过程中,哪怕是印上2000册、1500册,但它隔几年就需要印一次,说明它总还是有相当的读者群的,这是很有趣的现象。而我真正所谓成名,造成影响的则是短篇小说,1956年发表,弄出很大的动静来。至于“文革”后,这段写作没有停止过,一直还都是延续下来了。

宋炳辉:我记得我读小说和看电影几乎是同时的,那时刚刚步入大学校园。这样的阅读经验也许混同了电影和小说两种不同的文类,但对我个人的感受而言,却使您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都有了具体可感的容貌特征,也更直接地激发了我的审美情感。

我觉得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里面都贯注了一种理想和ji情,而且对我这一代在60年代出生,70年代初开始上学渎书的正在成长阶段的青年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我实在是流着泪看完的,里面有很多台词,比如序诗的开头几句:“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那个时候很容易激发起我的情感。现在可能会带着一些理­性­的东西去读这个作品,但当时是非常的投入,所以我想它能够不断地重印,一直拥有它的读者,还是和这个有关系,青春总是充满蓬勃的热情和希望,年少的一代需要这样的情感释放。

我记得您和郜元宝的对话中用了一对名词,就是“前革命时代”和“后革命时代”。我觉得“前革命时代”和“后革命时代”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在后者中,理想因素被正面描述、叙说、陈述可能比较少了,一般人都不大愿意这样做,这可能和社会复杂多元的现状有关,那种理想的正面表述容易导致某种伤害,常常被称作“冒傻气”,所以人们不大敢正面说、正面表现。但事实上我觉得,不管社会和文化环境有怎样的变化,理想和ji情的正面叙述还是人­性­中健康的、自然的一部分,它应该受到起码的尊重。

另外,我还有一些问题,因为我是做比较文学研究的,我平时考虑比较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作家的创作资源,而外来资源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翼。自近代以来,中国的外来文学和文化资源是异常丰富的,特别是20世纪初期以来,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各个时期的诸多思想和文学都有大量的介绍,“五四”新文化时期是一个西风东渐的高峰时代,之外还有来自日本、俄国和印度等其他民族的文化和文学。总之,历时几个世纪的外国文化思潮同时被推倒在一个平面上,加以引进,这是一笔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神财富。只是到了20世纪50年代,本来丰富的资源趋于相对单一,发展到“文革”时期,几近于封闭,直到70年代末,对外之门才重新次第开启,而您的创作实践和人生经历,正见证了自50年代以来中外文化和文学关系的重大变迁。像您这样一位有代表­性­的中国当代作家,在我们当代中国这样一个特殊的文化空间里,您一步一步地展开创作,取得了今天这样的重大成就。邢么对您来说,那些外国的文学、文化、思想资源,肯定是起了一个很大的,又是较为特殊的作用吧?

王蒙:我接触外国文学,曾经也非常投入。譬如说俄苏文学,包括那个俄罗斯文学最辉煌的年代,像屠格涅夫的、,我读得是如醉如痴;托尔斯泰的、;契诃夫的小说,尤其是他的戏剧,我十分沉迷。我说过,在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在我处境最坏的时候,我没完没了地读狄更斯的作品,我从他笔下人物命运的大沉大浮、大开大合中,多少获得一些人生的启示。古典的当然像巴尔扎克、雨果,像梅里美、惠特曼,像歌德的和,等等,这些都使我曾经激动过。后来,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就特别能够扭住一个人的灵魂,他的那种滔滔不绝……我后来看过他妻子写的回忆录,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赌,欠了债,当出版商要起诉他的时候,他就没日没夜地口述,像疯了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口述,他老婆本来就是他的速记员,飞快地打出来,太可怕了,像疯了一样,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有时候一连20页不分段,就像连珠炮、机关枪,像山洪泛滥一样,给我特别深的印象。现在我接触的比较多了,我觉得美国的约翰·契弗、杜鲁门·卡波特,还有约翰·厄普代克,他们的作品风格相对简练一点,他们擅长用一种非正规的比喻,脱离了我们过去在修辞上所能理解的那种比喻和语言的表达方式,对我的影响也还是有的。但是,说老实话,外国文学对我的影响其实还比不上中国古典的唐诗宋词。

宋炳辉:对于创作来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文学资源只是其发生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对于一个中国作家而言,你不可能用他所阅读和了解的外国文学作品来解释他的创作,这是做不到的,勉强做出一些解释也不充分,只能说明他的一部分创作资源。而且中国当代作家,特别是像您这一代作家,因为共和国成立以后,整个文化和政治的特殊­性­,中外文化的交往体现出一个明显的阶段­性­。解放初期向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一边倒”,文学的交往乜是这样的;然后,中间的“文革”时期几乎可以说是相对封闭的;再到开放以后达成比较正常的一种对外文化和文学交往。阶段­性­比较明显。这种阶段­性­,在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中国现当代作家身上,在他们的知识结构、文化素养、审美倾向等方面,形成了比较明显的代际和群体差异。所以,对您的同时代作家,包括年纪比您还大一点的作家来说,只要是在解放区,不是在30年代或者20年代的氛围下成长起来的,在对外来文化和文学的知识结构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某种限制,所以这个关系也是比较复杂的。当然个人的情况并不完全一样,有的后来不断地拓展自己,获得了开阔的世界文学视野,比如您。

年代,您从新疆回到北京以后,先后在作家协会、文化部担任了一些行政职务。您在一开始也谈到您的生活阅历,我想这一部分工作实践也是一种重要阅历,因为从我主观来考虑,您担任一定的行政职务,您所做的事情,所接触的事务,包括整个国家的、世界的,资讯是不一样的。您获得这样的资讯,对社会、对现实的判断就会和别的作家不一样。这个问题,您在其他地方也说到过,我想请您再说说,在这样一个双重身份的情况之下,您觉得行政方面的工作与您的创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您的行政方面的经历对创作有什么帮助?

王蒙:我觉得是这样,因为通常作家和官员之间往往有较大的隔膜,也很难做到很好的沟通和交流。但是,我从小、从少年时代起就选择了政治,现在想再回过头去,想重新选择是不可能的,我就这样介入了国家的政治生活。但同时,我又确实是用一种文学的ji情来从事创作,我不但用文学的ji情来从事创作,而且也用文学的ji情来接受、理解、批评我们的政治生活。你看了我的第一部自传,就会体会到这一点,我觉得这也是我在50年代受挫的原因之一。当你用文学化的眼光来看待政治的时候,你肯定会倒霉;如果你就事论事,我当时其实已经是一个挺有经验的­干­部了,我根本不会犯林震那种错误,可是当把他文学化以后呢,我就变成林震了。但实际生活中我并不是林震,我也不是一个爱到处提恚见的人,我甚至是相反的一种人。可是,我也没有反过来,用文学的观点把政治生活、把领导事务、把那种官员的生活全盘否定,因为我接触到的官员和我接触到的作家一样,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他们不是神仙,没有那么伟大,但也不是妖魔鬼怪,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为很不起眼的一点人事生半天气,他们也有口误、笔误,突然发发脾气,等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是以一种文人的心态来接受这些经验的。对于文学来说,譬如我参与的这些领导作的经验,不但是政治的经验、社会的经验,同样也是文学的经验,它是一种心灵的经验、内心的经验。当你看到人们用另一种语言,高高在上的或者居高临下的,或者他首先考虑到政治的利益、政治的稳定­性­,考虑到权力运作的那种语言在研究一些问题的时候,其实你同样可以从文学的角度去体会他,观察的。我相信胡风的那句话:“到处有生活”,生活和生活不一样,当妓汝和当警察是两种不同的经验,但这都是生活,这是事实。

宋炳辉:您在中回忆写作的时候说到您当年的一个感觉,您说:“写一个长篇,需要的是一种类似当‘领导人’的品质: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王蒙:对,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说这个话仅限于作品的组织结构,无他意。另外,我和别人稍微有点不同呢,就是我考虑一个问题,往往从这个角度说完以后,又从另一个角度说一说,譬如某件事,那些作家都很高兴、都很兴奋,但我又从另一方面看到这里面埋伏的一些问题,我把两面、三面的话都说到了,这并不是我生­性­圆滑、面面俱到,而是我本身有这个条件,我既从这方面考虑到、也从那方面考虑到,这样我对生活的感受就比较立体,我觉得,就这些方面来说,我完全承认,我的政治经验,我担任各种社会职务的经验,同样是我写作的重要资源,既是­精­神的资源,又是生活经验的资源。

宋炳辉:刚才说到外国文化和文学资源。我看过您的一书,其实当年在读您80年代的几个中短篇,包括、、、等作品的时候,有个感受非常强烈,那就是您对苏联文化的情结非常深。而且我的感觉是,在您昀同代作家中间,在当时对外来文化的接受过程中,这种外国文化的养料实际上是比较普遍的情况。但是在您的作品中,包括作品之外您的其他文字中间,这么坦率的、密度比较高的表达这种“苏联情结”,倒是不多见。

王蒙:我在中曾说过,“青春、爱情、文学和苏联对我来说是四而以一,一而四的东西”,这里头也有决定着我命运的东西。

因为中国有中国的情况,中国和苏联不管是从文化传统,一直到政治运作,它并不完全一样。一个人太钟情于苏联的话,他在中国这个环境中容易受挫,所以最好是不要进一步去研究、去解释。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真实的苏联我其实并不了解,我所说的苏联也不是一个真实的苏联,而是经过了一个年轻的、才十几岁的小革命者所美化的、大化了的那个苏联。那个苏联是王蒙的苏联、是文学的苏联,并不是具体的那个北方大国。

宋炳辉:后来自斯大林时代过去之后,中苏关系逐渐产生一些重大的变化,作为两个国家实体,其在国际关系上的摩擦、冲突及其负面影响,一直到政治上的对立都相继反映出来了。因此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您所理解和表达的苏联,只是一个个体所面对的一个国家形象,或者是一个国家的一种文学形象。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不同文化的接触和碰撞,确实可以激发起某种表达和表现的冲动。对您而言,您除了有苏联文化的体验和想象之外,还有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其他国家的出访体验,还有长期在新疆维吾尔族生活的经验。我想,这些经验都是您创作的宝贵资源。我读您的第二部自传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在我做研究时也注意到了。那就是,您在美国衣阿华访问期间,在衣阿华河畔的“五月花”公寓里,写作的经过,您用的标题也很有意思,叫做。一种看起来纯粹是中国经验,或者是边疆少数民族的地域生存经验,却在完全异域的文化场景中被激发出来,这是颇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这个写作情景,好像当年的评论家并没有过多的注意。这倒令我想起另外一个类似的情景,就是王安亿的,那个曾经被批评家当作寻根小说代表作之一的作品,同样是她第一次出访美国之后才突然找到表达的感觉的。我认为这种现象值得进一步研究。

这里有一个小问题,王蒙先生,据说您的维吾尔语是非常好的,是吧?

王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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