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温顺地服从着父皇。这个有着沉默权杖的少年,让她的寸寸肌肤都焦灼似火,但她还是强制自己选择了被动的服从。这种服从是一个妙解风月的妇人的服从,她从这个少年的眼神、呼吸甚至指头、齿尖的动作领会着他的需要,调整着自己的体位,以呻吟和颤抖,来呼应着少年的忘情。少年迟迟地拖延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伏在妇人的身上,倾听着她的呼吸、心跳、血液的循环。他的鼻尖长久地嗅着她身体的皱折和角落,品咂着她最隐秘的滋汁,就像幼兽要牢牢记住自己洞|茓的气味,以免迷失了回家的路。
然而,父皇知道,他将永远不会迷路。因为四海之内,率土之滨,即便是他偶然驾临的地方,都莫不是自己风雨飘摇的家。看到的是苍痍满目,听到的是边声四起,而魏忠贤的刀斧手正隐在帷幔后,静静地瞅着自己的脖子。但他已经习惯于这样来理解自己的家了,他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感到诧异和陌生。
他的生命孕育于万历三十八年一个暮春的午后,慈庆宫的皇太子朱常洛经过冗长的午睡醒来,喝过了侍妾端来的莲米羹,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点多余的气力。但这点气力还远不够应付驰骋田猎或者踢毽摔跤,况且他对剧烈运动从来没有兴趣。他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太子,万历皇帝时刻都在筹划把他废掉而另立皇储。体弱与焦虑使朱常洛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靠着床头打量蚊帐,而此刻他思考的却是如何支出这一份多余的气力。但他显然不是一个长于思考的人,而端来羹汤的侍妾刘氏正巧还立在他的跟前,于是朱常洛就把她拥过来,在床沿边上宠幸了一回。这个卑微的侍妾,后来成了大明帝国最后一代君王的生母。但是正如睡眼惺松的朱常洛没有记住刘氏的容貌一样,刘氏也没能够看清儿子朱由检的长相,她死于了产后的大出血。
父皇是不信神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看那些宝相十足的佛陀或者菩萨,不过是一团泥土、一张纸片而已,一触即溃,一撕就破。天地之间,最足畏惧的不是神,而是人。不过,父皇从未指斥过梦境也是虚妄的。他对梦中的事物怀有复杂的心情:他常常在梦中与自己的生母刘氏相遇。刘氏没有留下图像,他只是从与刘氏相好的宫女那儿听说,生母是瘦弱的,左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滴泪痣。从三四岁到三十四岁,生母在他梦中出现的方式和背景几乎完全雷同:当他走向一个乡野的渡口,或在某个十字路口踌躇不前时,他的生母从背后叫住了他。他和她之间永远隔着凄迷的阳光和飘落不完的黄叶,她总是瘦小的,噙着泪花的眼睛怯怯的,充满了怜惜和自怜。他走近她,她消失了。刘氏的死和她的生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父皇曾经让人在京郊遍寻刘氏的坟茔,但是一直没有下落。父皇甚至怀疑,生母或者还隐秘地活着,而自己却仿佛与她阴阳阻隔。他还亲自动笔,想把自己与生母梦遇的地方描画下来,但每一次画毕都觉得不像。梦境只能在梦中再现,况且,他从未看清过生母的慈颜。生母只给他留下了身影、声音、爱和一颗讲述中的滴泪痣,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呼吸和体味。梦境是不诉诸于嗅觉的,这是它与人境的重要区别。
现在,他深埋在丹桂的怀里,贪婪地嗅着、品着妇人的体味和滋汁。他没有空隙去想到自己的生母,也不去想到自己会表现得像一只惧怕迷路的幼兽。他呼入的是两种丹桂混交的腥甜气味,他同时感到了眩晕和感到了幸福。在没有察觉的时刻,他已经进入了丹桂的身体。我说过,父皇早已经不是童身,他拥有三个共忧患的女人和拥有三千娇艳的宫娥,但他这是第一回发现他的进入是一种挺进。挺进就是强制和征服,就是肆意非礼、任性妄为。波动的夜色覆盖了这张摇晃的大床,丹桂终于羞答答地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手段。父皇觉得他的抑郁之躯被灌满了浓酽粘稠的老酒,然后引爆,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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