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为阳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错落,它们没有釉彩的表面把阳光安静地吸进去,现出一片晕染的湿润。他把目光收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女人的床前。
那女人身上只懒懒地盖着一件鹅黄的披风,背对父皇侧卧着,她的体姿,看起来就像一张等待拉开的软弓。父皇看不到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熟睡抑或假寐,因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自己上楼的脚步声。父皇就那样站着,有一小会儿,他显得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去做。
但父皇迟疑不决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如此的重要,以致于他为了抑制心中如潮般的激动,不得不久久地去眺望窗外的秋色。窗外的秋色是他所熟悉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他在信亲王府中过着深藏不露的生活时,他凭借嗅觉就能知道秋天的来临。他爱秋天,秋天的大气中飘荡着温厚而辽阔的物质,混合着花香、陈酿、麦垛和腐叶败草的复杂气味。木樨地的秋色是他所爱着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但是更富有深浅浓淡的层次,绵密、细软而又结实,一丝一缕都闪耀着阴郁的光影。他长长地呼吸着,他辨别出了木樨的芳香,同时,他也辨认出了床上这个软弓般的女人的体味。他伸出双臂,把这个用背脊对着自己的女人,翻了过来。
丹桂从床上转过身子时,她的双眼是睁开的。在鹅黄的披风下,她穿着粗服,蓬乱着头发,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叉着护在额前,它们掩蔽着同时又衬映着她的眼眉。她沉思似地抬眼望着父皇,她脸上的神情也许表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并没有吃惊。
父皇和丹桂四目相接时,微微嘘了一口气。丹桂的眉毛又长又弯,眼睛斜斜地向后挑出去,眼角一直连着了眉梢。那时候,父皇还不懂得,这就是绣像画上关羽那种义薄云天的丹凤眼。丹凤眼长在男人的脸上,就像是火,让你时时感受到他们诚实的热情。丹凤眼长在女人的脸上,就如同是水,带有你一触即溜的阴凉。而我的父皇只是觉得,这副眼眉怪怪的,是怪得来不可思议的。
父皇虽然不足十七岁,但他也能看出,这个女人的好日子已经快要用完了。在她不饰铅华的脸上,芳泽凝脂黯然褪去。她的*软软的,挂在胸前左右摇曳。她的身子曾经是苗条而修长的,但现在腰臀之间失去了先前弧光一般跌宕的曲线。但是,她的眼眉却奇迹般的稚嫩清澈,虽然捱过漫漫的风尘,却是一派少女的天真和迷糊。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的,木樨地那种朝云暮雨的日子没把她调教得更聪明,反倒是四季不散的桂花香,使她的心智、官能都和嗅觉一道变得日益麻木、迟钝了。她的这一双丹凤眼眉之于她的一躯世故人身,就像冬天阴霾沉沉的淤湖上,还触目惊心地留着两朵一掐见水的粉菡萏。
父皇侧身在床沿坐下来,他伸出左手,用指尖在丹桂的丹凤眼和弯弯细眉上划动,就像一个发蒙的儿童在凝神屏息地描着红。
丹桂举起手,挡住了这个陌生的少年。她说:“孩子,你是谁?”
父皇站起来,把双手剪在身后。他以君临天下的方式,俯视着眼下这个惟一的臣民。
父皇说:“朕。”
一一
丹桂笑了。自从为木樨地的老主母举哀以来,丹桂这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她喜欢看到床边这个白净、秀气的少年,他表现出的威仪和骄傲,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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