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谈这个自传,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种特殊的幸运,也是一种不幸,我说过一句话,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的一个见证者,一个参与者,不能说都是处在中心位置,但我仍然是在参与着,在观察着,在见证着,在体验着。中国还有一个特点,除了刚才我们提到的,中国实际上,这五六十年来,变化是迅速的。蒋子丹的一个小说里说,昨天已是古老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冒着傻气能够把这个恋爱的季节……这个愉快的季节,这个踌躇的季节和狂欢的季节,像编年史一样的写下来。从文学本身,从阅读本身,轻便舒适来说,中国的这些大事,你最多是作为背景。但是,我总觉得,我得把我所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人们很容易接受一个东西,或者不接受一个东西,这是非常简单的。比如说写“土改”,你看过去写“土改”的小说,写地主一个个都像魔鬼一样,吃人的魔鬼,而农民的正义斗争天翻地覆啊,那是血泪仇。
温奉桥: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的责任感。传记被认为是“认识人类本性最迷人的秘密的机会”。畏期以来,我们习惯了某种简单化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与真正的理性判断相比,我们更习惯于某种道德化,与真正的自我审视相比,我们更愿意把一切的过错归于某个特定的时代或某一个、几个特定的人,一切都变得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然而,真实的情况、各个个体的具体情形果真是这样的吗?例如,“反右”、“文革”之后,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特殊年代的无辜“受害者”、“被冤枉者”,把自己打扮成“苦主”,一味地控诉、批判时代的罪愆,忽略了或者更正确地说不敢正视自己当时真实的内心世界。事实上当时许多人确是如巴金所说的“死心塌地的奴隶精神”,究竟有几个人真正怀疑过这场运动的“正义性”?在中国文化中,我们在个体“私德”方面不乏反思精神,如“一日三省我身”、“正心诚意”等,但是在许多历史的大事件中,往往更习惯于“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思维,更习惯于道德评判,而不是理性认知。
您对“反右”、“文革”的反思令人警醒。如果我们问一句“反右”、“文革”由何而来?在特定意义上,源于我们自身,但是对此我们至今缺乏有深度的理性的反思。这种反思和忏悔,需要的不仅仅是道德力量,更需要一种历史责任感和理性精神。如果说奥古斯汀和卢梭曾经说出了某种个人的真相,那么,您的对“反右”、“文革”的反思和“忏悔”,则说出了一种至今我们还不能真正正视的时代的真相,文化甚或人性的真相。
王蒙:你看现在凡是写到“土改”,我是说某些人,还是比较强调“土改”的残酷的,蛮不讲道理,没法活了。山东的“土改”大概是很厉害,它有翻过来倒过去这种情况……郭老师也说过,我是用一种立体的思维,就是从各个方面,你说当时是残酷的,当时残酷还有当时残酷的正义感。我记得我在“反右”斗争的时候,还有一个很雄辩的理论:
人、农民,尤其是中国农民,已经几千年了,还被压迫在生活的最底层,做牛做马,流血流汗。现在你们几个狗屁知识分子,让你们他妈劳动五年,跟农民干活干上五年……让你真的知道这农民日子是怎么过的,有何不可?有一种政治性,你不能说这里头没右政治性,左翼的思潮,社会革命的思潮,包括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潮,甚至包括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潮,包括工人运动的思潮,它都有……也就是说,我们社会最底层,我们被压迫了几千年,有很多特别富有煽情性的说法,盖房子的人没有房子住,种粮食的人吃不饱饭,你要说现在这些人,盖什么住什么这是不可能的,盖这个星级宾馆的能去住吗?造飞机场的人一律坐波音747吗?根本就做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
从咱们文学的大局来说,我觉得现在比过去立体多了,莫言写过一个30年前举行的没有进行完的长跑比赛……他以一个农民的孩子写“反右”,他说“反右”什么意思呢?就说我们村突然来了一群人,据说都是右派,一看见右派,大家都羡慕,全长得漂亮,比这个农民长得漂亮得多了。女右派越漂亮越能干,这个农村妇女看见,嘿,一个个眉毛眼睛长得……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问他关于季节问题,气候问题,工业、农业问题,医药问题,财经问题,地球、太阳……无所不知。而且虽然降了很多工资,都比农民一个个生活得好,戴手表的戴手表,Сhā钢笔的Сhā钢笔。替右派喊冤的那种,那个当然也可以写,但是莫言那就让人觉得哭笑不得……从农民来说——我不记得我写没写——我在农村里头劳动都有过,农民问我,说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我说八十多块——那么多啊?!当时那个农民说给我80块啊,我全家都当右派!当时农民一个月才挣八块钱,人民公社化那个时候,我还记得,每个人一年大概是分三块六,除去吃饭,每个人就三块六,当时农民也嫌少,他一听说我一个月挣80块钱,那不得了,当右派怕什么呀?要当就当吧,不当我当去,你不愿当我当去。可是你要了解中国国情啊,你要不把这好几面都想到……郭宝亮:实际上,我觉得你刚刚说到反思意识的时候,我觉得你这个里面就是……王蒙先生可贵的地方,是他在反思的时候,他自己谈到这个责任,每个人都应该对历史负责,是每个人的事,也不是毛泽东的事,也不是“四人帮”这几个人的事。毛泽东肯定也有责任。但是有时候毛泽东也左右不了,你那个,毛泽东发表了五次谈话,对这个小说进行肯定,话说得还非常的厉害;但是就这样一个情况,也左右不了几个月。可见历史的惯性,把大家裹起来。还是讲到人的沉沦这个问题,大家都有一个顺大溜这个想法,在这个情况下,你不得不跟着历史走,但是在跟历史走的时候,你把这个责任推给谁呢,每一个人在这个里面,包括中国的运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甚至到眼下,我觉得这个惯性还是存在,因为眼下我们在搞商品经济,一搞,全都一块儿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个过程中惯性依然存在。所以在这个惯性过程中,每个人……在你这个反省当中,我觉得,知识分子尽管在政治上当时是受到打压,各方面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打压,可能还不尽是外在的,甚至还有个人的事,实际上就是说,受压迫者实际上参与了压迫者对自己的压迫,也就是说,思想的被控制者,也参与了控制者对自己的控制,就是你本身是主动地控制你自己,那么你认同了那个给你施压的人,那么最后你对自己这样做……就是你说的,你不认为自己是反党,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你又得承认自己是反党。如果不承认自己反党,那就说明你更反党,承认了自己反党呢,那就真的是反党。这里面就是你讲的,里面讲的,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但是你这个荒谬呢就是那个逻辑。所以这样的话,每个人、每个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这种状态确实需要负责。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王蒙先生这个自传,在整个作品里面,是体现了。你刚才讲的几个型,俘虏型啊,哭天抢地型啊,在我们早期的,乡土文学啊,反思文学中大量存在,就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苦难的、落难的这么一个书生,然后遇到了什么什么问题,然后自己就是一个受难,然后所有人都欠了他的情。那种怨恨情绪。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责任,我们有时候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他自己承担什么。所以说,我觉得这个自传本身,不仅仅是一个一般的回忆录,或者说是一个传记,它实际上是一个具有很多的思想意识,包括你的各种各样东西的一个——我称作“王氏百科全韦”,它里面包括很多东西,读了以后,不仅有这样的历史主义态度,反思精神啊,各种各样的东西,文献的意义是非常明显的,但另外它谈到了很多包括你的文艺思想,你对事物的一些分析看法啊,特别是到了这个老年以后,作为一个智者的这种形象,在这书里面,也不时地出现。我们从里面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对于研究文学创作,对研究我们的社会历史的这个状态,对研究我们民风民俗等各个方面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一些东西。第二册,那里面正好是80年代以后,你又回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把知识分子的这个状态,你所接触到的,包括高层领导,各种各样的文坛的这些面向都写出来了,和你那个可以相互参照着看。从这个自传里面,我看到了,我觉得这里面有好多东西都是相通的,能增加理解。
但是我觉得,你在反省的时候,你的作品,包括写到人、事,都是心态。这不是说,像过去一样有些作品,比如说写到坏人,比如说你写到这个W,把他写成一个彻底的坏人,就是道德上的问题,或者一个什么样的问题的这样的一个人,但作品里面我总觉得是留有余地,这个所谓留有余地呢,并不是说你下不去手,而是你带有很强烈的历史的客观的态度,对这个人的总体的、立体的评价。所以这个人在我们眼下就不是一个完全的坏人,而他自己本身呢,包括对你被打成右派啊,各种各样的做法,可能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就是你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可能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在为这个人设想,这个设想呢,我就认为体现了王蒙先生的一种思想,这种看问题排除绝对化的,而是带有相对性的或者带有全面的,复杂的,这样一种看事的方法。你的这种处境呀,一方面你是这样理解的,但是另一方面呢,好多人并不这么理解,就造成了你自己一种尴尬的处境。你不断提到的桥梁、界碑呀,就是这样一个作用,我在论文里面也谈到了这个桥梁和界碑的问题,就是说你在做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断地这样考虑问题,你是这样一种思考方式,不是一个——很多人就是说,认为你是做人的……好像是一种讨巧,但是实际上你和你整介的哲学思想,和你做人的,从整体上的这种东西是有关系的。但是对我们国人来讲,也有很多这样的考虑问题,就是说容易走偏,偏激的这种思考,要不就把他彻底地打垮,要不就把他变得特别好,而没有多方面的考虑,包括我们这代人,我觉得有时候很容易这样,但是呢,读了你的自传后,你年轻的时候,恐怕也有这样类似的东西。所以到了这个年龄以后,再回头看,我觉得是这样一种体悟。
温奉桥:我感觉整个自传,给我们的启发是多方面的。王蒙自传展现了一种新的历史观,而这种对历史的新的态度,对我们传统的传记写法,对我们原来的传记伦理,形成了挑战。外国人就说你们中国历史很发达,但你们中国不懂得历史观念,你们的自传都说“好好好,是是是”,就是自我表扬,他这句话当然有些偏激,他实际上涉及了我们自传伦理的问题,我们在什么样的程度上,才能接受真实,才能承认真实。如果没有一种真正的历史精神,理性精神,实际上就是一种对历史理解的心态,王先生有一句话,“理解比爱更高”。实际上,只要具有一种真正的历史精神,其实是无所畏惧的。
我们谈到大量的反思意识,在这件事当中,反思意识也是一种历史理性的表现,也是一种多元价值观的表现,就是你对这个事情,回到一种立体的、多维的角度来看它,不是从一个管道、一点来评论它。这从一方面体现了一种非常严肃的反思精神,另一方面恰恰反衬了这个社会,我们的文化当中缺乏的一种意识。我们也讲“吾日三省吾身”,讲“慎独”,这是在思想上面的要求,要求我们思想上要自律。但是真正在文化传统上,我们是非常害怕反思的。因为一反思、两反思可能就把我们思想的尾巴露出来了,自己现了原形。与真正的反思相比,我们更喜欢“成者为王,败者寇”的简单化思维。我们把一切复杂的问题都简单化了,其实历史真是那样的吗?不是的。例如“反右”,我们当时很多人是诚心诚意地认识到自己需要改造,真心地承认自己有缺点,是自己把自己弄到那种程度,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东西,外国人当中,比较多的是忏悔意识,这个忏悔和反思是不一样的,反思比忏悔要高,反思是一种理性,忏悔有时候是种情感,甚至忏悔这种情态啊,是非常有意思的,忏悔完后非常骄傲,你看那个卢梭,说你们哪一个人敢在上帝面前说你比我还真实,你看他这个心态,多么的骄傲!
他这种骄傲的心态走向了这种忏悔的反面……郭宝亮:卢梭的就是有一种炫耀的口味。
温奉桥:有这种东西。
郭宝亮:炫耀地讲,讲自己过去的事,包括他讲的那个曾经偷过丝带那件事,结果他把这个事推到那个女佣身上,说丝带是女佣给我的……现在回头来想,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这种愧疚甩掉。
温奉桥:是。你看现在好多外国人,光这个就有好多部。这可能是和他的宗教文化有关,就是,我忏悔了以后,我那个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就解脱了,我在上帝面前……他有这方面的宗教感,我们可能缺乏这种忏悔意识,一种宗教文化的稀缺。我觉得我们对这个历史的态度好像过于简单化。我有时候切实地感觉到我们这个历史本来是非常非常复杂的,这个事情过去以后,对也好,错也好,我们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来解释它。“成者为王败者寇”,这种心态,这最简单了,最省事了,这错全是你的。这就让我们逃避了对自己的一种反思,也逃避了对历史真正的总结。其实这当中还有更为真实的一些情况,在“文革”当中,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一方面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感觉自传体现出一种严肃的历史观,这种历史态度,给人很多方面的启发和警示。
王先生这个经历,几乎与我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特别是建国以来的大事,息息相关,是同步的。从这个自传上,确实能够来反思,来看到我们曾经走过的半个世纪的历程和社会的演变,更看到对“文革”当中人性的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讲,是有相当的深度。对人性的这种拷问,对历史的审问,对自我的那种反思,非常具有这种思想性、理性,与我们看到的很多,我们现当代以来这些作家写的传记很不一样。
王蒙:我们不断地……其实中国并不注重历史,但是历史有时候随着潮流不断地被改写,我举一个例子,过去吧,认为这个左翼的作家都是最高尚酌作家,非左翼的作家就都是渺小的、猥琐的,在那个时候是唯周扬的马首是瞻。改革开放以后,流行一种新的潮流,这种新的潮流实际上是以夏志清教授的论点为论点,中国最伟大的现代作家有两个,一个沈从文,一个张爱玲,而且沈从文被改写成一个孤独的英雄,一个抵抗主流意识形态的英雄。可是历史告诉我们,可能不是这样。因为我对沈从文没有一个更多的了解,沈从文看到丁玲受到了冷遇以后,他曾经割自己的手腕,原因就是他想参军,他非常地欢呼这个革命的潮流,他想参与,但是他没有想到丁玲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还有一个就是,我看到一个史料,讲萧乾和沈从文的过节,60年代初期的事了,或者50年代一个什么时期,萧乾看到沈从文的住房太差,给上面写了一个报告,要求改善沈从文的住房。沈从文大怒,说我正在申请入党呢,你现在弄那些个我的私人问题去分散组织的注意力,对我实际上是帮倒忙、是破坏。而且因为沈从文是比较收缩的,萧乾相对热情一点,所以萧乾被划成右派了,沈从文并没有被划成右派。在批萧乾的时候,沈从文也是比较激烈的。沈从文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在古代服装研究上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成就;但是沈从文也有另一面,就是他追求革命、追求新生活、追求新中国,这是一种追求。他的寂寞与其说是他自己的一个选择,不如说是历史对他一个无情对待的结果。这样和有些人说得就不完全一样,我个人的见闻毕竟是非常有限的。韦君宜,我前前后后都讲了,我说她全家都是我的恩师、恩人、恩友,因为杨述从头就反对我戴右派帽子。但是在“文革”当中,我们在新疆见面的情景,就如我所说的,大吃一惊,她是最真诚地反思的一个人,我说的确实是事实。就我个人来说,我现在还是非常地怀念她——你说感恩也可以,感谢也可以,这样直爽老实的人已经不多了。
“文革”中有些人一边嘴里大喊划清界限,一边做点小动作,这种人多得很。还有,我尽量对任何人,都不用强烈的褒贬或者鞭挞这种态度。
有些呢,我是用正面的语言,但实际上我是不赞成的。所以有些读者呢,他们认可了这些系西,包括我知道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人,他们也很注意我的书,说我这个人太聪明了,他就是从技巧的角度、从操作的角度。但是我觉得呢,我除了技巧、可操作的层面以外,我还有一份心怀,这个心怀,就是与人为善,就是推己及人,就是能理解别人。
恕就是宽容的心,恕就是能理解别人,能理解白己,能理解与白己不一致的人,能理解老是瞅着我别扭的人,对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因为他们有他们的一些想法,或者是个人利益也好,或是干什么也好,我觉得在这个层面来说,反正我是这样努力做的,是不是完全百分之百地做到,这是不可能。世界上的事没有百分之百,你说这个语言环境也好,很多东西也好,但是起码我没有扯谎,起码该提到的我提到了,有的话本来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现在说得比较隐讳。本来我是想批评这件事情,但是我选择了一个中性,甚至偏于褒义的词,这些事情,我也承认,我也有,我觉得我也在回答呀,一个问题,因为我在文学界是个案,都是特例。
有人说王蒙当官。这个当官的问题,个人有个人的情况,我恰恰是早就入了党,早就当了干部了,早就有一点职务了,科级也好,处级也好,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有这个职务了,我的工资在北京——当时我19岁——已经有87.5元了,可是当年这87.5元,那个感觉跟现在,跟现在的6000元也差不多。所以,我“以文学为敲门砖,去谋求官职”,实际上在我身上是不合适的。因为我恰恰是从事文学活动影响了我的仕途,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否则的话,那就是另外一种情景。把它完全看成一个技巧问题,我觉得这里头他没有看到,我是相当有人世的经验,尽可能的少做蠢事和不做蠢事,但是不等于我拒绝付出代价,我仍然有我做人的底线,仍然有我冒傻气的地方。譬如包括我保护一些作家,我尽我的力量保护一些作家,甚至也许你保护的那个人,那个人反过来咬你一口,那么这样的例子我也可以举很多。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觉得我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无法替别人做他所应该做的事情。
而且我一直宣传,比如曹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我干脆反过来,宁可天下人负我,当然,谈不到天下入负我——夸我,帮助我的,伸出援助之手的,有很多——我绝不辜负一个人。还有一个,就是整天讲的那个东郭先生啊、中山狼,那我就宁可当东郭先生,我不当中山狼,虽然东郭先生有点蠢,……心里踏实,我不咬人,我被别人咬,而且这是在社会比较正常的情况下,想咬你也没有那么容易,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让你咬。
郭宝亮:我看你专门有一章写到刘宾雁,包括你对写他的一些看法,我觉得你在写这个的时候,我看你是掂量了一阵子,而且我感觉到,当然这个说法并不一定是完全准确的,比如在里面,塑造的一些人物,也有一些影子在里面,在这个问题上,因为过去,比如我小时候,那时候我还比较小,但我知道文坛上,一个是王蒙,一个是刘宾雁,都是当时比较着名的作家,最后写到了……老觉得你们两个有很多地方,当时不知道,就觉得两个人差不多,应该是一样。但是后来,经过认真阅读你的作品,再读他的作品,这个区别是相当明显。你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讲出来,也没有别的考虑。
王蒙:我觉得是这样,我对刘宾雁个人呢,也无意再做什么评论,他已经去世了,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道路。尤其在1989年以后,一直在国外生活,在国内的影响实际很小。但是我觉得一个是我们国人看什么问题,还是太简单,这是第一点。最可笑的是,我们两个几篇比较有反响的作品,都是在1956年。刘宾雁好像是在2月和4月,我那个是在9月。而当时呢,恰恰是“左”的评论者认为刘宾雁是健康的,我是不健康的,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刘宾雁符合这个非好即坏……好人胜利,坏人失败,符合这个原则;而我不符合这个原则,连上边都要批评,说反对官僚主义写得很好,但是反过来,正面人物没写出来。而刘宾雁写的正面人物,都是猛打猛冲,猛打猛冲才能取得胜利。而我觉得就是这句话,知果我这句话不说,再没人说了,谁替王守信说?
温奉桥:在文学史上,刘宾雁的名字是经常与王蒙联系在一块儿的。在读到自传一节时,我有些震惊。因为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说到底仍旧是个时代的问题,刘宾雁在的“简明二分法”的思维方式是符合时代的那个“大方向”的,也符合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问题就在这里,恰恰就是这样各方面都相当“主流”的作品,制造了王守信事件,并最终导致了王守信的被处决,其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是令人沉思的。
郭宝亮:我现在不太理解,不明白他是写了作品之后,执行的死刑,还是死刑之前就写过的?……王蒙:她是出了这个作品以后,压力很大,半年后被处决了……我就觉得这里的人们呀,习惯于简单化,习惯于“极左”的思想,习惯于人和妖的问题。当时每搞一次运动,都让大家来阅读,每搞一次运动,蒲松龄都变成了老师,都在看呀,你周围的那些人……小温是不是画皮,老郭是不是画皮,摘下来一看是个白骨精。所以我觉得这个恰恰是,作为一代人呀,由不得……他那个思维方式,那种简单化的判断,那种语言的专制,那种语言的杀手,语言的暴动,和他所反对的是一样的。
我早就明白了。有时候双方不断的斗争,斗来斗去,趋同。那最简单的就是,你看一个家庭,到婚娴纠纷,我们假设一开头,女方就说——这个,女方文雅一点,高明一点;男方流氓一点,市井无赖一点——可是只要斗起来,最后两人绝对是一样。你想想,这男的反过来,这女的一样反过来,这男的动粗,那个女方也开始回过来,然后男的就去打探消息,找女方的领导,女的就去找男方的领导。最后就……这个文艺界的笔墨官司也是这样,一开头是一个显得高明,一个显得比较低级,但是呢,三骂两骂,最后都火了以后,就抓辫子,抓小辫,怎么死怎么来,怎么狠怎么来。所以我觉得我们的老百姓所知道的真相离事实相砸很远,我认为老百姓知道的王守信,这肯定是一个假象,我认为老百姓知道的刘宾雁,也是一个假象。甚至我们所知道的,我所敬爱的,或者说感恩的,这里头有过一些非常好的人,我也都讲到了他们的弱点。比如说在这个第二册里头,我写到冯牧,冯牧批这个现代派,批得跟得了病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解释不清楚。这里头完全不牵扯到对人的评价,冯牧,你要说起来,现在作协再没有这样的人了,他每天晚上都看新作品,他的特点就是,一张双人床,一半是他,一半是书,他一晚上看几十本厚书,每天晚上看这么多书,这样的人你上哪儿找去?现在的作协谁这样看书呀?这个人生啊,本来就是社会、人生……尤其是文艺,是那个多姿多彩啊,千变万化。但是老百姓接受的就是……郭宝亮:这个大部分人啊,包括现在好多人,欣赏的知识分子是那种更偏执的,就是说,我干什么都是黑白,就是要走到底,永远不妥协,这种人反而更有市场。
王蒙:一种温和的、理性的见解,更强调和谐,而不是强调拼命的,更强调恕道的……我有时候也觉得哭笑不得呀,因为有这种鲁迅研究专家编书说,谁谁向鲁迅挑战,把我也弄进去。费厄泼赖,而且鲁迅说的是“缓行”啊,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缓行”啊,他没说新中国成立60年以后还得“缓行”。所以这个没有办法,中国的这种激进主义和那种愚昧的简单化,愚昧的想当然,和那个用煽情来代替理性,用诅咒来代替分析一样害人。为什么我越来越不喜欢像“人妖之间”这个问题呢?因为“人妖之间”的命题就带有极端主义、封建主义、恐怖主义的色彩。那就是靠语言恐怖,一件很普通的事,说一个人动了手术了,给别人看一看,我肚子上哪来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这种事我在新疆看到的更多,新疆人最喜欢,新疆人最怕动手术,他用维语说,哎呀,我的肚子吃了刀子啦,你看看,我怎么办?我活不了多久啦。实际上,就是因为你本来很普通的一件事,他这么一写,别人不敢说了呀,谁敢说呀,这么坏的人呀,这是妖啊!
温奉桥:人和妖是我们长期以来形咸的一种价值方式,更是一种思维方式。简单化、极端化,这是一种激进主义思想的产物,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敌即友,你死我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实际上这与我们长期的革命背景有关,是一种革命化思维和价值判断,比如革命它不要你这种仔细的缜密的分辨、研究,人、妖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方式其实代表了20世纪中国革命的一大遗产。整个20世纪都是革命与意识形态剧烈震荡的一个时期,在这种激进主义文化思潮的掌控下,改良主义、保守主义在20世纪中国文化思潮中一直处于边缘化位置。20世纪中国文化中缺乏包容性、自由性的思想资源。在极端情绪的氛围中,真正富有建设意义的思想反而很难被认真听取和重视,甚至有的时候,建设性由于缺乏刺激性、极端性而丧失其魅惑性。
王蒙:就像胡适呀,梁实秋呀,甚至林语堂啊,他们都有一些建设性的深度,但是他们的思路是在革命的Gao潮之中,他们确实就变成了这个……螳臂当车,是不是?而中国的这场革命呢,又是——我认为是——不可避免的,有它的正义性。中国革命这出大戏呀,你想不上演是不可能的。我记得在那个,我说中国几千年来,一大堆啊,存天理、灭人欲,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压了几千年,这个新思想一来,他不大闹一场?他不大闹一场,是无天理,他就认为,我也真诚地相信中国就要翻一个个儿,这个有些台湾背景的人,极端“反共”的人也不得不说,说毛泽东完成了一件事,这件事太伟大了,他把中国的旧社会翻了一个个儿,正是因为翻了一个个儿,大家可以看到,哪些你可以翻,哪些你不能翻,你还得翻回去。尊重读书人,你还得翻回去,温良恭俭让,革命Gao潮当中,不能够温良恭俭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觉得那个说得也有点道理。
另外一方面呢,中国的这种简单化和几千年的专制体制始终有关系。我没找到出处啊,西方有一种观点,极权主义,这个“极”不是“集中”的“集”,而是“极端”的“极”。极权主义的一大特点就是不承认中间状态,哎呀,我觉得我们这命不承认中间状态呀,白古以来就有。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封建主义,它就是这样,或者忠或者奸,不承认中间状态,不允许你有其他的选择。其实你要说那种极端的情绪,你看“911”事件,美国在这个事件之后,你瞧这布什的言论就是这样,不支持美国进行反恐战争,就会参加恐怖主义,他就是这个意思,他不允许你有中间状态。其实全世界都有这方面,就是有的时候有些表现得更厉害,要想提高全体人民的这种思维能力,这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我觉得。而且我这个里头也谈到马克思一个名言,说理论掌握了群众,就变成物质的力量。这句话绝对是正确的。但是,理论掌握了群众的另一面,或者群众掌握了理论,那和那个最初的精英提出理论来肯定开始变形了。这个变形里头有发展的理论,创造的理论,也有歪曲的理论,简化的理论,所以你可以想想,不管多么伟大的理论,已经变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了,基本上这个理论就要出事了。人人都搞文化大革命,人人一张口就是扞卫毛泽东思想,人人一张口就是扞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这个革命路线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郭宝亮:实际上说到控制,现在谁在控制我们?原来是政治或者是什么在控制,现在变成娱乐了,像金钱,全都娱乐化了,大家都在娱乐。描写的那个大家都在娱乐……那个状态到现在可能真是这样的,最后大家都在那高兴,然后娱乐之中,走向死亡,可能会这样,就是讲这个。就是人的这种状态,要是真正反思起来,确实我觉得这里面有好多东西。
我阅读你的作品的时候,我觉得你的作品应该说政治性是很强的,这是肯定的,哪个作品不写政治?有的时候,我们不写政治,我们就写永恒的人性,但是政治也是人性当中的一种,哪个人不在政治之中,但是政治性是很强烈的一种,所以你的政治性,没有在政治的表面上,而是往下走,走到哪,就走到人性当中去了。通过政治性折射的是人性,这样的话,人性的状态,你看我读你的的时候,我就曾经读完以后感受到,老年的王蒙,语言上,内在的劲道,那种劲头,我就是有种感觉,这简直就是新!但是呢,新与吴敬梓的又不一样,吴敬梓的是站在外边来看这些人,你是站在里面来看,你把自己摆在这些人里面,那么在观察这些人的时候,那就多侧面、多角度,这样的话,就包括你讲的恕道,就是你在写到人的时候,把他写的,我感觉就是立体。所以我就觉得整体上,也就是说包括你的所有作品还有自传,具有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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