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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奥三界与砂小屋山中间,有个狩猎小屋。

这是中户源藏狩猎时住的小窝棚。它是用圆木搭成的,看上去很简朴。小屋周围稀疏地是一片松林。这片松林一直向上延伸,直通向奥山界岳山顶。

深夜。

源藏候在小屋里面。

一弯上弦月挂在天幕上。苍茫的月光照­射­着松林。源藏透过小窗口,凝望着外面。数日前,奥三界岳一带下了一场雪,现在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即使有,也是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见于各处。月光照­射­在雪上,泛着冰冷的光。

源藏的双眸也是冰冷冰冷的。

源藏正在等待狼的到来。

狼害死了妹妹浪江以后,正奔西北方向而来。它最先在远山川露面,接着又从那里登上了大平山。途中横着一条天龙川,村落也很多。狼——不如说所有的野生动物,从保存自己的本能出发,必然要避开这些地形。可是,这只狼却铤而走险,特意取道这一危险地带,朝西北方向进发。

杀死妹妹的这头狼,据说是日本狼中的最后一头,它为了寻找同类正自彷徨。如果是那样的话,狼往西北来便是必然的了。

飞弹国据说是上古原住民族最后留居的土地。人要生存下去,野生动物必不可少。源藏听人说,直到明治初期,这里一直是野狼成群出没的地方。

狼越过天龙川取道西北,许是受到了本能的召唤。彷徨着的狼的潜意识层次中也许还存留着对狼族曾经繁衍生息的这块士地的幻影。

——来得正好!

源藏凝眸看着地上的残雪。

他的双眼里寒光闪闪。但他那­阴­冷的目光,并不单是出于对狼的仇恨。

源藏一直在猎杀野兽,现在他已经厌倦了。因为他之所以屠杀野兽,并不是由于仇恨。而且恰恰相反,源藏喜欢一切生物。除人以外的生物,他大抵是喜欢的。正因为喜欢,他才去屠杀它们。人类正是出于对野兽的兴趣。才拿起了枪。对那些漠不关心的东西,人是不会想到拿枪去对付它们的。

但是,源藏是以杀生为职业的。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他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谋生。即便是他厌倦了屠杀,就他的处境来看,他也离不开枪了。

在源藏的脑海当中仍不断闪现无数的野兽临终时痛苦的神情。不杀生就难以生存下去,他真为自己感到悲哀。

虽然妹妹被狼害死了,但他并不认为他与狼有不共戴天之仇。狼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去袭击马的。浪江搭上了一条­性­命,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源藏深知,被杀的不光是野兽,人也有被动物吃掉的时候。

源藏紧盯着雪地的双眸里边,没有狼。他正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那里有一个少女的幻像。

源藏已经四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却还在追求一个幻像,未免太傻了。他也深知这一点,但他仍在心中描划着少女的肖像。

那个少女站在深秋的荒野上。

少女肌肤雪白,姿容美丽。她头上扎着三个长长的小辫,辫梢上扎着丝带。身上穿着带花的、­色­彩斑斓的衣服,源藏简直都看呆了。

“叔叔,”少女叫道,声音十分清脆。“叔叔,你为什么要闭上一只眼睛?”

源藏吃惊地回过头来。这里是深秋的荒野,附近没有村落。在深山之中的荒野上,源藏怎么也料不到竟会有少女出现。

那时,源藏刚好三十岁。

源藏除了枪抵肩训练以外,别无他念。他给自己做出规定,每天做一千次枪抵肩动作。

这样做的目的在于练习用肩膀抵住枪托。如果动作迟缓,不准确,便永远成不了好猎手。

源藏曾在父亲指导下,做过­射­击训练。父亲少言寡语,十分固执,且清高自负。源藏十五岁的时候随父亲进了山。父亲是职业猎手,源藏和父亲一起在山里起早贪黑是家常便饭。在此前一年,母亲出奔了。她带着三岁的浪江和刚生下不久的广子离家出走。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源藏一无所知。

二年之后,人们风传母亲在饭田町开了个茶馆,专做茶水生意。据说她嫁给一个商人做妾,才开了茶馆。

源藏对母亲完全丧失了感情。

几年之后,广子突然失踪。这个消息是从警察那里听说的。警察来调查广子有否到这边来过。

母亲及两个妹妹源藏都没去找过。他从未想过要去见她们。但当他听到七岁的广子失踪的消息时,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虽然没去想过,但对妹妹的爱却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人们说失踪的孩子毫无例外都被带到山里去了。源藏一边在山里走,一边在搜寻广子的身姿。好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未见到广子。

广子失踪的时候,源藏的父亲已经过世。因为破伤风,没过多久就死了。源藏跟父亲学打猎共三年时间。父亲很严厉。最初的一年时间只让他练习竹枪。源藏奇怪地问父亲为什么要练竹枪。

枪不瞄就打不准,而竹枪根本用不着瞄。这是因为竹枪是手臂的延长,变成了手臂本身。枪也不能瞄。它也应该是手臂的延长乃至是手臂本身。

父亲这样告诉他。

当时,源藏对这段话­干­脆不懂。翌年初次试着打枪,他对父亲的话才有所领悟。打飞鸟时最能说明问题。眼睛虽盯着飞鸟,枪却瞄不住,渐渐习惯后,虽然枪和眼能及时追踪猎物但命中率很低。因为眼睛是通过枪上的准星和表尺上的缺口去捕捉猎物的。动作却往往不能随猎物的移动而移动。

竹枪上没有准星和缺口,父亲教他象用竹枪突刺一样去­射­击。道理虽很简单,但实践起来却很困难。

说到底,必须熟练用枪才行。直到熟练得能把枪作为手臂的一部分为止。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枪再怎么熟练,一动真格的,仍然枪是枪,手臂是手臂,难以协调。

此后,源藏便开始了枪抵肩训练。闭上眼睛把枪抵在肩上。抵住,再放下。检验一下通过准星缺口,有没有照准假定的猎物。如果闭着眼睛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枪和竹枪一样已经成为手臂的一部分。

为此,源藏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做一千次枪抵肩练习。

父亲死后不久,源藏开始取得长足的进步。打猎时也很顺手,只要他开枪,猎物十之有八是逃不掉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是,源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一发必中,百发百中是他的宏愿。他接了父亲的班,也成了一名猎手。源藏比他父亲还要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他带着狗默默地进了山。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源藏的宏愿始终未能成就。其间有时虽也能十有九中,但却一直未能做到发发不空。

当少女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做规定的一千次枪抵肩训练。

听到少女喊他,源藏回过头来。

“为什么只用一只眼瞄准?”

少女又问。

“枪就应该用一只眼去瞄。”

源藏没好气地答道。

“放着两只眼不用,真可惜。”

少女仰望着源藏,脸上显出迷惑的样子。

源藏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少女太漂亮了,所以源藏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不敢正视少女那如湖水一般清澈明亮的大眼,便赶忙移开了视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又做了两三个枪抵肩动作。然后,又转头回视。

少女不见了。

源藏环顾四周,哪里也看不到少女的影子,茫茫的原野在脚下伸延。广大的草原上,盛开着秋日的草花,微风轻拂,摇曳多姿。

看着看着,源藏不禁凛然一惊。

数秒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

源藏的眼睛在追寻十四年前的那个少女。

少女的身姿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面容、三条辫子、缎带、衣服的花纹等,源藏仍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源藏想,少女该不会是广子吧?广子和源藏相差十四岁。源藏三十岁,如果是广子,她就必须是十六岁才行,假若广子还活着的话。源藏觉得站在深秋的原野上的这个少女绝不会是活在世上的人,也许是灵魂。他相信那是广子的灵魂特意来见他的。源藏不知道广子长的什么模样。她刚生下来,母亲就带着她们姐妹私奔了。虽然他不知道广子的容貌,但他断定必为广子无疑。失踪的广子变为­精­魂来跟哥哥相会来了。

她是为解除哥哥的烦恼而来。

源藏得到少女的点拨,发明了两眼­射­法。

枪向来都是用一只眼睛描准的。用双眼瞄准准星缺口便不清楚,枪身也好象成了两个。这怎么能行呢?最初源藏根本不信。但他猛然想起来,父亲曾教他把枪想象成竹枪。竹枪不能用一只眼去刺,那样便没了远近感。这是为何?他不禁自问,为什么竹枪靠两眼,而枪却要用一只眼去瞄准呢?他试着在枪身被看做两个的情况下,用两只眼去­射­鸟。

结果他恍然大悟。

枪已经完全成了他的手臂的一部分,他根本就无须瞄准。他终于明白­射­取猎物时通过准星缺口去瞄准完全是多余的。

如果用两眼,就无须瞄准。他可以完全不去管准星缺口,只要看准猎物就行了。因为是两眼,所以视野开阔,连猎物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鸟,只一瞬间,便可确知其飞翔角度。用一只眼看,鸟是在向右做水平飞行。可用两只眼一看,便可看出飞翔角度的不同。地形、风还有其它一些因素往往会使人对其飞翔角度作出错误判断。

源藏的手臂已经非同寻常,可独目­射­法限制住了他。一转入双眼­射­法,他马上便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把枪当竹枪去使,连父亲也没有达到此一境界。他虽已达到这一步,但他自己终究没能想到两眼­射­法。

放着两只眼不用,太可惜了——少女的声音仍在源藏耳边回响,并印入了他的脑海。

现在源藏不再认为少女是广子的化身。这种变化起始于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源藏对少女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他终日都在思念那个少女。他渴望见到她。他在山野里转悠,根本不是为了打猎。等到走得累了的时候,他就睡在野外。

这种思念愈来愈强烈了。

源藏越来越感到不能自持。如能再见那个少女一面,他宁愿舍弃­性­命。

他深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那双注视着积雪的双眸显得十分灰暗。

在窝棚里,卧在地上的两头纪州犬站起身来。

源藏留神观察着。这两只狗一个叫泷号,另一个叫赤姬号。泷号是公狗,赤姬号是姆狗。它们都是源藏的爱犬,用于捕野猪和熊。这两只狗不知已为他捕获过多少猎物。

正是夜半时分。

轻轻地刮起一阵风,泷号和赤姬号警觉地扬起鼻子迎风嗅着。

狼正在不断靠近,两头纪州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紧盯着户外,长长的眼睛十分尖厉,嘴也微微地张开了。

——来啦!

源藏疾扫了一眼墙上的枪。

他想根本无须用枪。两头纪州犬就能把狼咬死。这并不是他的过高估计,泷号和赤姬号确实具备这样的实力。一开始扑斗,纪州犬便斗志陡增。尤其是泷号,狂暴起来的时候,连源藏也难以近前。赤姬号是只姆狗,虽不及泷号厉害,但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实战考验。

源藏对狼一无所知。他出生在明治初期,虽说那时狼并不少见,但平常还是不容易看到。即使是深山里的樵夫,一生当中见到狼的机会也不过一两次而已。

虽不了解狼的底细,但他深知自己的纪州犬本领高强。纪州犬没有一个是胆小鬼,这个评价由来已久。泷号和赤姬号两个一起上阵挫败一头狼应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报纸上说,在远山川,猎人的狗惊恐万分。不过,要知道,当时那只狗不过是只小型的柴犬而已。

源藏站在那里,留神注意着窗外的动静。

为了引狼上钩,在老松林边上,他把一头鹿悬挂在树枝上。

狼在靠近鹿­肉­的时候,小心谨慎,心怀戒备,这一点从狗的神态上便可看出来。据说狼曾被人抚养。靠人养大的狼,独立捕猎肯定十分困难。因此,用鹿­肉­作诱饵,它肯定会上圈套的。狼从远山川出发,越过天龙川,登上大平山,直线奔西北而来。源藏判断,奥三界岳附近一带,是狼的必经之地。

从奥三界岳到砂小屋山,源藏拖着鹿­肉­,把气味弄得到处都是。

赤姬号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号。

源藏没有看到狼的影子,但它无疑就在鹿­肉­附近。

“冲上去!”

源藏打开板门。

泷号和赤姬号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源藏带上枪和马灯随后跟出小屋。这时,两头纪州犬早已疾飞进了松林。源藏沉着冷静地快步跑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根本不可能看得见狼。黑暗当中枪也没有什么用处。

接近老松林的时候,源藏听到了一阵怒号。怒号声听起十分杂乱。

大概狗和狼已经遭遇上了,源藏想。

听说狼跑不快。泷号和赤姬号生来就是追踪、捕杀猎物的。狼绝难摆脱得掉。狼被左右夹击,死斗不会持续太久。如果只有一只狗,狼可能会占上风,狼曾以狗的天敌著称。由此可知,它的牙齿一定是相当尖利的。但是受到两头纪州犬的夹击,狼即使有通天的本领,也莫可奈何了。即便是一对一,泷号也能够制服住狼,源藏想。

狼曾捕食过犬的传闻,可能指的是小型犬。或者,也许是几头狼合围住一只犬。

林中又传来了一阵阵的怒号。声音虽然不高,但听起来十分骇人、急迫。

这未免太残酷了,源藏不禁有些可怜起狼来。不知是谁大了这条狼。现在,狼为了寻找同类,离开主人的身边,开始了没有结局的远征。这种流浪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源藏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很有些于心不忍。如果可能,他真不愿杀它。狼族最后这点儿骨血被活括咬死,他也深感痛心。源藏喜欢生物,尤其喜欢狗。亲手杀掉这条狼,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他的眼前浮现出匆匆瞥了一眼的浪江的遗容。浪江怀着第二胎孩子。母亲死后,浪江找到了哥哥。从那以后,她以各种理由常来看哥哥。广子神秘失踪,剩下的亲骨­肉­也就他们兄妹二人了。

现在,浪江也死了。

这仇不能不报。不过,说是仇未免牵强了些。浪江并不是直接被狼咬死的。饥饿的狼只是袭击了马。浪江偏巧不走运气。谁都有走运和倒霉的时候。命运不可违。源藏以一种无奈的心情审视自己。明知怪不得狼,却又不得不去杀死狼。

他厌倦了屠杀。其实,他应当以妹妹的死为契机,与枪绝缘。放下猎枪,远离杀戮,默默地为妹妹祈祷冥福。他也很想这样做。

可他不能。他深为此感到悲哀。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他讨厌自己。他想,只要自己放下猎枪,便不愁见不到少女。

源藏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一声悲鸣。一声尖厉的、行将断气的呼叫。源藏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好象是赤姬号的声音。泷号即使被咬破了肚子,它也绝不会叫出声的。

源藏撒腿就跑。

他的步子踉踉跄跄。

——不!

他左手提灯,右手握枪,脚下的雪被他踢得到处飞扬。“不!”他大声叫着。“这不可能!”他的叫声昕起来就象在吐血。

怒吼声越来越远。

“赤——”

源藏跑进前去,只叫出半句,便噎住了。

眼前的惨景触目惊心。赤姬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已经死了。作为纪州犬特征的全身白毛上,沾满了鲜血。咬断了的脖子上,撕裂的­肉­拖拉在地。它刚断气不久,血还在往外流淌。

源藏从赤姬号的尸体上移开视线。

怒号已听不到了。去追狼的泷号没有一点儿动静。源藏搜索了一下四周。得赶快去追。泷号现在处境十分危险,赤姬号的尸体就是证明。源藏闹不懂狼是怎么咬死赤姬号的。毫无疑问,赤姬号和泷号肯定是一起出击的。长于死斗的两只纪州犬形成了夹击之势。狼如扑向其中的一方,另一方就会发动攻击。受伤也许不可避免,但却绝不可能被咬死。但现实是这种绝不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泷号!”

源藏放声大叫。“回来,泷号!”源藏对着黑暗的松林声嘶力竭地叫着。泷号竟不是狼的对手,真令人难以置信。狼轻而易举便咬死了赤姬号。看来,即便是泷号亦不能与之匹敌。

“回来,泷号!”

源藏继续叫着。他提着马灯边叫边搜索着。

终于,他发现了地上的足印。在尚未化尽的雪地上,留着两条足印,一条是泷号的,另一条是狼的。两条足迹相互交叉着沿着松林向前延伸。源藏顺着足迹追去。越追他越感到绝望。泷号已不能生还了。每次追捕猎物,只要不迷失目标,就决不返回,这是泷号的脾气。追捕猛兽的猎犬都有一个特点,它们把自己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即使是面对强敌,只要一息尚存也要战斗到底。为了给死了的赤姬号复仇,泷号义无反顾地跟在狼的后面穷追不舍,源藏深知它的心情。

叫着叫着,他猛地忍不住大放悲声。

足迹直线伸向山腰。源藏用身体压断树枝,拨开灌木丛,追踪向前。他面­色­大变,体中的血好象凝固了,失去了热力,浑身的肌­肉­直发紧。动作越来越不灵活,手脚好象也在抽筋。

只有脑袋在发热。血管由于愤怒都快要胀破了。

足迹一度消失,接着又在雪地上出现了。

“泷——”

源藏哭也似地喊道。

马灯的光亮,照出了横卧在地上的尸骸。倒在腐叶上面的尸体,象一块破布片一样。一瞬,源藏闭上了双眼。他低声祷告:但愿是狼。实际上,这不过是在欺骗自己而已。源藏深知决不会是狼。

是泷号的尸体。泷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不只是被咬死,它被开膛破肚,里面的内脏全被吃光了,全身只剩下一副骨架。同样,它的脖子也被咬断了。

源藏屈膝跪倒在地。他的腿在不停地发抖,怎么也站立不稳。他跪在泷号旁边,瞩望着它那失去内脏的尸骸。

源藏就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他象僵住了似的,注视着尸骸。

“泷号——”终于,他叫了一声,很快便泣不成声。“你怎么死了,老伙计。”

源藏声泪俱下,他一把抱住泷号的尸体。

就这样,他抱着泷号的尸体,下了山。

对狼的憎恶,象毒素一样在源藏周身扩散开来。如果仅仅是咬死,他还可以忍受。双方你死我活,必有一方要死。猎犬也不大可能总胜。

被猪牙咬伤,并因此送命的纪州犬决不在少数。狗越勇敢就越早死。因为它不怕死,不怕尖厉的牙齿。

但是,杀死泷号的是狼。狼和犬属于同一种属,它不单咬死了泷号,而且咬死之后,还把泷号的内脏也吃了。源藏觉得就象自己被狼肆意棱辱,任意践踏,被吃掉了一样。狼把泷号的内脏全部吃掉,泷号的灵魂进入狼的肚腹之中,慢慢被融化,最后经过消化又被排泄出来。

这不是棱辱还能是什么?!

源藏回到赤姬号的尸体旁边,把泷号的尸体并排放好。失去灵魂的两具尸体惨不忍睹。两只拘的牙齿都露在外面,惨白的牙齿完全失去了生气。

源藏绕场走了一圈。泷号和赤姬号一起出来追狼。它们从左右,或是从前后夹击狼。在此情况下,狼是怎样躲避,又是怎样咬断了赤姬号的喉管的呢?为什么泷号未能阻止狼咬死赤姬号?源藏十分困惑,百思不解。

他仔细地查看着地上的足印。

终于,源藏停下了脚步。他那无比黯然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上。那里出现了狼的足印。足印到此为止,再往前就看不到了。地上的四个足印很深,狼是从这里用力跳跃出去的。

源藏抬起头,视线转向赤姬号的尸体。这中间有十来米那么宽,地上没有狼的足印。

源藏无言地端量着这段距离。

狼看到两只狗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它知道难以逃脱,遂隐入林中,埋伏起来。两头狗顺着足印相继鱼贯追了过来。早就等在那里的狼从暗中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跑在前面赤姬号绝难料到袭击会从天而降。等它意识到时已经被扑倒在地。

在赤姬号倒下的周围,足印凌乱不堪。这是赤姬号、泷殊和狼殊死搏斗的痕迹。从那里,狼和泷号的足迹伸延出来,直向山里跑去。

惨状历历如在眼前,源藏没法再想下去了。

源藏瞅着狼所跳跃的距离,半天没动地方。狼的跳跃能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就是日本狼?!

源藏的心被震憾了。

十一月三十日傍晚时分,静冈警察署警官志乃夫正昭来到饭田町。

志乃夫接到了密报,是关于杀害浅间藤兵卫的犯人安和秋的情况。说是两人为寻找疾风德造已经动身去了长野县的饭田町。告密者甚至还提供了两人要住的旅馆的房间号码。

虽然告密者拒绝报出姓名,但从能指出旅馆这一点来看,这个消息来源应当说是相当可靠的。志乃夫傍晚进入饭田町,他先到饭田警察署,目的是想借用几个警察。他顺便问了一下内藤屋旅馆所在的位置,得知内藤屋是一家老式旅馆,位于镇北一侧密集的住家当中。

饭田警察署派出二十个警察协助行动。在与担任指挥的警官中根一起商讨完具体的行动方案以后,志乃夫走出警察署。他计划扮作住客混入旅馆里边。安和秋什么时候来到旅馆尚不太清楚,告密者只是说可能会在月末前后。安和秋一住进旅馆,他就派人去通知警察署。铁壁合围,万无一失。

听说安和秋因为德造一古脑卷走了所有的钱,一直在拚命寻找德造的下落,志乃夫也得到了这个情报。从藤兵卫绑绳松开这一点来看,这个传闻多半是真的。德造想出卖安和秋。既然安和秋是为了寻找德造而来饭田町的,那也就是说德造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弄好了,幸许能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终于,志乃夫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

德造一伙杀死了浅间藤兵卫,轮­奸­了他的妻女,更有甚者,还刺杀了警察。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内务大臣特别指示,为了挽回警察的面子,也应该尽早将他们拿获归案。

但是,德造一伙行踪诡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三个月,案情侦破仍毫无进展。静冈警察署正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志乃夫一副商人打扮住进了内藤屋。

志乃夫正昭刚住进内藤屋,德造紧跟着住了进来。

德造一副长途旅行的打扮。他还带来了希罗,一进旅馆,他就把它拴到院里,他告诉女招待为希罗准备好晚食,然后上了二楼的房间。

女招待很快给他拿来了两壶酒,下酒菜是沙丁­干­鱼。

德造自斟自饮着。

昨天,他看了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得知中户源藏受挫的消息。

报上说,源藏为给妹妹报仇。以鹿为诱饵在奥三界岳伏击直奔西北而去的狼。他放出了两条纪州犬。他对这两条狗极为珍爱。可这两头纪州犬竟全部丧生于狼口。第二天早晨,源藏找到了狼的血迹。狼也遭到了重创。源藏追踪至奥三界岳的北棱,断定狼潜匿于此处。但是,这里是原始森林,人根本进不去。况且即使进去了,也不可能会找到狼。源藏只好呆在外面,等狼出来。狼伤口痊愈得好几天。时间长了,狼不吃东西肯定受不了,最后总会出来的。

——一定要杀死狼!

源藏立下誓愿,出了村子。出来时,他封门闭户,把家里的门窗全钉死了。村里人部惊讶地问他所为何故,源藏不言语。他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出了村。

以上这些是《信浓日报》的报道的概要。

报道的内容也涉及到了有关源藏本人的一些情况。

源藏创出了两眼­射­法。他的­射­击技术简真是出神入化。这话传到松本连队,连队为此事专门派教官前去找源藏加以证实。结果发现源藏的枪法比传说的还要神。松本连队特地邀请他担任临时教练。

但是,源藏拒绝了。少言寡语,­性­格孤癖,这是村里人对源藏的一致评价。

——源藏?

德造在心里默念道。

决不能让他得手。源藏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决不容他杀了戈罗。德造看完新闻报道以后,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回到寺里,第二天一早,德造就带着希罗出发了。他决意不再回寺。德造总算与怠惰彻底诀别了。他重又到了回居无定所的状态。

德造抛掉怠情这一转变,起因在于戈罗。戈罗放弃安逸,走向漫无边际的荒野,踏上了悲壮的行程。刚刚出去不久,即陷入了困境。戈罗跑不快,很难捕到猎物。瘦骨嶙峋的它,靠近人家得到少女施舍的鱼骨头。和人完全断绝了亲近感的戈罗,却无法忍受饥饿的侵袭,打熬不住靠近了人家,结果暴露出狼的本来面目。

邃尔受挫,步履维艰。

饥饿的戈罗,在大平山袭击马车,结果导致源藏妹妹丧生崖下。

现在,它身受重伤。躲在奥三界的北棱养息,源藏正虎视耽耽地等着它。这样下去,戈罗必死无疑。它虽能斗过狗,却斗不过人。况且对方是可怕的、身怀绝技的源藏。源野对野生动物了如指掌,对山野无所不知。如果坐视不管,奥山界岳会成为戈罗的葬身之地。

决不让戈罗死——当德造决意四处漂流的时候,才猛然觉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戈罗的感情竟是如此的炽烈而深沉。德造喃喃自语着“决不让你死”,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掉落下来的泪水,溶化了德造内心深处的坚冰。泪水浸润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戈罗的孤影——为寻找早已灭绝的同类,它不得不在无边的荒野上踽踽独行。背负着这样的命运,实在可哀可叹!

当德造得知戈罗是狼,得知戈罗为寻找同类踏上了征途以后,他也没怎么理会。他根本就不太在意。本来,戈罗对德造并不仰赖,德造对戈罗也没有多少感情。相互之间关系十分冷淡。彼此都把那里当做人生的中转站,暂时的落脚地而已。不过如此。因此德造对于戈罗的流浪,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态度。

德造现在才明白,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恐惧感不断地侵袭着德造的心,对戈罗的爱也因此被埋没了。怠惰的生活使德造常常面对死的­阴­影,听到死的足音在迫近。死的威胁,使他对戈罗的爱受到了压制。

丢掉怠惰,离开废寺。当他决意再度四处流荡时,他才终于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时他恍惚看到了戈罗不安的孤影。那片茫茫的山野在召唤着戈罗,它必须去闯荡。戈罗的孤影引得德造止不住要流泪。戈罗并没弃下德造。德造由于不断的威胁,对戈罗不管不问,漠然置之。与此相同,戈罗也不得不如此。丢下德造,放弃安稳,望乡之念促使它踏上远征的路途。

几十年来,德造第一次落了泪。

决不能让戈罗把命丢在奥三界岳。戈罗才刚刚踏上寻找同类的征途,不能让它上路不久就死。无论它走到哪里,它都无法找到同伴。这没有关系。应当让戈罗去流浪,直到它对同类的存在不抱希望,尝够了孤寂的滋味为止。戈罗作为虽后一头日本狼降临到世间,为了脑中的望乡之念,它踏上了旅途。它刚路上旅途不久,就抱憾死去,德造不能忍受。

明早,带上希罗去奥三界岳。他知道源藏这样的对手肯定很难对付。源藏对山里了如指掌,德造对山里却一无所知。即便如此,德造仍然要与之对抗。源藏是鼎鼎大名的神枪手,德造也以疾风怪盗著称。德造决不会轻易认输的。

听说源藏钉上家门,带着出远门的东西出了村子。如果在奥三界岳杀不死戈罗。他会一直迫下去的。很显然,他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报道上说源藏十分固执,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如果这样,德造想,走南闯北是自己最得意的事。不论源藏走到哪儿,他都一定奉陪。

两壶酒都喝光了。

安和秋走进内藤屋旅馆。

太阳刚刚落山。女招待把他俩领到楼下最里边的那个房间。

“快去拿酒来!”

秋说着捏了一把女招待的ρi股。女招待是个四十出头,皮肤黝黑的胖女人。丰满的ρi股惹人注目。

“ρi股长得不赖,五毛钱一晚上,­干­不­干­?”

“五毛钱?就这么点儿?”

一升米也要四毛钱。女招待诧异地看看秋。

“两人一块钱,这行了吧。”

“——”

女招待没有答话。

“下了班以后,到这儿来。”

秋拍拍女人的ρi股说道。

安正朝院里看着,那里拴着一条狗,象是纪州犬。

“你看什么?”

“狗。”

“看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

“花五毛钱抱抱这婆娘,实在没多大劲。明天出去溜达溜达,找个漂亮的小媳­妇­亲热亲热。”

秋说着在火盆前盘腿坐下来。

“德造这个混蛋,”安骂了一句。“抓住他以后,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马上就可以抓到他了。我决不放过这个狗杂种!到时,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可是,他到底躲藏在饭田町什么地方呢?”

安也在火盆前坐下来。

三天前,他们得到消息,说是一个月前有个象德造的人曾经在饭田町的杂货店里买过东西。

“马上就清楚了。”

秋掏出一支烟,凑在火盆上点燃吸着。

“这个狗­淫­­妇­,怎么这么慢!我去催她快把酒端来。”

“好吧。”

安点点头。

秋走到走廊上。这个店是专门留宿过往商人的。地方虽很大,可看上去还是住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左来右往的熙熙攘攘。秋抬脚刚要走向结帐处,却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个人正从接梯上往下走。那人脊背挺直,跟木桩似的。

秋赶忙退回屋里。

“德、德造!”

“看来他小子已有提防。”

安说着赶忙把刀子攥到手里。

“不,他好象还没有发现咱们。”

秋的脸­色­十分苍白。

德造来到院中,他是出来看希罗的。希罗正在吃食。德造拍拍它的脑袋,出了院子。不,是刚要出去,便停下了脚步。旅馆的前面是一条下坡道,在那条路的拐角上站着个男人,德造退后一步,又瞅了瞅坡道上方,那里也站着一个男人。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在旅馆对面的民宅的二门旁边,也有几个人。

德造面­色­陡变。他赶忙回头解开了拴住希罗的绳子。

“喂,听到草笛声时,就快来。听不到的话你就得靠自己活下去了。明白啦?”

德造急步回到房间。他本来可以马上逃走的,但他身上已换上了旅馆的棉袍子,况且他的行李还在旅馆房间里。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

他急速地换了衣服。他计划从楼后面房坡上跳到下边的小胡同里。能不能跑得掉还很难说。他觉得好象已被团团包围了。

一定要逃走——德造给自己打气。打倒警察,从重围中多路而逃!如果不能逃出去,戈罗就会被杀死在奥三界岳,希罗也会成为丧家之犬。

背后的门开了。

听到响动,德造跳后一步,右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跑不了啦,德造!”

安和秋拔出匕首,堵在门口。

“是吗?是你们俩!”

“怎么样?没想到,是吧?”

秋恶狠狠地瞪着他。

志乃夫和中根一起呆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中根也是一身商人打扮。他们正等包围完毕的联络信号。按理说应该已经完毕。志乃夫踌躇满志。他们在旅馆里张网以待安和秋,没想到连德造也钻进来了。这下可以一网打尽了。他按撩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马上冲出来。德造一伙残忍无比,滑得象泥鳅一样。这次为了不放跑他们,他动员了所有的警察,力争全部抓获。

“太慢了。”

中根看看怀表。

正在这时,旅馆里响起一声惨叫。

志乃夫站起来。惨叫声过后,又传来了怒吼声。很显然,旅馆里发生了什么突然变故。志乃夫抓起绳索,他身上只带着这样东西。他用身体撞开门,飞奔出去。

走廊上烟雾弥漫,黑烟之中正升腾起一片大火。翻腾的烈焰中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

志乃夫跑到门外。

“别让他们跑了!把住在旅馆的旅客全抓起来!”

志乃夫对着包围在外面的警察大喊道。但是志乃夫的喊叫完全淹没在一片狂喊之中。黑烟笼罩着内藤屋。房客们正从二楼往下跳。楼下也有不少人在往外跑,狭窄的通道很快被人流堵住了。

内藤屋周围住户密集,周围人家当中男女老少全都涌了出来。整个内藤屋烟雾腾腾,道路也被弥漫的黑烟遮挡住了。

志乃夫心急如火,他拨开人流,挤挤碰碰地往前跑着。这火肯定是德造一伙放的。而且不仅仅是放了火。当他听到惨叫,迅速跑到走廊上时,黑烟已经弥漫开来。当时,他闻到有一股油味。德造他们无疑是把几瓶灯油全倒出来放了火,黑烟和火势显得异乎寻常地迅猛。

志乃夫边跑边注意搜寻安、秋和德造三人的身影。他象疯了一样,拨开人流往前冲着。但他越来越绝望了。人们都象发了疯一样拥了出来,挤满了道路。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烧越猛。火势迅速蔓延,周围的人家很快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房屋燃烧,整个镇子都在燃烧,无怪人们要疯了。

狂志乃夫彻底绝望了。对德造一伙,现在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问题还不仅限于此。招致大火燃烧的原因在于志乃夫。要是他一个人逮捕他们就好了。或者把饭田署的警察叫来两三个予以配合,迅速采取行动,事态也不致会闹成这样,饭田町有被这场大火焚毁的危险。如果那样,志乃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他的头脑里,一场更猛烈的大火在燃烧。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头白狗身上。那狗正要钻进一条巷子里去,志乃夫紧随其后。德造带来了一条白狗,志乃夫曾看见他把狗拴在旅馆的院中央。是不是那条狗他不敢断定。如果是德造牵来的那条狗,那么说不定它会和德造在某处会合。

志乃夫攥着绳子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狗穿过一条巷子又一条巷子向前跑着。人流、悲鸣和怒吼吓得它连尾巴也夹了起来。它避开人群,不停地穿着胡同。看得出它明显地不象是当地的狗。对这里它很不熟悉,不知该往哪跑才好。

紧追其后的志乃夫的双眸里面又重新­射­出冷峻的光。

可是,志乃夫景后失望了。

狗一跑到没有人家的地方,便不再往前跑,反倒趴了下来。它双眼盯着不断翻腾的火焰,发出了两三声凄凉的叫声。

志乃夫躲在暗影里看着它,究竟是不是德造的狗,他开始怀疑、动摇了。也许是本地的狗,发现着火以后,出于本能,逃离火场。面对这场劫难,它也不由地感到悲哀。

志乃夫­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腾腾的烈焰。火焰照彻了黑暗,染红了半边天空。周围的人家淹没在火海之中。风势越来越猛,腾起的火灰四处飘散,大火愈烧愈旺了。

志乃夫感到一切都完了。他的四肢变得冰冷起来。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象有无数的针在刺疼着他。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笛声。“也许是哨音。”志乃夫重又振作起来。如果是哨音,那就说明有人在追德造。然而他马上又泄气了。那袅袅的声音,好象是草笛发出的。

他刚要叹气,随即又咽了下去。狗一听到草笛声,便冲入了黑暗当中。志乃夫紧紧跟上。看着狗那急切的样子,他那冰封的血管重又沸腾起来。草笛的声音在召唤着狗。看它疾跑的样子,肯定没错。志乃夫拼命地在后面追着。

草笛的声音仍在不断地传来,听起来有一种凄绝的韵味。这条白狗为草笛所导引,看来是显而易见了。

吹笛的人肯定是德造!德造是否有吹草笛的习惯,志乃夫也不知道。但是,在烈火熊熊燃烧的火场附近吹草笛,肯定不是一般人。毫无疑问,德造吹笛子是为了唤狗。

——看你还往哪里跑,德造!

志乃夫心中暗道。

到了镇外,狗跑入了一块草地。

“别动!德造!”

志乃夫大喝一声。他看见狗的白影子跳到一个人的面前。他声既出口,人亦随后袭到。那个人影一闪,躲开了。志乃夫紧追着,他一心只想抓住德造,杀了他。揍扁他!撕碎他!强烈的憎恶在驱动着志乃夫。

德造被草绊了一跤。

虽然他站了起来,但志乃夫趁他立脚未稳,已从后面扑了上来。两个人马上抱在一起,在地上滚起来。滚着滚着,德造拔出了匕首,志乃夫摁住他的手,匕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随后两人便狠命地厮打起来,相互都急于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渐渐的现役刑警志乃夫占了上风,德造显然有些气力不支。渐渐地,德造的右手腕被志乃夫捆住了。到了这种境地,德造已是莫可奈何了。作为警察,志乃夫绑人是很有一套的,握在他手中的绳子缓急自在,运用自如。

“你跑不了啦!疾风德造!”

志乃夫冲着黑暗大叫道。

“希罗!”德造急促地喘着气,“快上!”

还没等德造声音落地,希罗已扑了过来。怒号声中,狗张牙舞爪袭向志乃夫。志乃夫丢掉绳索,狗咬破了他的手腕。他使劲地踢打着,但狗全然不惧。它发出一声声吼叫,一个劲地向志乃夫猛扑。志乃夫觉得­性­命不保,他的大腿被咬得鲜血淋漓。

德造扑到志乃夫身上。

“你跑不了啦!”

德造叫着,把志乃夫摁倒在地。当警察时学的柔道,这时用上了。

希罗收敛起牙齿的时候,德造已经把志乃夫的手背到身后捆了起来。

德遗一把提起志乃夫,把他捆在附近一棵树上。

“下手吧!”

志乃夫喘着粗气怒吼着。

“快杀了我,德造!你要放了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会继续去追你的。只要我不死,我就会去追捕你。不论你到哪里,我都不放过你,直到杀了你为止!”

志乃夫大声叫骂着。

“我不杀你。”

德造把行李扛到肩上。

“你想追就追好了。我早做好逃命的准备。我觉得那样的人生,才够味儿。如果陷在了你的手里,要砍要杀,悉听尊便。你杀了我,我也决无半句怨言。”

“你杀死了警察,烧毁了饭田町!你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这场可怕的地狱之火!我是静冈警察署的志乃夫正昭。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杀死警察的是安和秋,在旅馆里放火的也是他们。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走,希罗!”

德造说完,转身离去。

夜空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的。

仓田克久到达奥三界岳的时候,是十二月二日,他是和父亲仓田长卫一起去的。

天将黑时,他们找到了源藏狩猎的小屋。

源藏不在。克久、长卫父子俩进到小屋里面,等他回来。这天,凛冽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小屋完全淹没在狂风之中。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枯枝上光秃秃的。风吹过去,发出呜呜的低号。

小屋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炊具之外,别无他物。墙上挂着用兽皮制成的睡袋。另外,就是一些诸如登山,走雪地时防滑用的踏雪套鞋之类的零星物品。

小屋中央砌着个火炉,火炉里面的木头已经烧成了灰烬。很显然,源藏清早出去以后一直未归。

仓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正体现了源藏的­性­格。听说源藏一年当中大半时间是在这个小屋里渡过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仍然没有结婚的意思。现在,村里人已不再给他提亲。实际上,即使给他提亲,他也不会理会。

说得难听点儿,源藏的­性­格是放荡不羁,说得中听点儿,就是­性­格固执、孤傲。大概没有比这样古怪的人更难打交道的了。仓田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落山时,源藏回来了。

“你们是谁?”

源藏眼睛充血,脸庞瘦削得象刀劈斧削出来的一般。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的脸象熊面一样毫无表情。

他个头很高。

仓田先作了自我介绍。和源藏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信浓日报》上登载的有关源藏和狼的报道,是由通信部的人采写的。

仓田告诉源藏说,希望他在活捉狼的过程中予以合作。源藏的妹妹死在狼的手里,而且,他的两头爱犬又被狼咬死了。要源藏配合活捉狼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是太苛刻了。这一点仓田也不是不知道。

但明知如此,也还是得说。

《信浓日报》决定其编辑方针是追踪捕狼行动,迅速作出报导。仓田越调查越发现,对日本狼的真实面目的认识愈加模糊,愈加不着边际。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保存完整的日本狼的骨架。狼牙、狼的头盖骨虽有,但都是些残缺不全的断片,即使把他们全部拼对起来,也不可能复制出日本狼的原貌。据记载,直到明治初期,狼的家族一直是十分庞大的。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之内,狼很快全部灭绝,居然连一具完整的骨架也找不出来,岂非咄咄怪事?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不过在探知日本狼的真实面目方面,可资利用的资料并非没有。

江户中期画家所画的狼画中。卷帙浩繁,多达四千卷的《津轻藩御日记》这本古书里面,可见到狼的全貌。尤其是《津轻藩御日记》里保存着十分详尽的资料。藩侯令人把狼捉来,从狼胡子的数目到胡子的长短都作了详尽的调查并记载了下来。

从这些资料里得到的日本狼的相貌与科学家所描述的日本狼的相貌毫无共同之处。画家笔下的日本狼也是如此。科学家认为这些都不足为凭。科学家只相信头盖骨和牙齿。他们从牙的大小、磨耗情况推测狼的年龄和身体结构。

结果,科学家所描述的狼的形象与把民间传说的种种资料作为依据画出的日本狼的形象迥然不同。

如果能活捉到正在四处漂流的狼,那么谁对谁错,立即就能见分晓。仓田一再强调此举的重大意义,他竭力想说服源藏。

“我不能接受。”

源藏断然答道。

“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狼?”

仓田还不死心。

“对。”

源藏开始做晚饭。

“那么你能不能让我和父亲在这里住下?”

“——”

源藏充血的眼睛望着他。

“父亲和我想活捉狼,把跳网带来了。我们想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随你们的便。”

源藏说着收回目光。

仓田父子与源藏同床异梦,过了一夜。

说是“同床”,其实源藏夜里根本就没呆在小屋里。整整一夜都没见他的面,直到早上他才回来。他躺下来。一眼未合。下午出了小屋。傍晚回来,不久又出去。

克久与长卫父子俩默默地看着他忙进忙出的,不过,即使跟他说话,他也很少理茬。况且,双方确实也无话可谈。源藏固执己见。为打死狼,他把一切都赌上了。在源藏的眼中,杀狼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区别。他把自我存在的价值全睹在狼身上了。

狼躲在北棱,已有四天了。听说狼也受了重伤。这也并不奇怪,源藏的狗决不会白白地送了­性­命。源藏几天来一直在等狼出洞。如果判断不错的话,这两三天狼就该出来了。狼直奔西北方向而来。出了北棱以后,估计它会继续向御岳山飞弹方面挺进。一旦放跑了它,这么广漠的山野,即使是以山为家的源藏,要再想捕杀它就决非易事了。

决不能让狼活着从奥三界岳出去!源藏的举动,清楚地表明他已下定决心。为此!源藏迎着刺骨的寒风,日夜守候在野外。

“对源藏来说,我们不是他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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