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父皇侧身卧着,四肢蜷起来仿佛一只受惊的海马。他耷下眼帘,掩蔽了迷惘。他刚从一个黑暗和温暖的地方滑出来。那是一种不透明的黑暗,一种柔软的温暖。他进入那儿的时候,就像是游子的回归。现在他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气力。但是他明白,我回去的那个地方就是这个妇人的身体。就是这个妇人身体最隐晦最深入的通道。多么不可思议。这个妇人就像是黑暗的地母,接纳我的归来我的孤单和我的饥渴,她与我融和膨胀,成长为无限辽阔无限深厚的体积与流质。黑暗的地母,他喃喃地念着,他联想到冥界,联想到阴阳阻隔,神秘的生与死,孕育和遗弃……他一次一次回忆到了那最后一瞬间的爆破,又恍惚体会出了被伤害和被放逐。他*的肌肤感受到了秋夜的霜凉,他的睫毛上凝结起两颗苦咸的水滴。它们看起来就如同草尖降落的初露。
其实我并没有能够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他想,我只是挤进了我回去的路上。这个妇人不是黑暗和温暖的地母,这个妇人只是一条黑暗和温暖的通道。他最后从通道中滑出来,退回到这张疲乏的床上。他闭着眼睛,他觉得屋里亮起了一碗青灯。
这时候,他还觉察自己除了一双隐蔽的眼睛,全身都赤条条*。因为,他的皮肤感受到了如风般的女人的气息。丹桂左手擎着那碗青灯,凑近父皇,从头到脚细细地观赏着他,像观赏一件多年失而复得的器物。而且这是一件薄胎细瓷般的器物,精致而易碎,所以她格外小心翼翼。她用一张热毛巾在少年的身体上擦着,为他拭去灰垢,汗渍,残留的液晶。他觉得自己的*被那碗青灯和那双怪怪的丹凤眼睛同时照亮了,他的每一条细腻的肌理,每一根细微的体毛,都背离了自己的意志,接受了妇人熨贴的抚慰。
丹桂似乎要将自己的抚慰无限地延迟下去。在木樨地,欢愉的方式是没有规则的,而欢愉的时间是没有边界的。她以抚慰这个少年的方式,抚慰着自己的感官。她的激|情刚刚过去,余焰还在慢慢地燃烧。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她并不知道这个她称为“郑”的少年的来历。她只是把他视为一件精品器物,据为己有。
只有这个少年自己明白,他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他不能被占有,而只能占有。他不能被征服,而只能征服。他从床上立起身来。他指着床上、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他说:
“穿上。”
丹桂的身子也是光光的,她站在那儿,还没有从迷迷糊糊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但是,这个少年冷静的目光使她在懵然中仍然选择了顺从。她为他穿齐衣衫,梳好发髻,还把那柄湘妃竹的折扇放到他的手上。他还原成了那个骄傲和威仪的少年,就和她最初从床上翻过身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一眼。灯光是朦胧的,伴随有轻微的摇曳。丹桂站在那儿,不复是他第一眼见到的正韶华流逝的女人。青灯照着她光光的身子,就像刚刚滑出乌云的半块月亮,凉爽而湿润,蕴藏着丰满的肌体,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叫甚么?”
“丹桂,”丹桂说。
父皇带着邪气地笑起来。父皇说,“你应该叫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