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化有集体化的好处,那时盐业社社员的粮、油均由国家供应,所产之盐也由国家统一收购,可谓购销两旺。八十年代进入市场经济,国家不再统购统销,盐业社撤了,盐民的国库粮也随之取消。致命打击并非来自市场经济,不可克服的来自于盐本身。若干年前经有关部门检测,盐井的盐含碘量不够国家标准,已确定在取缔之列,因而政府不仅不再投入资金扶持,甚至明令杜绝进入流通市场。一个统计数字促使政府下了决心:昌都地区六十多万人口中,碘缺乏病患者竟达百分之三十。地区强调指出碘缺乏病的危害,发展下去有可能导致后代克汀病,粗脖子,弱智。要求本地区全社会每一成员都要重视其危害,坚持补碘服药,自觉不食用无碘盐,同时劝戒身边的人不食用无碘盐。对此盐井人颇有些不服:吃了上千年的盐,何以现在出了问题!不服气也只敢私下议论,至少牲畜还可食用。眼见得如今盐井盐的出路仅限于少量的盐粮交换,近年间盐产量呈萎缩状态,年产不过几十万斤,而盐价也眼睁睁看跌。
盐民中的大部家户有土地,盐、粮兼营,东方不亮西方亮,旱涝保收:水大了好种粮,天旱了好晒盐;无地可种的纯盐民由于销路不畅顿时陷入困境。加达村有纯盐民二十一户,一个五口之家拥有四块六平方米的盐棚,年产可达上万斤吧。家人每天背上一、二十斤到街上卖,上好的盐每斤五毛钱,差一些的只卖到三、四毛钱。有牲畜的人家驮上盐巴到丽江一带的偏僻山区进行远途交换,到更偏僻的傈僳族聚居地送货上门。例如去迪庆的维西,往返需要二十一天,在家休息七、八天,再一次上路。从前盐粮交换比价最高时为1:9,现在上门去换也才是1:1——一斤盐巴换一斤青稞。
两番去盐井,都没能看到盐女们汲水晒盐的场面。第一次在公社化时期,因电站出故障抽水机不能使用而停工,只到了盐田现场,目睹了鳞次栉比的盐棚景观这一另类建筑;这一次却连盐田也没能接近:一大早直奔江边,不知何时从崖上滚落一块石头,正好挡在公路中间。看起来那石头并不很大,全车四人八只手一起上,那石块却是纹丝不动。这条路并非要道,只是乡里通往盐田的汽车道,当地人几乎不走它,前张后望不见一人影,只得作罢。我步行走到前方拐角处,从那儿可遥观江两岸密密层层的盐棚。心里在想,两番来盐井间隔了二十三年,不知往后哪一年还能再来,再来的时候这种人工晒盐原始劳作的景象可能也就消失了吧。但是盐井人告诉我说,当地打算把盐田作为旅游景点保留下来——澜沧江河谷自然风光、有关盐的传统生产方式、天主教堂、曲孜卡温泉、多民族聚居地的特别风情,异神异色神奇之地盐井,的确是横断山脉的另一种表情。
%%%盐井有个天主教堂
与盐井天主教神甫鲁仁第也算是有结识之缘。起先听说有访者未遇,说他去了内地;一段时间过去,在昌都镇采访芒康—盐井通的和立仕时,听和先生顺便说到不久前曾与鲁仁第不期而遇,心里还挂念着到盐井能否见到他。那次赶夜路到芒康,第二天一早拜会县长,新上任的县长公秋江村居然是老朋友帕巴群增——那曲县县长的弟弟,多了这层关系,于公于私都使公秋县长格外热情地为我安排去盐井采访事宜,并说在前一天见过鲁仁第,他正好也于今天与我们同时到达盐井。芒康县城不大,说话间请人找来了这位神甫,算是引荐。对于天主教堂的采访是前所未有的新鲜经验,此刻的我一点儿也不打算掩饰,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位非常人物。鲁仁第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话不多,第一印象是他所具备的与三十岁年纪不很相称的老练沉稳,与当地风格不甚相宜的严谨,老练沉稳中透露出训练有素的气质。至于他所具备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坚忍不拔的品格则是在其后的采访中得出的结论。
你走遍西藏,唯在此处捕捉到历史上西风东渐的一丝讯息,面对一处基督“飞地”,一个生自本土而代表另类宗教的人物。
奇迹中的奇迹,演绎着那个著名的“上帝悖论”:上帝若是万能,何以未将藏人变成他的子民?上帝若非万能,何以在盐井建起了教堂?西方传教士历经艰难困苦数百年努力,在佛教精神浸透的土地上顽强传播基督天主福音,每每被藏传佛教的畏怖之神所败,而今只在这个边远的弹丸之地上唯一的天主教堂独存;即使在今天,也无异于逆流而上,逆风而行,假如没有一个坚强而有能力的出色领导者,恐怕随时都会自行解体,随波逐流。当然,这个领导者的背后,还有一个为数虽不多,但韧性和强度同样超常的群体,还有一个生命力依然旺盛的世界性宗教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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