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炳辉:这在当代汉族作家中间,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吧。您维语的听、读、写都没问题吧?
王蒙:我自己要用维语写文章呢,有点困难,因为有时候它的拼写记不太清。
宋炳辉:英文呢?
王蒙:英文后来学过,可以写一点,也翻译过一些东西。
宋炳辉:这对您来说,又多了一种文化视野。我是考虑到这个情况,总体而言,当代作家和现代作家在这点上是有一些不同的。现代作家的外文底子相对都比较好,他们一般都能够读懂一两种原文作品,甚至,有许多人比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茅盾、巴金等都是翻译家。
现当代作家在总体上的这一差异,多少也反映在他们的创作风格的差异中。那么,我为什么考虑到这个问题呢,其中的特殊性也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新时期的作家,特别是比您更年轻的这一辈作家,外国文学作为一种写作资源,对他们来说,曾经是最最投入的、浸润非常深的一种资源。对他们来说,往往那些一开始确立其文坛地位的作品,都和外国文学特别是西方文学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他们对外国文学的了解和熟悉,恰恰又是通过翻译文本来读的,这个问题在当代中国也应该说是比较特殊的情况。因为在讨论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关系的时候,往往简单地用“影响”去概括和描述,但事实上,仅就对外国文学的了解而言,直接阅读原文和借助于翻译文本是两种不同的方式,特别是假如一个作家主要是通过翻译去了解外国文学,这里涉及的问题就更加复杂一些。
而您与外国文学的接触则同时色含了两种方式,借您的说法,是比别人多出一条“命”来。我看您在传记里提到,在读翻译文本的时候,您说外国文学作品时包括语法、构词和造句的方式等等,包括您提到您的小说的写作和杜鲁门·卡波特的之间的关联,这都不能简单地用“影响”这个词来概括,它只能说像一种催化剂促发了您的某种创作冲动。您能不能简单谈谈,如果具体地说,外国文学的作品在哪些层面上可能对您的创作产生影响?
王蒙:我有一个观点就是,翻译语言也是一个民族的语言资源之一。我认为,中国现在的文学语言资源有这么几个方面,一个就是古文,包括文言文。譬如鲁迅的文章中有很多语汇是从文言文那儿来的,李敖认为这是鲁迅的一个很大的缺欠,我认为这是鲁迅的一个特色,这同样是一种资源。第二个就是古代的白话,我觉得这也非常多,譬如很多研究者认为虽然内容写得并不很精彩,但与北京话运用得非常好的里的语言,与的语言,的语言,都是古代白话的一种优秀文本,这也是一个资源。第三个资源就是当代的口语。比如王朔都用当代的口语写作。第四个就是“五四”时期所形成的亦文亦白、亦中亦西的那种语言,尤其是那些比较典型的写散文的作家,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比如朱白清、徐志摩、落花生、刘半农等等。最后一个资源就是翻泽语言,翻译语言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正在编新时期以来的,我是主编,我就建议这个起码要包括翻译文学作品的目录,你可能不收入具体的文本,但起码要在目录上反映来。因为在这一个时期所翻译的大量作品,比如在中国曾经很热,这些对中国本身的文学是起了作用的。王小波就很强调自己是受翻译文学影响的。而且,有些翻译家,他们的语言也很漂亮,有白己的魅力。就我个人来说,当然也受这方面影响。比如我现在注意到,有时候我写的文字中,常有“……的”的结构,用的也比较多,这都是受翻译作晶影响的一种表现吧。
宋炳辉:现在的学术界,对这个问题倒是已经引起重视了。因为我做比较文学研究,对外国文学研究和中国文学研究这两个领域,多少都会涉足一点。到目前为止,中国近代以来的翻译文学史,外国文学的学者在做,中国文学研究者——比如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杨义教授等等,他们也在做,都在重视这一领域。因此,不管是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学史的研究,还是外国文学研究,大家都开始认真地涉及这一领域了。
其实一般所谓“外国文学”,说到底,是外国人并不认可的“外国文学”,而是由中国人用汉语转述和翻译的“外国文学”,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我们的莎士比亚,是朱生豪的莎士比亚,不是英文背景之下的莎士比亚,实际上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莎士比亚。现在,这些问题及其背后所包含的诸多问题的研究,在比较文学领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王蒙: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宋炳辉:您刚才提到您主编的的编辑方针。使我想起90年代初,施蛰存和我的导师贾植芳先生主编的,他们在当时的编辑中,就已专门设立了“翻译卷”,施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比较长的序文,其中明确地提出了这个观点,就像您刚才所说的,翻译文学就是现代文学的一部分。朱自清先生在最早的“新文学讲稿”里头——这可能是现在看得到的最早的关于新文学的讲稿了,是在上世纪30年代初,其中有一讲就是关于翻译文学的,可惜当时很多作家和学者对此都不够重视。后来,就像您刚才提到的那种对苏联的看法一样,把它看成是一个本体,而不是去追究我们所看到的真实内容。
刚才我们说到的中国作家的创作和外国文学的关系,您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现象,一方面通过阅读,阅读外国作家的创作文本,通过文字性的信息,获得一种资源、受到一种启发;另外一方面,如您在工作中,在文化交往活动中,直接和外国的接触,包括您去外国旅行、访问等等,同样是一种资源,一种重要的激发机制。我觉得对当代作家来说,这些部分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前段时间在讨论王安忆的创作时,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王安忆第一次和她母亲出国的经历,种她创作上的明显转变实际上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这与阅读外国文学文本还不一样,它是给作家一个完整的、经验上的变化,您在中也提到,您第一次去德国的感受。
王蒙:我和郜元宝通信的时候,他就提到过一点。他说我写的游记特别多,实际上数量确实非常多,写美国,写苏联,写墨西哥,写非洲,写印度,还有最近写伊朗的,等等。但我个人的看法是,我其实不是在写游记,我写的是一种对世界的观点,中国人长期的处境使我们对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人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和他在地球上的生存经验有关。
譬如说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为什么在当时我形成了相对孤立的、和多数“文友”不一致的观点呢?这就和我在国外的经验有很大的关系。我在第三部自传里有写到,因为我在80年代后期去过波兰和匈牙利,这是东欧的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我还去过摩洛哥——摩洛哥是一个第三世界的新兴国家——对这三个国家文化的了解,都与我对批评西方发达国家人文精神缺失的理解有关。所以我对世界的了解,对世界的观念,对人的现代性表现的理解是,你不光要了解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土地,同时,你也应从世界上得到另外一些信息。所以说、和的某些相似,这些都比较简单,某一情节有类似,或者受某种启发,或者是巧合,我觉得这都没有什么关系,用不着下大工夫去分析它。值得注意的倒是,它更多地表现了我认识问题的一种角度、一种胸襟,为什么我和有些人的看法不一样,就因为我知道许多其他的情况,包括一些看起来很小、很琐屑的事情。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中国民航局所搞的“飞机误点赔偿”,我就觉得不易行通,它造成了许多不良的后果:中国乘客在法国闹事,造成了很多不良后果。因为我坐过许多国家的飞机航线,加在一块儿的话非常多,各种误点的情形都碰到过,最严重的是在美国,有误过一天的,有误过两天的,啷可能赔偿呀?顶多给你提供一个十美元的饭卡,还有一个住宿的地方而已,美国相对更周到一些,它还给你提供一笔打长途电话的费用,别的就再没有赔偿了。所以,我就认为,除了个别特殊情况外,一般的误点赔偿,只会挑起民航乘客和机场、和航空公司闹矛盾。
宋炳辉:文本经验和生活经验的确不能等同。另外,我再问一个关于写作的具体问题。您在您的传记里提到您的写作状态,我也颇感兴趣。您提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写作生活的时候,您用一个很幽默的词,说您的创作是“不摆谱”的,不一定要四平八稳地坐下来,您在写作中还喜欢站起来捅捅煤炉什么的……我觉得,这种写作状态比较特殊,至少与一般读者的想象差异较大,这是一点。另外,我在读您的自传时,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您在回顾和描述半个多世纪的写作和生活时,里面有许多细节都非常清楚、非常具体。虽然我想,作家一般都有非同常人的记忆力,但有的作家同时通过曰记来保存和磨砺他对生活细节的记忆。因此我还是很好奇,您平时有没有写记的习惯?
王蒙:我在90年代以前从来不写日记,这和政治运动有关,在政治运动里边,日记和书信都是危险的东西。再一个,我太迷信白己的记忆了,但是后来事实也证明,我现在也有许多记错的地方。我的自传里面,我故意说假话是没有的,但是有些也的确是记错了,比如把某一年的事儿记成另一年了,或者把张三的事儿记到李四身上,这都有可能。
但即使这样,我还得不谦虚地说我的记忆力还是比较好的,尤其是那些给我印象深的东西,我永远能够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等等。至于我写作的状态,我曾自己跟白己开玩笑说,这和我二十多年的复杂经历也有关,所以你没权利一定要求一个书房,不能被打扰,你家里的事儿,你不管谁管呢?我妻子每天要去上课,她有很多的课,那是很紧张的。冬天的时候,那有蒸锅,我在这边写东西,写着写着,我还得去管那个蒸锅,所以我自称我自己是“全天候”的写作人。
宋炳辉:这种状态其实是挺好的,把写作和生活融为一体了。我再问您一个大一些的问题,刚才也已经提到过,就是关于写作资源的问题。您写过许多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的文章,包捂,包括李商隐的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您还是李商隐研究会的名誉会长吧?您能不能谈谈您的写作资源中古典的、传统的部分?
王蒙:我受古典文学影响最深的是古典诗词。对中国古典诗词,我当然没有什么深厚的研究,我这是讲老实话,别人笑我也不要紧。我对唐诗的理解基本上就是的水平,但却是多次读过,而且其中大量的诗我都能够背诵,我觉得从里面得到很多的滋养。宋词里头读得最多的是苏轼和辛弃疾的词,相反,柳永的词就没有特别地感动我。这里边有一个特别的就是李商隐,从一个创作人的心态看,我觉得李商隐的东西特别值得去咀嚼,而我们如果想从“本事”上加以考证地解说,有时是徒劳的,或者是排他性的。比如有的学者认为,某个诗句、某个意象应该是这样,就不许解释成那样,可我恰恰认为这些解说都可以成立,但都不构成所谓“本事”,因为“本事”不是一个文学评论的范畴,而是一个史学考证的东西,你不能用考证和史学来代替对诗的理解。李商隐的许多东西对我作品的情调是起作用的,比如我的,既和庄子有某种关系,也和李商隐的那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情调有关。那个中篇小说,就连题目用的都是李商隐的诗。还有李白等等。我最投入、最称颂不已的还是,可是我写的小说和的写法是不一样的,我缺少那种非常生动的大场面的描写。所以,我想这种影响有时候不是最直接的,它是对你的情绪、情调或者对人生的体会都有某种影响。有人还说我的,里头有一段写杨蔷云在春夜的晚上,去公园里玩,回来晚了,就跳过院墙进来……说这里头都有的影子,我觉得这个太牵强了。我觉得所谓影响,就和你吃了牛奶变成了营养一样,不是说你吃了牛奶就一定长牛肉。
宋炳辉:对,即便是对作家创作资源的合理分析,只不过有助于我们对其创作整体的理解,但并不足以说明他的独创性内涵。不过,如果从您自己的感受而言,除了您说的情绪或者情调之外,您在创作语言的运用上和古典资源之间,有哪些比菝突出的关联呢?比如意境,比如修辞方式或者语汇等等?
王蒙:我觉得我在语言上总的来说是不拘一格的。有少量的翻译文体的味道,尤其是在写论文的时候。里头同样也不拒绝北京话,你看了我的作品,发现我这里头既有比较幽默的、比较荒诞的,好像在那儿胡侃的文章、文体也是有的;也有相对比较抒情的、比较矜持的。我尽量做到不拘一格,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我都不拒绝。
宋炳辉:王蒙先生,您从1953年19岁开始写作至今,已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至今还保持着这么充沛的创作ji情,最近刚刚完成了一百多万字的长篇自传,听说马上又有关于的着作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你的写作和文学活动贯穿和见证了整个当代文学史。您不仅有如此大量的创作文字,而且还深深地参与了新中国的政治生活。即便仅从您的写作实践来看,除了小说写作之外,您还广泛涉猎了散文、自由体诗和旧体诗、文学和文化批评、文学翻译,甚至是古典文化和文学经典的研究等领域,为此您获得了无数的读者,也引起了海内外的普遍关注,是中国当代文学无法绕过去的,具有标志性的作家。回顾这半个多世纪的创作历程,您一定有许多感慨,这些您在自传中当然已经有非常系统的表述了。在这里,您是否还有进一步的表述?或者某种概述?
王蒙:我已多次讲过,“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从1953年到现在,我写作的时间跨度已经超过了年,从21年前,就不断有人宣告王某过时或江郎才尽,早该尽啦,那是当然。这让我想起一些哥们儿对于瓦尔德内尔何时退休的着迷与关怀。急什么,这位杰出的运动员不是歇了吗?着急的朋友可以安慰自己,老王秋后的蚂蚱,蹦踺不多久了,该歇菜就歇菜,该嗝儿屁就嗝儿屁,何足道哉?
宋炳辉:谢谢您,谢谢您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