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说,“奴才是先帝全心全意信赖的股肱之臣,这一点,陛下知道,天下的百姓也知道。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奴才,该给奴才定甚么罪才能说服民众百姓,还有三军的将士、厂卫的弟兄呢?”
父皇沉吟着站起来,右手握住折扇往左手心里轻轻拍打。他说,“有一日,朕在这京郊一带微服巡游,来到一个桂花盛开的地方。在一所空空的青楼内,意外地看见一个孤单的妇人正在寂寞地睡着。朕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多么的孤单和寂寞。于是朕想上床陪伴陪伴她,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朕望了望窗外,天空就像伸展的盖子,一直盖向四野的尽头。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了床,把那个妇人拉过来,为朕做了一回陪伴。你知道,朕那时明白了甚么吗?”
魏忠贤想说甚么,却犹豫未决。
“那时候朕想到了:朕就是朕。朕想做一件事情,不需要开始的理由,也不必思考如何去收场。”父皇伸出一根指头,点着黑夜中的虚空。他说,“紫禁城的宫墙,决不是帝国的长城。”
魏忠贤在无知无觉中匍匐在地。他说,“请让奴才像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罢。天下的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是多么的快乐。”
“朕会快乐的。”
父皇再次把那柄折扇呼地一声张开,气定神闲地扇起来。这一次,魏忠贤看见的不再是那首飘飘洒洒的《醉妆词》。在红得发黑的灯光下,四个碑体大字冷淡而镇定:
天下归心
这是太祖爷爷朱元璋的手迹。
父皇的身后走出沉默寡言的老刘公公。他揪住自己旧时主人的后颈,往一棵桧树走去。这时候,灯笼开始一盏接着一盏地缓缓熄灭。御花园的地上,剥落的桧树皮就像银屑一样闪闪发光。也许,这并非树皮,而就是银屑本身。在禁城金殿的深处,银屑不是甚么值钱的东西。既然它可以满天抛撒,也就会遍地丢弃。
魏忠贤的头被很不舒服地定在桧树巨大的根部。他还在嘟囔,“陛下,为甚么让奴才这种死法?”
父皇笑道,“朕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却又糊里糊涂。”
“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么?”
“你就是属虎,也认命了罢。”
“不,奴才属猫,陛下从没听说过罢?猫有九条命,陛下今夜杀一条,明晚奴才还要回来的……”
父皇不语,拿扇子在手心拍了拍,说,“杀了。”老刘公公斧影一闪,魏忠贤滚圆的头颅落了地。胶质状的鲜血涂满了树根。在黑暗中,就连鲜血看起来也是黑暗的,甚至血腥的气息都像煤烟一样地呛人。
父皇用天语纶音打破了自己在最后时刻的沉默:“让后世的考据家和修野史的闲人多些事做罢,——朕喜欢这样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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