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看到月亮升起，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就把诗意雅兴丢到九霄云外，回到房间坐在眼看要散架的破沙发里，埋头整理下午在香康大殿的采访录音，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夜间十点了。月亮早已高高在上，整个香堆一片银白地。由于前一晚在昌都的招待所几乎彻夜未眠：楼下新开张的迪斯科舞厅和卡拉OK厅几乎彻夜喧腾，所以打算早早歇息，在偏僻的乡村安然入睡。

可是这一夜一点儿也不安宁，时梦时醒，听得人声狗吠，枪声炮声。心想这香堆是怎么啦？第二天一大早就忍不住疑问，在座的人莫不吃惊地盯住我，噢呀你居然不知道？昨晚月蚀，我们全都到镇上参加抢救月亮的行动去啦，直到十二时五十分月亮复明。布尼玛抱怨说，你说你在看月亮，我还以为……

大约全世界都知道那晚月蚀，无论藏历汉历报纸电视都已明示，只有一个傻瓜闭目塞听；藏族同胞蓄谋已久准备充分全员参与，只有一个采风的汉人置身现场，却只得到了转述来的第二手资料。事后得知，唯有张口结舌而后顿足叹息的份儿。

对于月蚀，藏汉民间的解释非常相似，挽救月亮的原理也如出一辙，稍有区别的是，汉地认为是天狗吃了月亮，藏地则认为是矅星吞了月亮。所以每逢月蚀之夜，尽可能敲打一切能够发出声响之物，以来自人间的声音恐嚇吞食月亮的怪物，让汉族的月亮从天狗的口中吐出来，让藏族的月亮从矅星的脖颈下漏出来。这种星宿的形态类似椭圆形扁平软体动物，周身布满眼睛，只在颈项处有一洞以便吞吐。香堆月蚀那晚，从初蚀到蚀尽到复圆过程的几个小时里，整个香堆倾镇而出，齐集香康四周，兴奋激动，手执各种用具，锣鼓铜盆清脆地敲响，­干­牛皮嘭嘭嘭沉闷地擂响，有人拿来藏起的土枪，防雹的炮也朝向晴空鸣放。全镇的狗也都激动地奔来跑去，大狗小狗充分展示上帝赋予各自的声音……

——这样的场面居然被我错过！月蚀固然时常发生，西藏人也不时地自以为在与矅星的战斗中获胜，而这种乡间的仪式对我来说可谓百年不遇。

遗憾远不止这一点。隔了十年两次来香堆，上次看到的这次重复看到，上次未能前往的同样未能如愿以偿。前往觉克尼姑寺的道路，上次还没修通，这次虽然有了车道但刚被前不久的大雨冲垮了，当地人打算直到雨季过后的秋季修复；前往旺布乡仁达丹玛摩崖造像石刻群的道路也大抵如此。实地尚未踏勘，隔了十年的进步是，认识了那座著名尼姑寺的活佛强巴丹增，被我称作“令狐冲”的那位。我写作本书这当儿，他正在拉萨的西藏大学进修美术。有关摩崖造像石刻群的年代也在这些年里被学术界确认。

位于旺布乡仁达地方的这组摩崖石刻，依丹玛山崖的峭壁雕凿而成。主供佛为大日如来，陪衬佛为八大随弟子和两位飞天女神。殿堂上部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刻像，一侧有佛护贝龙王。造像之下有大篇的藏文铭刻尚清晰，数十个汉字则已漫漶。这一群像于一九八四年被发现和公之于众，但对于凿刻年代众说纷纭。此前已有藏籍古典《西藏王统记》、《智者喜宴》等篇记载为文成公主所刻，新近研究的结果却是在公元八〇四年吐蕃赞普赤德松赞时期。铭文内容为：记述赞普敕命僧人参政、祈求唐蕃和好、赞普功业昌隆、众生安乐、劝人向善皈依佛法等。铭文还明确记载了参与制作者的藏汉工匠的姓名。

那地方不仅仅具有文物文献价值，那地方同时具有自然风光和民间文化的多重价值。原旺布乡副乡长罗丹曾向我详加描述，加之其后昌都文化人土呷等人的一再补充，且让我在此转述一二：

大日如来像前有森林簇拥的三个山包，是“日松贡布”（三怙主）的文殊、普贤、金刚手；大日如来背后为供果形的嘎果崩日神山；大日如来身旁为地方神祇的鲁神，左为蒙空嘎布，右为多巴那布；左前方有经塔，传为布秀嘎所建；一侧有溶洞，洞外不远处的巨石上有青松生长，相传巨石为文成公主从洞中取出，若是绕石而行对于一生都有极大好处；另一侧有一名为“帕翁阿来”的大石板，未知出自何典。大日如来的西南方普巴溶洞，溶洞里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构成了形象的地狱世界，从阎王到小鬼到受难者，一应俱全，各有名称，特别是地狱主宰的阎王，像极。从前溶洞深邃，若走到尽头可听见昌都镇上的人声，后来一位孕­妇­进去过，显然冲犯了神灵，洞内塌陷，走不了那么远了。溶洞以下有棵柏树，杀生造孽者将头上扎的、腰间系的取一点挂在树枝上，罪孽可消失；往上则有长寿佛的圣水，饮一些可保长寿……那一带还有女­性­神山玉珍玛，山顶岩石有自然形成的宝贝；从吾达郎上行可见莲花生以箭­射­恶魔，将大石劈为两半的遗迹，石洞中则有莲花生当年印下的背影和头影；山周围还有觉沃佛释迦牟尼的自来像和自来“啊吽”（六字真言）。山林中松柏常青，野生动物鹿、獐、各种野羊生栖其间，觉克寺活佛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加以保护，严禁砍伐森林，猎杀动物，据说盘羊可以卧在活佛跟前，而活佛则把经书摆在盘羊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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