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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盲春秋 >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

一九

有关魏忠贤之死的故事,是小刘子告诉我的。我没有追问过他的来源,作为老刘公公的侄儿,他知道这一切的细节应该理所当然。我是在两位刘公公都弃世多年后,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刘公公是哑巴,而小刘子是文盲,他们之间难道是依靠手势的比比划划来传递深宫秘闻的吗?但是在我听过的各种传说中,还是小刘子的说法更让我信任。信任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感觉:我依据想象而重现的往日,能够与这样的说法完美地叠合在一起。所以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借助手势,甚至歌谣、口语流传的历史,要比竹简碑铭、雕板印刷更经得住时间的推敲。

自从那个黑暗的秋夜之后,时间的流程加快了它的节奏。魏忠贤在倏忽之间,已经死掉了整整一十五年。当鞑靼高原上再一次雪大如席、寒凝万里的时节,北京西山的红叶正绚丽似霞,而紫禁城的苍然古木经过霜冻都像金缕衣一样披挂了璨然的光芒。我的父皇在一日早起之后,在太和殿,那时候还叫做皇极殿的前边信步徘徊。这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片开阔地,蟋蟀与狗尾巴草在砖缝间慵懒地鸣叫着,慵懒地摇曳着。父皇久久地眺望着四面的宫墙,还有长方形的天空。他脸上的表情,即使是站在距他三步之遥的老刘公公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太阳也还没有破云而出,触眼之际浑沌迷蒙。紫禁城就是有数不清的宫墙、禁军,却也和这个云遮雾罩的国度融为了无间无隙的一体。此时此刻,站在宫殿中央的末代帝王,可能都期盼这就是世界的第一个早晨。盘古王再一次张开巨斧迎风一劈,轻者上天为云,重者下落为地。如果曾有过千万类的物种,和千万年的纠缠,都烟消云散,从头再来……然而雀鸦开始鸹噪起来,太阳已经湿淋淋地挂在那儿,照耀着破碎的山河。人的故事在一天接着一天地讲述下去,就像风在四季的变迁中轮回地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寒冷。

父皇被晨风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泪花涌上他的眼角。他的身子轻微地颤抖着,蜷曲起来,慢慢地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对扶他的老刘公公说了一声:“不……”他在砖地上平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在那一小会儿,他看起来似乎已从那片开阔地上消失了。

御医为父皇切了脉,说是虚寒,开出一味药来。用早膳的时候,桌上就摆了一小盆药汤。药汤的­色­泽微黄而透明,在一圈圈的油晕中还飘浮着十数颗枸杞子,就像陈年的宣纸上洒落了新鲜的朱墨。父皇喝了一口,问身边垂手侍立的御医,“都拿些甚么东西来熬的呢?”

御医说,“是缅甸国新近入贡的­肉­桂。”

“­肉­桂,”父皇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肉­桂……”他说,“朕想起一个人来。”

药汤安静地放在父皇的面前,散发着某种遥远而又感伤的异香。父皇深深地嗅了一口气,他说,“快去把这个人宣进宫来。”

父皇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人的模样、名字和居住的环境。

三天之后的下午,一顶轿子从北京城郊的木樨地抬进了紫禁城。护轿的人就是那个片刻不离父皇左右的老刘公公,他的形貌,一如十五年前初探木樨地时的伪装,表情严峻的脸上粘着漆黑的假须,双手笼在袖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钢斧。轿子赶路的速度可谓行­色­匆匆,轿中的人拨开帘缝儿,只望见红­色­宫墙在阳光下变成了流转的虚影。正在诧异这宫墙长得无边无际,轿子已经停在一座僻静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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