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父皇,虽然实龄不足十七岁,却已经不再是童身。今年二月,他作为信亲王,娶了周家的女儿作为王妃,并纳了田氏和席氏作为庶妃。他和这三个女人的关系是和睦的,也是亲近的。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信任和关怀。在天启年间,魏忠贤的身影笼罩着北京城这座权力和财富的集散地,党争,出卖,流放,秘密处决,每一天都在重复演绎。所有人对“朝不保夕”或“危如累卵”这些辞汇都有了最具体的理解。在那些冷嗖嗖的日子,父皇的亲王府却像我养父德吕尔?德吕翁讲述的方舟,维持着平衡和温暖。这一切,都来自父皇和他三个女人的关系。天启年间,信任与关怀是朝廷和家庭的奢侈品,而父皇却同时拥有三个女人的忠诚与慰藉。虽然天下汹汹,他却用一把铜锁隔开了天下。向外看的时候,他犹疑,警觉;向内看的时候,他神闲气定,满心的舒坦。他早早养成了一副冷静和缜密的头脑,也认定了危险无时无处不在,而可以共忧患的人则很少很少。当他和自己共忧患的女人共枕的时候,他脑中装着对她们真心的感激,耳朵却在紧张地谛听着院外的风声。他深信,王府的围墙,究竟不是剑门的天险,而蒙面的厂卫特务随时都会一纵而入。
我是父皇的女儿,由我来谈论他的床第私事,可能不合我的身份,也有损父皇的尊荣。但是,我还是会坚持讲下去。因为,我的父皇,他是一个严肃的男人。按照祖宗的礼制,他拥有紫禁城中的三千粉黛。即便他与她们一行房,他也会保持住天子的尊严。当他进入女人的片刻,恰恰是他与淫邪离得最远的时候。他进入女人的需要,是祖宗礼制的需要,身体的需要,和寻求安全的需要。而不是欢乐的需要。我说过,他认定欢乐其实是虚无的,不存在的。无时无处不存在的,只是诡异莫测的杀机。他珍惜自己既安全又脆弱的小小王府,对自己信任的那三个女人抱着心疼、关怀,和永远的歉意。今年秋天的一个漆黑的晚上,父皇忽然被一顶轿子抬进了紫禁城,因为,他的皇兄大行了。黑暗覆盖着紫禁城,就如雾水裹着山谷,父皇孤单单坐在烛台下,听着更漏,等待天亮去金銮殿即位。有很多人影在走动,窃声耳语,刀剑叮当,他们个个都是魏忠贤的亲信。父皇饿了,但他不吃任何的食物,也不喝一口水。捱到五更时辰,四周寒意遍生,父皇站起来,试着唤了一声,“来人。”他听到黑暗里一阵疾驰的风声,一片黑影在他跟前跪下去。他淡淡说,“给巡夜的人取些吃的罢。”黑暗中有很多的声音回应他:“是,万岁!”父皇微微一震,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有人称呼自己是“万岁。”
父皇正式坐上皇兄的龙椅后,随即册封了周氏为帝国的皇后,田氏和席氏为宫中的贵妃。他们继续团聚在紫禁城中的某一处深宅里,父皇退朝的时候就退回了他所熟悉的巢。这使他感到这儿的生活似乎与信亲王府并没有两样。
他仍旧习惯地站在深宅中仰望天空。北京的秋天已经来临,秋风中波动着让他不安的尘埃与气息。他极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不再是信亲王,而是一个皇帝了。
一二
现在,父皇的巢是丹桂的颈窝、腋窝、胸脯,是丹桂的肚脐、肚腹、两股交岔的*,是她那些干燥而鬈曲的体毛……他来来回回地用手和身体触摸着丹桂的皮肤,感觉就好像是在触摸一匹旧年的丝绸,她有着丝绸的皱折,也有着丝绸的滑腻;有着黯淡的纹理,也有着黯淡的余晖。薄暮已经落下,木樨地里静静开放的桂花,属于那种状如冰粒、滴血成丹的丹桂。丹桂的芬芳中透出甜蜜至极而酿出的酒意,丹桂的体味则挟着淡薄的汗腥和腐液汁的潮湿。父皇还能够明确地分辨她们,却再也不知道哪一种气息属于哪一个丹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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