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御医同时为父皇切了脉,但均称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他们像是统一了口径似地说,“皇上只是受了一点风寒,服一点汤药即可痊愈的。”父皇躺在龙床上把手挥了挥,说:“一派胡言。朕是急火攻心,正该用大寒的泻药。”
御医们一齐在龙床前跪着,大气也不敢出。那个已经当上大将军的老太监也跪下来,他说冰雪已经铲除干净,将士们正在用心操练,以图报效国家,请皇上不要挂念。这时就像要印证他的话似地,从外边隐隐传来均匀的鼓点声,和着一阵阵尖声尖气的呐喊。父皇默然地听了一会,摆摆手,“都去罢。”
但是没有人敢对皇帝服泻药这件事负责。经过皇后、贵妃、首辅大臣和首席太监的反复磋商,最后给皇帝端上来的是一碗长白山的老参汤。这种汤不会有甚么奇效,也绝不会有甚么大碍,皇帝是懂这个意思的,所以也不多问,端起来就喝了。
他对我说,“朱朱,你知道国家弄到今天病入膏盲的样子,是为甚么吗?——就是他们总给朕这种方子,看起来贵重无比,听起来是至理名言,其实呢,吃了这药就和不吃这药差不多。”父皇说到最后,竟拈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须笑起来。
我想讨父皇的喜欢,但我不知道应该对他的话和奇怪的笑抱怎样的态度,于是我站到他的身后,用十指为他梳理头发。为父皇梳理头发和为母亲梳理头发是完全不同的。母亲的头发虽然蓬乱,但是细密而柔顺,它们长年在馥郁的桂香和潮气中滋养着,散发出一股花生油味道和新鲜木屑的气息。而父皇的头发干涩、花白,像乱麻绞成了一团,我的手指稍一用力,父皇好像都要皱一下眉头。我还在他的后脑勺上发现了一块血疱,这一定是父皇在冰原上摔倒时磕出来的。我心底冒起一股火来,这是对老刘公公没能及时挽救住父皇而发出的恼怒。我说,“这老刘公公,真是老糊涂了!”
“不要怨他,”父皇说,“他还真的是老了。”
整个冬天,父皇都没有再去煤山脚下视察过净军的演练。他甚至很少去留意那远远传来的锣鼓和呐喊声。宫中的起居一如往常。木樨地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在这儿有小刘子每天在暖烘烘的屋子里陪我说笑解闷,早晚还可以散步到御花园探一探盛开的蜡梅。桂花的芬芳中夹着糜烂和晕眩的气息,而梅香则格外的单纯,纯到给人带来凛冽的寒意。我问小刘子,“太监可不可以结婚呢?”小刘子很谦恭地说,“奴才的一切都是由万岁爷做主。小姐问奴才,奴才却不敢去问万岁爷。”
从那以后,我忽然觉得多了双重的心事。这还是我第一次为别人生出摆脱不了的挂念。有一天,我对父皇说,“老刘公公太老了,应该放到‘净军’作教头。而小刘公公还太小,可以安置到‘净军’中作前敌将军。而父皇本人,应该重新寻一个腿脚灵便、头脑灵活的贴身侍卫了。”
这时,父皇刚刚杀掉了秘密与清军议和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因为陈新甲泄露了秘密,还口称自己是奉旨行事。朝野为此舆论大哗,并深刻地震动了社稷和军心。陈新甲以“卖国欺君”之罪而丢掉了脑袋,但陈新甲之死这件事却成了至今莫辨真假的秘密。父皇或者是有难言之隐罢,他从未亲口和我谈到过此事。在崇祯一十五年,父皇要杀一个大臣,要远比当初杀一个魏忠贤容易得多了。但是父皇却宁肯天天使用廷杖,却厌倦于杀人。每杀一人,父皇似乎都会增添许多的疲惫和衰竭。他听了我的建议,竟都全盘接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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