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甚么也没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会看到罢,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进他的迷惑里,就如青砖地上升起的烟霭,把两个人都罩住了。从前我只有母亲,现在多了一个父亲,我发现,做父亲的女儿要比做母亲的女儿,难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刘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阴霾的天空,已无所谓是早晨还是下午。我依然坐着一顶小轿,小刘子则扮成书生,打着油纸伞走在小轿边。长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两旁的店铺,正在无精打采地卸下门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经了结。我从小刘子那里知道,尚膳监连夜以“擅离职守”、“胡闹宫廷”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小太监。据说,还检查出他两个人早有中饱柴米经费的贪污行为,真是死有余辜。而父皇,当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里。我能看出来,黑妃黑溜溜的身子,应该是滚烫的,但愿在冷嗖嗖的后半夜,她的被窝能让父皇发凉的身子添一点暖和。
快到勾阑胡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枉自进宫中走了一趟,却没有东西给母亲捎回去,哪怕是一股金钗,一只玉戒,或者父皇的一句话。甚么都没有。我拉开帘子吩咐小刘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陈记”买些“眉公饼”。本朝那个擅打秋风的文豪陈眉公,有一张吃遍南北的大嘴,据说“老陈记”就是他后人所开,专卖经他老人家圈点过的果饼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小刘子气喘吁吁提着花花绿绿的几个盒子赶回来。他的身后,紧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乞丐。当小刘子刚在轿边站定,那些乞丐已经像潮水似地把轿子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胡子、眉毛、衣衫都紧紧地贴着皮肉,从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里,你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羞辱、寒冷和饥饿,感觉不到疼痛,死亡,或者就没有了感觉了。但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潮水一般沉闷声音,却清楚说出同一个乞求:请赏一口饭吃!赏一*命的饭啊!
我问,“哪来这么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刘子说,“李自成为了破开封,放黄河水淹了中原几千里平川,死了上百万的人,这些跑出来的叫花子,要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一声,说,“把他们撵开。让他们去找李自成要吃的罢,天下的穷光蛋不是都跟着他跑吗!”
小刘子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鞭子,扬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捻成的,前端还镶有十来颗铜珠,挥在雨雾之中,发出绵渍渍的风声。我看见那些肮脏黑腻的脸、脖子、肩膀,都立刻现出长长的血痕来,但是乞丐的队伍却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把个长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一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一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一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一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一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一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一声,“小刘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一阵发呕,却甚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一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央像一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一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么?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一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一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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