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说法都近于无稽之谈,但有一点谁都瞒不住,在各种各样的版本中,那根蛮横的枣木梃,都明确地指向了皇太子。朝野一片喧嚷,要揪幕后的黑手,万历皇帝不加理睬,依旧以冷脸相对,而皇太子的位置,也因此被确保了下来。郑贵妃的儿子,即福王朱常洵,最终被封于了洛阳。崇祯一十四年正月,李自成挥军破了洛阳后,把他扒了皮,熬成了肉羹,让河南饥民人人尝了一口……这已是后话了。
我的祖父朱常洛,伯父朱由校,如果在梃击案中被击毙,世上就没有后来的天启皇帝了,而我父亲可能在另一个刮风的夜晚,也被剪草除了根……当然,他也可能去了远在四川或者云南的封地,逍遥、长寿呢。谁知道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牢里死去的只是那个口齿不清的倒霉蛋。
“梃击案”之后,万历皇帝为了安抚儿孙,也为了平息宫廷内外的谣言,突然巡幸了慈庆宫。他眯眼瘫在一把躺椅上,耐着性子听皇太子嗑嗑巴巴重叙“梃击案”的全过程,忽然将手一摆,瞅着一个小孙孙笑了。这小孙孙,就是我五岁的父亲。皇帝把我父亲招过去,试着要把他抱到膝上去,但刚做出一个伸开双臂的动作,就有点犹豫了,他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微皱着眉头,用满是严肃和沉思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把手改来拍在我父亲的肩上,说,“好孙子,你掷那一笔,可是为社稷建了大功啊。”我父亲跪下去,奶声奶气道,“全是托了皇爷爷陛下的洪福。”皇帝又呵呵地笑了,吩咐拿一管蘸了墨汁的笔来,让我父亲再掷一次做游戏。但我父亲叩头谏道,“君王无戏言。臣孙要是再掷,就是把社稷大事做了儿戏了。”皇帝一时大窘,空气死人一般静,皇太子回过神来,抓起我父亲扬手就要扇耳光!皇帝哼一声,把太子止住了。他把这个小孙孙看了又看,睫毛上浸上泪花来,喃喃道,“这孩子,来得忒晚了……”没人听懂他在说甚么。隔了好一会儿,他又瞅瞅大脑袋的皇太孙,太孙也在喃喃自语,像在念着满腹的心事。皇帝也是看了又看,扑哧笑了,挥挥手,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四零
“国不可一日无主,”你们这些自称秉笔直书的史家,和在茶馆酒楼说书的先生是一样,把这句话都说油了,就像和尚念“阿弥陀佛”时,何曾想到过,它是冥冥昊天赋予人间的戒律呢?小六子。除了我没人会告诉你,在崇祯一十六年我父皇消失的那些天,的确有人先于李自成入主了帝国的宫廷,——他们不是人,是猫。帝国的晚年,紫禁城里随处都可见到猫的踪迹。猫首先是作为一种温顺的宠物而被寂寞的嫔妃们豢养的,当一代代嫔妃最后在寂寞中死去时,她们的猫按惯例是作为殉葬品陪伴主人共赴阴曹的。但是,有一些狡黠的猫总能事先嗅察到死亡的气息,在主人弥留之际,它们就挣脱绳索,逃之夭夭了。壁垒森严而又浩瀚的紫禁城,就成为了这些猫的自由的天堂。
这些猫就像主人们生前相互防范、嫉恨一样,它们自己也仅仅单独地在宫殿的帷幄后出没,觅食,而从不成群结伙。只有到了春天,当御花园中的杜鹃都如火如荼地开放后,它们窜出阴暗的藏身之所,昂然地立在屋顶、玉栏甚至皇帝的龙椅上*,焦灼不安的尖厉叫声在紫禁城中此起彼伏,叫得后宫心惊肉跳,白头宫女泪水涟涟。每年春天过后,紫禁城中都会增加一批猫仔,但是它们在产下后立刻就被母猫丢弃了,任其自生自灭。那些侥幸能够活下来的猫仔长大后,比它们的父母更狡黠也更凶悍,而幽幽的目光也更加的孤独和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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