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奶奶一下子回过神,她使劲抱起其实已经抱不起来的皇太孙,(后者手里还紧捏着那块没成形的木头),朝着离得最近的书房躲,并一回脚跟把门踢来关上了。那人似乎也被客奶奶惊醒了,他一定是把太孙认作了太子,大踏步就追过来,一梃就把门打得粉碎!我父亲正背对门、趴在硕大的案桌上抄写圣人的《论语》,大概正写到“未知生,焉知死”的“死”,一股风猛地卷进屋子,一直扑上他的后颈窝,仿佛真是一双死神的凉手。但我父亲并不害怕,也许他只有五岁,还不懂得甚么是害怕罢,他仅仅觉得十分的气紧,就一边做着挣脱的动作,一边回过身子来:客奶奶正把他哥哥塞进一只大柜里,并用她宽阔、厚实的身体顶住了柜子的门。那男人逼上去,把枣木梃搁在她肩上,试图把她擀到一边去。但她没有动,只是拿湿乎乎的眼睛,听天由命地看着他。他叫骂了一声,是“太子!!!”把梃举过头,怒冲冲地砸下来。但,“噗”地一响,他脸上被一件飞来的小东西击中了,是我父亲投掷出去的笔!我父亲只有五岁,笔正是他可以使用的最轻、也是最有力量的利器,而且它恰好墨汁饱满,飞在那人脸上暴溅开来,有如强烈的疑问和惊叹。那人吃了一惊,随手一抹,立刻就成了面如锅底的狰狞的鬼。鬼是无所畏惧的,而且是心无旁婺的,他再次举起梃来,朝着客奶奶当头打下去。就这在这一刻,他“嘭”地一声定住了,眼珠迟钝地转着,陷入了沉思,——魏忠贤从厨房赶过来,用黄灿灿的铜勺叩中了他的后脑瓜。他顿了顿,吐出一口血来,直挺挺地栽倒了。
刑部尚书连夜亲审了这个刺客。大狱中一碗灯如同鬼火,照见刺客蓬头垢面,却精神矍烁,叽哩呱啦地咆哮着,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写下的诉状,倒是每个字都清楚,却无人能看懂。尚书打个哈欠,说,“一派鬼话。”就回府睡觉了。早晨,狱卒给刺客送粥,见他仰在一堆谷草中,七窍有血,已经死硬了。
这个案子,就是晚明著名四大案之一的“梃击案”。在刑部呈报给万历皇帝的报告中,称刺客为河南饥民张差,多年前与兄长一道流落京城,沦为乞丐。与兄失散后,又成为了疯子。此次举梃擅闯慈庆宫,盖因思兄心切,疯病发作,并无加害于皇太子、皇太孙的本意。是夜张差略为清醒,羞愧不已,就以死谢罪,撞墙毙命了。据说万历皇帝看完后,把报告扔到一边,对郑贵妃拈须笑道,“这尚书不傻,他告诉朕,有人要加害皇太子。”郑贵妃跪下去,捣蒜一般地叩头,说,“臣妾便有一万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另一种说法是,刺客系扶桑浪人,其父曾是关西武士,后渡海进入大明帝国,在江浙沿岸啸聚倭寇为害多年,被戚季光的戚家军剿杀了。他为替父报仇,只身潜来北京刺杀戚季光,然而来了才知道,早就卸甲的戚季光已于万历一十六年在贫病中死去,如你们读书人所说,是墓木已拱了。不过,当这个浪人在小客栈喝了两个月闷酒后,有人密告他,戚季光虽然死了,但他的长子却还健在,并深得太子的恩遇,明天便要作客慈庆宫。于是他卖了一把倭刀(另一把已抵酒账了),换了一根枣木梃,次日顶着蒙蒙细雨,就在一个身份不明者的指引下,从东华门闯入了慈庆宫。他认不得戚公子,也不认得皇太子,所以他定下的杀人原则就是,统统杀光,仇人自然就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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