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钦是个地名,察雅活佛的“大果园”,从前的苹果林。据说为察雅县公安局的菜地,七十年代翻地时挖出过一些陶片石器,这一线索被西藏自治区文物局的更堆获知。李永宪直奔县公安局,结果无发现。一经打听,不是县公安局,是县武警中队,菜地是武警中队的果园加菜地了。急忙前往,尚未及县中队,就在河边台地上找到一个剖面,距地表一米多高,四十厘米的灰层,一动手就显露出一堆石片石器。一踏进县中队菜地,满地的石器正等待着他们去“发现”呢。我们倒没费周折,一大早直奔武警中队,一位司务长陪我们去果园,果见苹果树丛下石器遍地。司务长很自豪地说,自从发现了这个遗址,就按考古专家的要求封锁了这片菜地,今年未种菜。说从前这儿是一片一人多高的土丘,开荒种菜时出土了大批石器,不远处的河边还有一个一人高的土丘原封未动呢。县上、地区都很看重这个遗址,准备在今后的三年里连续发掘。
农耕文明看来在此地存在至少四五千年的历史了,可是四五千年间此地一直在致力于解决温饱问题。可见农业地区始终的艰难。二十三年前我们被察雅县的县委书记罗云起告知说,察雅十年九旱,当地人能够记得起的灾荒年景中,人们背井离乡,四处逃难。某村共有二十户,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四户。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若能找到一只干园根(类似干萝卜)挂在脖子上,就预示着还能再活几天,而别的人则会投来羡慕的眼光。……
说的是旧时情景,时移事易,现在倒是不会饿死人了,但贫困仍在此地如影随形——察雅县迄今仍是全西藏七十多个县市中五个“国定”贫困县之一。第一次来察雅,原定考察工作内容之外,还负责调查该县当时引起全区震动的“粮食上了纲,要饭过了江”的问题。一九七四年察雅县粮食上了“纲要”,本是一项重大政绩,不想没过一两年,数以千计的人民就外出讨饭,向东过金沙江,向西过澜沧江。当时的区党委书记是任荣,闻听此讯感到震惊,做出了指示,大意是要求采取应对措施,再不能让我们的群众要饭了。不想传达了下去,察雅县乡村立马出现了一个外出讨饭小Gao潮。想来人们误以为马上要限制外出了。那位罗书记用愁苦的表情,沉重的语气解释何以上了纲又过了“江”的问题:公社化前人民生活尚可,过着艰苦而快乐的生活,习惯性讨饭者全县仅有百余人。成立人民公社不久的一九七四年适逢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一举“上纲”,人们欢欣鼓舞,都说还是人民公社好。但从一九七五年起连遭三年大旱,伴发虫灾,农区几乎颗粒无收,牧区则是雪灾伴旱灾,侥幸逃过冬季雪灾的牲畜面对夏季干枯的草场……县委县府面对十万火急的灾情,面对拦也拦不住的外流人员,面对从地区到自治区的批评敦促,真是焦头烂额。种冬麦聊作补救,基层干部亲自下地组织灭虫,冬季下工地兴修水利设施,心理压力更大,生怕饿死人……
时隔那么多年,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仍记得罗书记的模样:从形象到气质到语言表达,典型的知识分子:戴一副眼镜,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他说三年大旱前人们过着“艰苦而快乐的生活”,说干部们的压力和决心是“老牛拉重车上陡坡”,不满在于上级“不休的指责,无穷的抱怨”。他还是唯一地把察雅解释为“美丽石崖”的那个人。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感同身受地体谅着基层干部的艰辛,偶尔就会想起这位罗书记。在这样的高原民族地区工作,所承受的环境人事远非内地平原地区的人所能想象,也远非现在的援藏干部所能想象。譬如说,很难想象七十年代末的察雅县区公所一级还有不配备高压锅的,那意味着半熟的面条和夹生的米饭;又譬如说,很难想象某些基层干部动辙打人的“文革”遗风,不时需要处理;更遑论要解决成千上万人吃饭这样一等一的大事情。
当然那时条件普遍很差,大多干部的作风淳朴,不然我就不会因在察雅购物而遭至批评了。我清楚地记得,当得知察雅县可买到军供品蛋黄粉时,我喜出望外,当即自作主张为我们一行每人买了一小桶。送到领导王海林部长面前,立即遭到批评,就好像我搜刮了民脂民膏那样,虽然当时心里有些不服,此后却再也不在各县购物了。那时我们组织部考察组就是区党委的钦差大员,到处受到毕恭毕敬的优待——上好优待也不过是多开几个罐头。而王部长从来就严肃地要求当地不要为我们搞特殊,每当吃过饭就带我们全体动手打扫厨房卫生,每当离开一县还要向炊事员告别。那种“老西藏”式的工作作风即使在我,现在也所存不多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