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那么多年，察雅县还在与贫困进行着持久战。不过方式有所改变，经过那么多年的农田基本建设，全县五万亩耕地约有一半的水浇地，即使遭逢大旱也不致颗粒无收。还有扶贫搬迁，近四年来共扶持了二百三十户、一千四百人，从生存条件恶劣的山顶搬下来，搬到了条件好些的低谷平坝开荒种地。县城附近的烟多乡东达坝还建起了移民新村。新村就在河对岸，此行本来想去看看，陪同的泽仁罗布说，看与不看关系不大，顶多是解决了温饱问题，只要不开辟农业之外的出路，例如流通或副业，就与富裕无缘。泽仁罗布前些年当过江达县县长，很有体会，我也深信其然。

时隔那么多年，说起“要饭过江”事，泽仁罗布也知道，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不过这人自有看法。他说察雅县习惯讨饭者恐怕不止百余人。有民谚云：“三年乞丐活，今世不为王”。

此话怎讲？

一个人要是做过三年乞丐，叫他去做皇帝还未必肯呢。

我不信这话，这民谚是调侃吧，是自嘲吧，与其四处奔波，何如安居乐业。

在西藏的确有“传统要饭”这一词。过去乞丐多，现在仍有。盖因“要饭”一词含义模糊，朝圣的僧俗人等沿途均以乞讨为生，可称为“化缘”；大多寺院不事农耕，有赖布施与供奉，其义也接近。所以习惯乞讨者也就无所谓地位低下，羞于启齿。更何况察雅是宗教盛行之地，活佛统治之地。

说来说去，又回到那个老话题：凡是宗教盛行处必是贫穷地无疑；寺院越大，所在地村庄越穷。信徒们总是以今生的利益经由寺院换取有关来世的许诺。这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我对西藏民间社会传统生活的观察总结。一九五九年民主改革时，察雅全县仅有人口三几万人，僧尼人数就占了六千；大小寺院一百二十六座。察雅千年史是一部宗教史，几百年间重要的历史事件发生在寺院里，察雅寺大小两系活佛的争斗曾有劳清朝皇帝裁决；察雅的社会制度是典型的政教合一。

有了这样的条件，寺院就成了全部政治文化的载体，所以察雅的寺庙从外观到内涵颇壮观，即便“文革”中被毁坏，兀立的残垣断壁也辉煌。十年前我在察雅寺（现称烟多寺，旧称“玛贡”，其意为母寺）就大开眼界，第一次听闻了连原产地也消失而唯有该寺保存了的“德穆贡羌”，第一次眼见了宗教法舞别具一格的乐谱。

十年前请教过的察雅母寺、香堆子寺的两位高僧均已故去，现在已经没人能像他们那样如数家珍般地历述寺史了。察雅母寺的住持高僧法名加雍，总是面带喜悦的表情。正是他向我准确地解释察雅的藏语意译为“扁的拱形石崖”。加雍住持描述了本寺如何从扎巴江措一人发迹，怎样发展壮大，怎样辗转迁徙，最终确定在县城的琼结山下现址。现址是一吉祥宝地，建寺最佳形态：山势如同皇帝端坐宝座，寺庙就建在龙袍的前摆上。具体说来，后山形状如聚宝盆，寺前地势如同吉祥幔帘；西侧山崖高而方正，此乃护法神丹钦之仓库，东侧则有猛虎下山的痕迹。另一说为：察雅寺四周为东虎、南龙、西鸟、北龟。又另一说为，整个地形就像一腿牛­肉­放于此处，下尖上宽。

镇寺之宝为尼泊尔工匠用金汁所写《甘珠尔》，此后又增写一部，“文革”中烧毁一部尚存一部；另一之宝为一尊半米高的白度母雕像，据说建寺之初曾开口说过话，文革中遗失。寺宝还有铃与金刚杵，那是四世活佛时由清朝皇帝赐予的。令察雅寺荣耀的历史不仅有累受康、乾等历代皇帝敕封，更有该寺第六世活佛随征廓尔喀有功得到嘉奖；二十世纪前后两次抗英斗争察雅寺都派兵参加战斗。一九〇四年那次战败，察雅寺僧兵幸存者未归，留在拉萨一带的寺庙里了。

察雅寺与远在拉萨河畔的“秘密山谷”里的桑朴寺有渊源，前者的活佛即为后者创始人来必西绕之转世，而且两寺的护法神为同一个，斯赤巴。我已在拙著《灵魂像风》中详述过桑朴寺及其护法的来龙去脉。总之桑朴寺是格鲁派前身噶当派资深学经院，民主改革前察雅寺僧众每年赴桑朴寺学经，正是沿着茶马古道的路线，走昌都、洛隆、边坝，翻越夏贡拉、怒贡拉，经工布江达到拉萨，一个单程历经四十余站历时四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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