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首诗,不免觉得自己再写散文盐井似乎多余。
澜沧江畔有盐矿,是人文盐井存在的重要依托。若是没有盐矿,此地至少不会叫做盐井了。盐井地名在藏语中称“擦卡龙”,“擦”即盐,“卡龙”为河谷渡口。据任乃强先生观点,“擦卡龙”应译为“盐泉”或“涌盐”更恰当些。
盐从何来?当地人说不清,我费了好大工夫,才从一本由自然科学家撰写的科普游记中查到了来历:这一带属于地壳上升强烈的地带,岩层受到来自东西方向剧烈的挤压,形成褶皱带和大断层。盐井地区的断裂构造线在三叠系含盐地层,沿断裂带出露的温泉水溶解着含盐地层,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便是富含盐分的卤水。
盐矿何时被何人发现,产盐的历史从何时开始?当地人也说不清,有说几百年的,有说几千年的。我揣想盐矿的发现者未必人类,大约喜欢舐舔盐类的动物比人类更敏感,随后是人跟踪野生动物的足迹来到江边,发现岩窝周边的白色结晶体。靠人工之力汲水而盐,转化为可换钱换物的商品,则非人类莫属了。
盐井的盐与藏北的盐很不相同,一为岩盐,一为湖盐,生产方式也不同。盐矿很奇异,只在江边某些特定地点的岩石上凿出坑洞,自有咸水充盈,那景象就如民间传说中的聚宝盆。但并非江边皆有盐水自流,迄今人们只在下盐井这地方的江两岸发现了两大片,盐井地方也仅有三个藏族和纳西族村庄从事盐业生产。由于地质的差异,彼岸一侧为红盐,此岸一侧为白盐。白盐被视为上好优质盐,红盐质差但牧民喜欢,红盐打出的酥油茶色味俱佳,而且据说喂养的牲畜易长膘。
盐井的盐业生产迄今保持着原始人工方式。盐民在江岸上层层叠叠建起几千块盐田,每块盐田面积大约六到八个平方,每次灌满卤水,三两天即可在每块盐田上收获盐结晶二十多斤。盐棚建筑倚崖而设,其下以林立的木料支撑,其上的棚顶平面以当地红土涂抹而成。作为晾晒场地本意是取其不渗漏之意,公社化时有人试过用更“高级”更清洁的水泥取代,结果一个星期还是液体状,看来红土的通透性有利于干燥。
下方临水的岩石上凿出了深井,经过一夜的充盈,黎明时分迎来了身背大木桶的盐民妇女。藏族、纳西族的妇女们上上下下往返于数百米陡坡,把公用的盐井盐坑里的卤水背到自家的盐池中,再从盐池把卤水分送到每一块盐田。这是一项强体力劳动,三个村庄的妇女代复一代地重复这项劳作,从母亲到女儿,再到女儿的女儿;盐民家的女儿代复一代地望着天气,心里盼着风大太阳好,盼着桃树开花荞麦开花。风大太阳好的日子里,盐田里头天清晨灌满的水,第二天清晨就可收到盐;桃花荞花季节盐质最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再苦再累也不喜欢夏季和冬季,寻常是盐民们的停工季节:夏季里澜沧江的洪水淹没了井口,盐民们只得望水兴叹;冬季寒冷会结冰,卤水长时间不易晾干。然而天意怜民苦,盐井的气候比较适宜盐业生产,此地属干热河谷地带,阳光灿烂,气候干燥,气温也高;沿着澜沧江通道南来的疾风强劲,盐井一带的树冠向着北侧生长。
销售工作由男人们完成。在盐井镇上就地成交者有之,更多的是以骡帮盐驮跋山涉水销往川滇藏的巴塘、德钦、昌都一带,换粮换茶换钱。从前由于方圆几百里内仅有这一盐田,所以方圆几百里内数十个县的人、畜都仰仗着盐井的盐,喝茶助餐维持生存必需。据说一九五九平息叛乱那段时间里,由于打起仗来道路不畅,断了盐路,云南境内的牛羊们还成群结队投奔盐井的江边盐田而来。
从古而今盐井的盐产量稳中有降。《盐井县志》可见近百年前盐田产出:澜沧江以东有井三十余口,江西为二十余口,产量论驮,每驮一百二十斤,年产两万至三万驮,在两三百万斤以上。公家设局征税,每年盐税为五六千藏元。想来这一产量足使周边供应平衡,也就长期稳定。县志还说,若以科学安管汲水,产量还会更高。
旧时盐民多为“差巴”,所谓差巴就是自身并不拥有资源和生产资料,只是在盐田主手中租用盐田,盐产的三分之二交给主人,另三分之一的份额中还包括了纳税部分。以至于所剩无几,“盐民无盐”。到了解放后,产量并未增多,反而有所下降。为什么?因为统而言之,这是一种珍而不稀的资源,交通发达运输方便,传统市场受冲击被分割。到七十年代初公社化前年产仅百万余斤。公社化后,盐井区的十个公社中特设一个盐业社,由上、下盐井和加达三社的各一个生产队合并而成。资源收归集体,把传统的盐洼往深处开凿,机井可达六、七米之深,真正成为“盐井”。水电站的建成为盐业生产机械化提供了条件。公社化后盐产量大增,一九七七年成立的盐业社当年产量二百五十万斤;一九七八年的前三个季度已产盐二百三十五万斤,计划全年三百五十万斤。我去参观时,不巧赶上水电站出了故障,抽水机被迫停止提水工作。借助电力,当地人还设想以索道吊篮运送卤水以便减轻劳动强度,提高生产效率,尚未来得及实施,因为一个致命的打击而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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