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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卫咕哝了一句。

长卫看好地形,下了跳网。狼肚子正饿。一出北棱,它必然会被­肉­所诱惑,只要它一碰­肉­,埋在土中的跳网就会把它罩住。

但是,长卫对捕获狼不抱什么希望。源藏在更靠近北棱的地方安置了鹿­肉­。那里是源藏的地盘,长卫不得靠近前去。源藏天天夜里守望着那块­肉­。他断定狼必定会利用夜幕溜出北棱。长卫也持同样看法。不管怎么说,狼如上圈套,也只能是源藏的那块­肉­。源藏拖着那块­肉­在附近一带兜了一圈,他是想方设法要诱狼上钩了。长卫想,这确实是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猎人都具备一种独特的判断能力。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能够读懂所追踪的猎物的心思。他们甚至知道猎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没有这种本领,就别想打到猎物。源藏已经摸准了狼的行动路线。当然,长卫也了如指掌。但是,长卫有点儿怕源藏的才­干­在自己之上。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

长卫觉得,源藏不单是为妹妹惨死、爱犬丧生这件事对狼进行报复。但他究竟还有什么想法,长卫觉得也还是个谜。

狼躲在北棱已经到了第五天。

傍晚,回到小屋的源藏,脸­色­十分难看。

“混帐东西!”源藏怒视着长卫,“你­干­的好事!快给我滚!不许再靠近北棱,不然,我就要了你的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卫被源藏弄得摸不着头脑。

“快滚吧!”

源藏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长卫。

“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贼?”

源藏冷冷地看着他们父子俩。

源藏用作诱饵的鹿­肉­不见了。狼没有吃,旁边的地上,留有人的脚印。这脚印不是源藏的,源藏一直注意不去靠近­肉­。

“不对,不是我们­干­的。”

仓田抗议道。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不知道。但是,绝对不是我们。”

“我去看看。”

长卫站起来。

长卫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半夜了。

他面容憔悴,冲仓田摇摇头。

“是被人偷去的吧?”

仓田问道。

“不仅如此,跳网也被切断了。”

长卫坐下来。

“到底会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

长卫摇摇头。

用作诱饵的一、二十斤­肉­是从山下的林子里带上来的。现在被人一偷走,真是无计可施了。

源藏一言不发。他足用了半头鹿,如今全被盗走,他手头也没有预备。看来,除了下山,已别无他法。狼今夜或明天肯定要离开北棱。

“有人想横Сhā一杠,或者是有人为保护狼……”

长卫自言自语道。

“保护狼——会不会是狼的主人?”

仓田看看长卫。

源藏无言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寒风凛冽的夜幕之中。

“他是不是去取­肉­?”

“不。”长卫摇摇头。“如果是去取­肉­的话,他不会带枪的。”

“是这样——”

仓田不再言语。

翌日中午,源藏回到小屋来。

“狼昨晚出了北棱。”

源藏边对仓田说,边开始收拾东西。

“狼已出了北棱?”

“是的。”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个大皮包里面。

“那么,是谁偷的­肉­?”

“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是一个带着狗的人­干­的。”

源藏说着没有停手。

在阿寺川上游,源藏发现了人和狗的足迹。在未融尽的雪地上,有人和狗停下来歇脚的痕迹。看样子是今天早晨留下来的。从那人的脚印可以看出,他穿着套靴。狗蹄印看上去和纪州犬差不多大小。他们是沿着阿寺川往下去的,这人必为盗­肉­之人,猎人是不会到那一带去的。

在更上游的地方,发现了狼的足迹。狼正沿着紧连着井出小路山的支尾根北上。足迹是昨天半夜留下来的,看上去还挺新。据此推断,狼没有遇上带狗的那个人。

带狗的人偷­肉­的目的不象是为了抢去狼。如果是为捕狼,他决不会为此匆忙地去河的下游。既然不是为了抢去狼,那么他偷走­肉­的动机就只有一个——救狼,这事极有可能是狼主人­干­的。而且,这个人对山里的情况很熟悉。

“有一点十分清楚。”

源藏停下正忙着的手。

“什么?”

“带着狗的那个人吹草笛。”

“吹草笛?”

“对。”

在他所歇息的地方,扔着几枚青草叶子。有一枚有吹破的痕迹。那人肯定是用这个呼唤狼的。源藏推测,狼主人在养狼的过程中,曾用草笛训练过它。

“可是,这也就是说,主人是把狼和狗放在一起饲养的。”

“——”

源藏无言以对。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船的事。他有些迷惑。如果狼和狗一起长大,那它就决不至于连泷号的内脏都吃掉。但是,联系前后的情况进行分析,那人就是狼的主人的判断,便不难得出。

外面飘起了雪花。

从早上开始,外面开始下起了雨夹雪。

仓田克久站在报社的窗口,看着雨雪朦朦的街头。再过半个月,雨夹雪就会变成雪片。他在想象着被白雪覆盖的山峦会是什么样子。——狼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自打上次回来,他就再没有得到狼的半点儿消息。狼不见了,源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源藏出了奥三界岳的小屋,向着御岳山方面,消失在老松林里。在雪花飘扬、一片萧索的气象当中,渐行渐远的源藏的背影至今还留在仓田的脑海里。

转眼又过去了将近十天。狼去了何方,尾追它的源藏又去了何方,现在全无消息。那个偷走仓田父子和源藏的饵­肉­,被认为是狼主人的带着狗的人也如石沉大海。报纸上曾一再催促狼主人出头申明,可一直未见回音。

一切都沉寂下来了。

《信浓日报》关于觅狼的报道也被迫打上了终止符。狼脖子上套着项圈,这说明狼有养主。这样的话,狼靠近人家的可能­性­极大。捕获狼就不是一件特别难办的事。但是,狼虽非出自本意,却使源藏妹妹致死,还吃掉了源藏的爱犬。狼现在直奔西北,消失在漠漠的群山之中。它的后面,源藏死死地咬住不放。面对这种情况,《信浓日报》也一筹莫展,爱莫能助。

最后一匹日本狼。自从它降生的那天起,它可悲的命运就已决定了。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太残酷了。为寻找同类,它必须无止境地流浪下去,不得不放弃安稳的生活。何处是故乡?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狼主人把它放了出来。狼主人肯定从狼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不可抑止的、如饥似渴般的望乡之念。狼主人自己不敢露面,其中也必有某种隐情。他明知狼终会被源藏杀死,却又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偷偷潜入奥三界岳,拿走饵­肉­。对自己一手养大的狼,他竟无力保护它免遭伤害,亦深可痛哉!

还有源藏。源藏身背大旅行包,带着猎枪轻装出发,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飞雪当中。不杀死狼,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从他的背影上,可以想见他的信念执着和坚定。能否杀死狼,源藏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虽说他久居深山,练就了一双锐利的双眼,但在如此广漠的山野里追踪一头狼,无疑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杀死狼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明知其不可为,又不得不为之。推察其心,亦复可叹。

三者各各不同。

勤杂工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看其装束打扮,可知是远道而来的。

“您贵姓?”

仓田边问,边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志乃夫。我想打听一下有关狼主人的一些情况。”

这个人正是志乃夫正昭。

志乃夫是在两天前看到《信浓日报》上报道的有关狼的消息的。报上说,源藏与仓田父子欲在奥三界岳捕狼。这时,有人来偷走了饵­肉­。据判断这人很可能是狼主人。这样,捕获狼的行动便告失败。这个人带着一条纪州犬,据称他曾用草笛召唤过狼。

志乃夫久久地盯着报纸,报纸在他手里微微地抖动着。报纸后面浮现出德造的面容。德造带着一条白狗,他是用草笛叫的狗。

——肯定是他!

志乃夫不由地喊出了声音。

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狼是德造养大的。所以《信浓时报》虽再三吁请,狼主人始终没有反应。当他得知源藏要在奥三界岳杀死的狼的消息以后,便从藏匿的地方动身了。那天晚上,他住进饭田町正是为此。

——是他!

志乃夫又说一遍。

他的脸­色­也随之大变。

那天,志乃夫出了静冈。他已经向警察署提出了辞职报告。上司虽再三挽留,但他执意不肯留下来。饭田町一场大火,烧毁了六十余家房屋。志乃夫被人发现时,还被绑在树上。

要么,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拚死去迫杀德造。对志乃夫来说,二者必居其一。

“我也没有见到狼主人,了解到的情况都写在报纸上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仓田不过是把源藏的推测写进了报道。偷走饵­肉­,割破跳网都是事实。但他既未见到人的足迹,也未见到狗的足迹。一切都只是源藏的推测而已。

“那个叫源藏的,可靠吗?”

“可靠。”

源藏目光锐利。对这一点,仓田毫下怀疑。不,也许目光锐利这种说法对源藏并不恰当。源藏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与世隔绝的山里度过的。可以说他自己已经化作了自然的一部分。正因为此,他观察自然的眼光,便极为严厉。对于人和野兽留在山野上的痕迹,即使是一根毫毛,也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如果没有这样的眼力,那么他就决不可能连带着狗的那个人曾经吹过草笛这样小的事情都会发现了。甚至,也不可能发现阿寺川上游人和狗的痕迹。

发现狼已经离开也是同样。

源藏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当他知道有人为抢狼设置障碍,破坏他的捕杀计划时,他彻夜在山上疾奔的身影历历如在仓田眼前。当时源藏一定焦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因为他很清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狼就要离开那里。

如果源藏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那他就决不会对奔向御岳山方面去的狼紧迫不舍,踏上漫天飞雪的山峦。连父亲对源藏都挺害怕。父亲长卫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连他也说源藏这人了不得。

对这一切,仓田都向志乃夫做了说明。

当他解释这些时,他注意到这个自称志乃夫的人神态黯然。而且他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志乃夫这个名字。这样的姓氏不是很常见,他记得他曾经觉得这个姓很新鲜。

“你刚才说你姓志乃夫,是不是——”

“对,”志乃夫点点头。“我不久前还在静冈警察署供职。”

“这么说,前些日子,在饭田町——”

“是的。”

志乃夫一点儿不加隐瞒。

“对狼的主人,你是不是有些怀疑?”

“是的。不过,目前还不能证实。”

“明白了。”

仓田点点头,把视线从志乃夫身上移开。

志乃夫一直在追查杀死浅间藤兵卫和警察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凶手是疾风德造与安和秋三个人。但是,结果,志乃夫反被德造绑了起来。

——德造带着一条白狗。

仓田脊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请你告诉我,源藏去追狼,你认为在杀死狼之前,他会一直追下去吗?”

“我认为是这样。如果中途退却,他一开始的时候,就不不会去追。”

源藏把家全封起来了。如果在奥三界岳杀死狼的计划遭到挫败,他打算一直追下去。仓田有种预感,也许,源藏会在追踪狼的过程中湮没无闻,销声匿迹。

“狼主人去了奥三界岳。狼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源藏还在追击。狼主人会怎么办呢?”

志乃夫直盯着仓田问道。

“——”

“他会不会尾随源藏呢?”

“你是说德造吗?”

“我没有说是德造。”

志乃夫冷冷地纠正他。

“依我看,他也许会去追的。”

仓田望着空中,沉思着说道。

仓田只从报纸上了解到了一点儿德造的情况。据说他已五十多岁,他居然把警察制住了。眼前的志乃夫四十五岁左右年纪,看那魁梧的样子,决不可能束手就擒。虽说有狗帮忙,但是能迫志乃夫就范,并把他绑起来的人,决不会是等闲之辈。且潜入陌生的奥三界岳这种举动,也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他肯定会去追。

仓田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德造从报上看到了有关源藏的报道。即使为此他仍然来了。这说明他做好了与源藏一争高下的思想准备。为了保护狼平安无事,即使是杀掉源藏他也在所不惜。也许只有德造才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源藏既已踏上了追踪狼的征途,德造便决不会按兵不动。

他的眼前浮现出德造带着狗,在山野里迎风冒雪、穿山越岭紧追源藏的身姿。

“再见。”

志乃夫站起身来。

“你也要进山——”

“是的。”

志乃夫微微点一下头。

“德造的事,我一定保密。不过,关于狼的情报,你能不能提供给我?”

仓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如果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系的。”

志乃夫点点头,转身离去。

仓田目送着他的背影。

志乃夫刚一离开,他就叹了口气。

——最后一匹日本狼?

他在心中自语。

最后一匹狼受着望乡之念的驱使,为寻找业已灭绝的同类径奔西北而来。源藏为追杀它紧随其后。而盗贼德造又在追源藏,警察志乃夫为抓捕德造也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不久,山上就要下雪了。

三个男人,还有一头狼,都将被雪的世界埋没。

仓田的视线落在下着雨夹雪的街头上。

他觉得这帮男人的行动很有一种悲壮之感。

日本列岛最后一匹狼真是命运多舛,可怜亦复可叹。

以烧炭为生的助国的小屋,在王泷川上游。

助国烧炭之余,还用套子捕猎野物,捕获对象主要是野兔。他把用铁丝做的套子放在兔子必经的路上。这事儿他做起来一点儿不费劲。兔子一碰上套子,就会被套住。有时一晚上就能套住两只。不过,有时却会一连好几天毫无所获。

这天,助国天还没亮就出了小屋。他手里提着一根用青冈栎制成的六尺长的术­棒­,腰里别着一把磨得飞快的镰刀。

事出有因。连着两个晚上,有两处被套住的兔子给东西吃掉了。套子附近被撕破的兔子的皮毛狼藉不堪,遍地都是。助国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夺去了野兔。因为是草地,所以地上根本没留下足迹。

捕食兔子的野兽不少。如果是中了圈套的野兔,占便宜的就更多了。狐狸、貂,还有猪和熊。如果是在白天,乌鸦和猛禽也会Сhā足。当然,野狗、野猫如果见了,是它们的运气。它们会一拥而上。

不管是什么东西吃掉的,助国都忍无可忍了。如果是被过路的野兽吃了,那倒还罢了。但是已连续两个晚上一连两次被劫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对方好象已经在坐地生根了。要逮住活蹦乱跳的野兔,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中了套子的兔子这种现成的食物,则可以手到擒来,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它赖在这里不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样下去,助国不可能会赚到钱。

——必须除掉这个家伙。

冬天的野兔值钱。­肉­和皮毛加起来,一只可卖到一块多钱,和一草袋木炭的价钱差不多。这可不是个小收入。

昨晚上,助国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把野兔­肉­挂在树枝上,下边放着好几个套子。如果是狐狸,为够到­肉­跳上跳下的当口,必然会被套子套住腿。如果有夹子就好了,可惜助国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赶往安置套子的地方。

昨晚上,助国没有在别处下套子。所以,他想,这家伙肯定会上圈套。

“狗东西!”

助国大叫道。来到套子近前,助国发现在熹微的晨光中,一个大个子野犬模样的东西被夹住了腿。一瞬间,助国热血上涌,他挥起六尺长的木­棒­就扑了上去。

跑到野犬身边的时候,助国停下了脚步。

野犬张牙舞爪,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十分怕人。上翻的嘴­唇­下边,两排牙齿在朦胧的晨雾中发着白光。

啦、啦、啦、啦——

野犬嚎叫一声,头向下低垂着。这叫声震动着大地,从脚下传到了他的全身。听起来既象“啦”又象“啊”,给人一种凄怆悲凉之感。

助国咽了口唾沫。他看着野犬,感到一阵恐惧。如果再靠前,恐怕就会遭到攻击。野犬伏下头,眼睛直盯着助国。那双眸子­阴­森可怕。幽灵似的,令人直发悚。助国浑身象僵住了一样和野犬对峙着。

野犬的左后肢和右前肢被套子套住了。­肉­被拖到了地上。

“我宰了你!”

助国低喝了一声,挥起了六尺­棒­。野犬两条腿上带着套子,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脱落的。虽然他感到心里很恐惧,但是在此情况下,野犬只有坐以待毙了。

“叫你贪嘴!”

助国边叫边挥­棒­打了上去。但是,他不得不边打边后退。野犬非但不往后退,反倒直往前扑。突然它沉下身子,差跳跃了起来。助国不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跳起来的野犬,后肢上的套子脱落了。助国看到以后,不由得叫出了声。但是,前肢上的套子还在牵制着它,还没等它的身体落地,助国的­棒­子又打了上去。­棒­子打在什么部位不清楚,但手感告诉他确实打上了。

野犬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助国挥起六尺­棒­,什么也不说,发疯般地一阵乱打。他认为已经把野犬打死了。其实,­棒­子全打空了,野犬不停地跳着向后退去。

助国“啊”地一声大惊失­色­,野犬前肢上的套子也脱落了。

晨雾当中,野犬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助国。

助国拔出镰刀,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很明显,野犬准备反击了。如果它反扑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真后悔,当初真不该打它。

突然,野犬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直盯着野犬的助国还以为是大地在颤抖。野犬的腿打了个趔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接着,它慢慢支撑不住,歪身倒在了地上。

助国扭头撒腿就跑。此刻,他只想到要跑,别的什么也顾下上了。他拼命地往回跑着,脊背阵阵地发凉。

一回到小屋,他便紧闭屋门,Сhā上门闩,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全身的肌­肉­仍处于紧张状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大口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空中。

——跟牛犊差不多。

助国跟前重又浮现出野犬的身姿。现在想起来,其个头可与牛相比。还有那一双鬼魂似的夺人魂魄的眼睛。那双眼睛至今仍在他脑海里发出幽光。助国想该不会是妖怪吧。

那天,助国没离开小屋。整整一天,他只在小屋近旁把烧炭用的原木截了截。他想也许野犬已经死了,但他却没有勇气去查看。即使光是看看尸体,也够令人恐怖的。他甚至不再打算下套子捕野兔了。

翌日一早,助国到山里去砍伐原木。烧炭当中最重要的活儿就是砍伐原木。窑周围的原木伐完以后,就得把窑移到有原木的地方去。为此,烧炭的人必须不断地换地方。

刚一进山,助国就愣住了。野犬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它挡住助国的去路,站住不动了。它把视线盯在助国身上,深深的眼窝里面嵌着刀子般细长的双眸。眼光­阴­鸷,牙齿露在外面。

助国惊叫一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叫了句什么。他一把抱住身旁的一棵树。现在要跑回小屋是不可能的了,那样野犬会很快把它撕碎。于是他便拚命地向树上爬去。

野犬一动不动,眼瞅着助国往树上爬。

助国抱住树­干­骑在树枝上。野犬绝不可能会上树,因此,他目前可以说是脱离了险境。但他想也许已经完了。他身上只带着一柄斧头。装有锯、绳、­干­粮的背板在上树前他已经撂下了。野犬很显然是为着昨天的事进行报复。如果野犬在下边守上一、两天,助国便无路可逃了。一打瞌睡便有从树上掉下来的危险。掉下去那可就完了,野犬肯定会把他撕成碎片的。在树上连续两天两夜不眨一眼,难保不掉下去。

即使呼救,也别指望会有人来,烧炭的小屋与有人家的地方相距很远。

“求求你!”助国喊了一声。“是我不好,请别见怪。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野犬毫无反应。两只眼睛寒星一样,仰望着助国。这只野犬面目狰狞,­唇­吻很长,眼窝深路。它个头很大,但仔细一瞧,则会发现其实很瘦。象头饿狼似的,一副凶恶残暴的样子。

“唉,求求你,走开吧。我再也、再也不那么­干­了,求求你。”

助国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道。

野犬盯着助国,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野犬看来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助国这样想。

中户源藏朝山顶爬去。

此处位于长野与岐阜县境的臼巢山。山上只有一些伐木人走过的小路。小路周围一派衰草连天,枯木败叶的冬天的景象。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吹过,时而象野兽在咆哮,时而又如女人在悲泣。

源藏耳听呼呼风声,向山上走来。

出了奥三界岳已有七天了。狼的足迹遍寻不见。山上有的地方冰消雪化,有的地方仍然白雪皑皑。源藏的眼睛从大自然中获得了大量的讯息。发现有动物的足迹,源藏便能从这些足迹中推察其行动,读出其心理。这个野兽是老的,还是年青的,是饥肠辘辘,还是刚刚饱餐一顿,是被追赶,还是被追逐;甚至连是不是在发情期,他都能了解个一清二楚。源藏可以读懂大地上的大量的奇妙无比的文字。

但是,这些文字当中,始终没有出现狼的情报。虽然没有任何足迹,但源藏凭直觉判断狼是从这一带通过的。如果没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那么在这样广裹的山野中去追逐一头狼是不可想象的。源藏是在凭直觉往前走。这种直觉肯定会在什么地方与狼的情报相碰触的。对山野进行全面的搜索是不可能的,而且那也不叫追踪,只能称之为调查。源藏是在进行追踪。

源藏虽然自信正在进行追踪,但是镌刻在他脸上的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每天早上源藏都用砍柴刀刮胡子。他身上也只有这一处十分讲穷。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泛着青光,看上去有一片­阴­翳,这种­阴­翳似乎很快便笼罩住了他的整个身体。

刺骨的寒风吹过,源藏仿佛清楚地听到了泷号和赤姬号的叫声,那叫声听起来哀惋凄切。

风没有带来死去的浪江的声音,却载来了七岁时失踪的广子的体臭。源藏的记忆当中从没有过广子的面影。刚生下来不满周岁,母亲就抱着她出走了。源藏却从风中闻到了她的体臭,委实令他奇怪。

广子的体臭唤出了一个­精­魂。站在晚秋荒野上的少女的­精­魂。少女用缎带绾着三根长辫,皮肤白净。有时候,源藏会昕听到她在丛林深处呼喊的声音。每一听到,源藏却象发了疯一样,拨开树丛顺着声音飞跑过去,但总也没能见到少女。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这种念头就隐藏在源藏的面影下面。

终于,他登上了山顶。从山顶上可以望见御岳山。他朝御岳山方向警了一眼。源藏什么也不信仰,他之所以投去一瞥,只是为了看看追踪的路线。前路茫茫,山道多歧。源藏决定出御岳山西侧到歧阜去。

他刚想转身从北边下山,却猛然站住了。

在荒地的一隅,一具散乱的尸骨映入他的眼底。

源藏走近前去。

他在风中伫立良久,凝神细看。

——狼。

终于,他沉吟道。

尸骨是一只老鹿。地上还有两只乌鸦的尸体,内脏已经腐烂。

一头老鹿朝山顶上走来,大约是在四、五天前。鹿已经老态龙钟了。从它那一只残缺不全的牙齿上,即可推知。它连吃草都觉得费劲。同伴们也抛弃了它。它摇摇晃晃地登上山来。

山顶上,大群的乌鸦在等着它。有几只出去侦察的乌鸦早就盯上了这头老鹿。山顶上的鸦群是在等待老鹿的到达。

老鹿爬到了山顶,停下歇歇脚。它的四肢已经在颤抖。鸦群哑然无声,守望着它。所有的树上都落满了乌鸦,就象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僧侣。它们沉默着,静候老鹿倒毙于地。

但是,老鹿仍在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着。

一只乌鸦不耐烦了,它率先对老鹿发起了攻击。其它乌鸦也群起而攻之。很快,老鹿便被啄瞎了双眼。失去双眼的老鹿四处瞎撞,用鹿角拒敌。但它很快便筋疲力尽了。

鸦群迅速扑上来,围住了倒在地上的老鹿。

这时,一只狼跟在鹿的后面追上了山顶。狼袭向大群乌鸦,乌鸦四散逃开。狼开始大吃大嚼刚被乌鸦扑倒在地上的老鹿。乌鸦遮天蔽日落在树梢上,苦着脸看着狼。

一只乌鸦生气了,它怒叫着向狼冲击。跟着又有几只紧随其后。它们只不过是在示威,目的是为了把狼赶跑。可怜的乌鸦不知狼的跳跃能力,狼蹭地一下窜起来咬死了一只乌鸦,接着又是一只。鸦群终于沉默了下来。对手早有提防,它们只好又板起脸耐下­性­子等待。

狼饱餐一顿之后,下了山。

鸦群又群集到残骸上面。

——狼真该死!

源藏再次骂道。

源藏根据乌鸦的尸体和老鹿的尸骨,在心中描画出了这样一副图景。这是大自然留下的文字。虽然没有狼的痕迹,但除了狼以外,这种痕迹是留不下来的。一头野犬,是无法接近大群乌鸦的,野犬成群时,乌鸦便不会靠近。乌鸦的尸体,就是狼出现在这里的最好的证明。

源藏抬头望着远方。

在他即将踏上的山北边遥远的地方,御岳高原在冬日的晴空下,绵延不绝。

翌日,源藏来到王泷川的­干­流上。

他想沿河而上,从三浦山的鞍部进入歧阜。根本就无路可偱。但即使这样,也难不住源藏。他顺着樵夫、野兽走的路往上攀登。根据地形,他就能判断出山的走势。

在河边上,碰到了两个猎人。

“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猎人问道。

“臼巢山。”

“噢,是和我们一起的。你看到狼的足迹了吗?”

“狼——”

源藏刚迈出的步子,又停了下来。

“三天前,狼袭击了一个烧炭的。”

“以后呢?”

“烧炭人虽然没出什么事……”

一天一夜,狼在树下面守望着烧炭的助国。狼去了以后,助国跑回村里,当时他已经神经错乱了。他只说在山里遭到了山狗的袭击,其它的便不知道了。他躺在床上直发高烧,满口胡话,不停地向狼赔着不是。高烧退下以后,他仍然有些神志不清。

“那么,发现踪迹了吗?”

源藏脸­色­铁青。

“到今天已经两天了。我们在河岸一带搜索,可哪里也没有狼的足迹。”

那人脸上显出不安的详子。

源藏道了声谢,告别了他们。

烧炭的助国所在的村子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这是源藏和猎人相遇当天傍晚的事。他径直朝猎人的家里走去。见到源藏的猎人名叫虎雄。

那人向虎雄询问了狼袭击助国这一事件的原委。虎雄向他说明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融进了自己的推测。

“没有别的人向你打听狼的事情吗?”

“别的人?没有谁问过。”

虎雄看着那人的脸摇摇头。这人的脸刀劈斧削般地棱角分明,看样子不象是乡下的人。他目光­阴­冷,只说自己名叫志乃夫,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虎雄想大概会是警察方面的人。狼袭击助国的事已经通过当地驻警报告了警察,也许是下来调查此事的人。

“好象没有谁问过——”

虎雄忽然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猎人。

“啊,对了。我在山里见了一个猎人,看样子不象本地人。”

“他长什么样?”

“个头很高,看上去觉得有些冷冰冰的……”

那人的眼神异常地严厉,虎雄回想着。

“那个人朝哪里走的?”

“看样子他是想沿王泷川向北走。据他说,他是从臼巢山下来的。”

“有没有人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他带着一只狗,大概是纪州犬。因为他不是猎人,身上可能没带枪。”

“这个——”

虎雄沉吟了一下,摇摇头。

志乃夫道了谢,走出门去。

西边的太阳正要下山。

——向北?

志乃夫自语着朝王泷川方向走去。

虎雄遇到的那个猎人无疑是源藏。志乃夫没见过源藏。但他能想象出他的面貌。放荡不羁且又十分自负。他今天第一次得悉了源藏的行踪。出了奥三界岳以后,源藏就销声匿迹了。

源藏是从臼巢山下来的,而狼在几天之前,到了王泷川,它极有可能也是从臼巢山下来的。源藏的追踪如此地准确无误,这真令志乃夫哑然失惊。

他在想,自己是否也能如此准确地追踪德造。德造也不见了行迹。有关他的线索就是在奥三界岳破坏了源藏和仓田长卫的捕狼行动之后,留在阿寺川上游的足迹。志乃夫想,德造肯定也在寻找狼的下落。但是,德造不可能象源藏那样,在茫茫的山野追踪一头狼。德造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得知狼的消息以后,迅速赶到那里。平常时候他肯定就躲在什么地方。

报纸上登出了狼的消息。狼袭击了烧炭人。这个消息从村里传到警察那里,再由警察那里传到报社。

——德造闻讯一定会赶来。

志乃夫确信这一点。

但即使德造来了,要抓住他也决非易事。源藏追狼有绝招。志乃夫追德造也有绝招。德造带着一条狗,而这条狼又是和狗一起养大的。只要他带着这条狗,他就极有可能抢在源藏前面找到狼。源藏再怎么能耐,也抵不上狗的嗅觉。狗只要发现狼的足迹,很快便会追上去。在这一点上,德造占有明显的优势。

要找到德造决不会一帆风顺。志乃夫拿定主意,紧盯住源藏。找到源藏之后,顺藤摸瓜,总会见到德造的。

——一定要杀了他!

屈辱搅得志乃夫不得安宁。

夜幕之下,凄风在枯木梢头怒号。志乃夫迈步朝王泷川走去。

椹谷在御岳山的五合目附近往下流去。

源藏来到靠近椹谷的山粱上。

从臼巢山上下来,已是第六天了。

去了奥三界岳山以后,这是第十三天,源藏不清楚具体时日,但他估摸着已到了十二月中旬。

椹谷周围的山上已经下了雪。雪不太厚。大雪封山,还需要一段时间。其间,雪融化了再积起来。这样反复几次,进山的时候,不穿踏雪套鞋便寸步难行了。

源藏在等下雪。当雪把整座山都覆盖起来的时候,狼也就无处可逃了。因为在它后面的雪地上,必然要留下一条足迹。这条足迹是最致命的东西。它给自己留下一条难以逃脱的死亡之线,到处流浪。

在王泷川上游,没有发现狼的任何痕迹。源藏估计,在和烧炭人遭遇之后,狼沿王泷川上溯出了县境。他的直觉使他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烧炭人!源藏想起猎人讲的话,气得脸都扭歪了。据说烧炭人曾用金属丝做的套子捉住了狼。当他挥起六尺­棒­要打死它的时候,遭到了抵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源藏脸­色­大变。如果狼被这个烧炭的用兔套子杀死,那源藏的苦苦追踪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目标。何去何从,源藏将感到迷惘、困惑。源藏还有何面目回去见家乡父老?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满怀惆怅,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的身影。

狼甩脱套子,反击了烧炭人。这使源藏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慰。如果狼靠近饵­肉­,被套子擒往打死的话,源藏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不敢想象泷号和赤姬号居然会被这样没用的家伙咬死!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踪的狼不该是这个熊样。

一度中了圈套的狼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源藏对此感到放心。狼向烧炭人发起反击,这也使源藏感到很痛快。狼并不想整死烧炭人。如果他想要他的命,那只消它纵身一跃,把烧炭人扑倒在地,然后撕碎他就行了。狼在树下守了一天一夜,然后飘然而去的举动,颇有戏谑的意昧。如果它没有自信,它决不会这样逗趣。狼心里充满了自信,这使源藏心情为之一爽。

狼命该如此,它不得不如此。

在紧靠椹谷的山粱上,大地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火红­色­。

源藏拨开白雪覆盏的茂密的山白竹丛向前走着。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前方传来了野兽的怒吼声。与此同时,源藏从肩上摘下枪,从子弹带里掏出子弹,弹壳是黄铜做的。一颗装入枪膛,另三颗夹在左手指缝中间。其动作十分麻利,神速已极。

是狼在吼叫。

骇人的怒号声来自前方的丛林中。这样可怖的叫声,源藏可说是闻所未闻。大气在颤抖,除非是狼,别的野兽是决难有这样的啸叫的。握在源藏右手里的枪已经化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枪在他手里是那样的灵活自如,就象被赋予了生命一样,黑­色­的枪身直指发出吼声的地方。

源藏从动静上判断,狼可能正在追一头鹿或野猪。

当他明白是狼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只要狼一出现他肯定弹无虚发。实际上。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击不中。

前边山脊左侧的树丛晃动了一下,从里面奔出一只金­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公鹿。在赤红­色­阳光的辉映下,鹿身上象是涂上了一层金­色­。它向前小跳几步,直冲源藏隐身的地方而来。源藏把握在手里的猎枪的枪口掉转了一下,指向鹿的后边。但这么轻微的一动,居然也被这头金­色­巨鹿捕捉到了,它突然改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它用力跳跃了起来。

在一团金­色­当中,雪花纷纷腾飞起来。溅落的雪花也染上了一片金­色­。周围一带全被光包围了。在这片金光的洪水当中,鹿不停地跳跃着。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线。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只几下就被它跳了过去。它身后溅起的雪花受到金光的反­射­,弄得源藏一阵目眩,在眩目的金光中,山脊上跑出一头野兽,它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迫不舍。

源藏也紧赶上去。

巨鹿在北侧的断崖上消失了。一瞬间,那头黑兽也消失了。源藏跑着,扭歪的脸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十分难看。他往前跑着,身后雪花乱飞。北侧是绝壁,源藏早就知道,他此刻也并没有忘。在他的脑海中,一团金­色­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头脑象要炸裂了似的。来到绝壁边上时,连眼睛也燃烧了起来。在他燃烧的双眼中,几近垂直的冰封雪冻的断崖的斜坡上,飞奔而下的牡鹿和紧随其后的狼只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源藏再也控制不住自已。他瞄准狼扣动了扳机。而在他击发的当口,一个前冲,他的身体滑下了绝壁。

源藏躺在小屋里。

小屋位于什么地方,源藏自己也模糊不清。看样子象是烧炭人废弃不用的小屋。实际上能不能称它为小屋还真是个问题。小屋是用几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寒风顺着木板缝直往里灌,连外面风雪迷漫的景象都能看得见。

他身上正在发烧,而且热度挺高。忽而神志清醒,忽而又懵懵懂懂的直犯迷糊。

他从北壁滚下了约有百来米远。当时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他拼命地用手乱抓一通。开始他抓到了一块岩角,他就势一滚倒在了一丛灌木上。下滑的势头总算止住了,但他的胸部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感到呼吸困难,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擦伤的地方就更多了。四肢瘫软无力,他已无力爬上悬崖。这时,夕阳西沉,残照渐消。在暗夜当中是绝不可能爬上去的。

他­干­脆死了这份心,把自己绑缚在灌木上度过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开始往上爬。他浑身直发冷。爬到悬崖顶上整整费了两个小时。等到他找到旅行包和枪的时候,身上已发起了高烧。

再往后,他就朦朦胧胧地有点儿记不得了。

连怎么找到的小屋,他也没有一点儿印象。

他恍惚觉得,他在小屋里已躺了将近一个昼夜。

透过木板缝源藏木然地看着外面悠悠飘落的雪花。

是老了吗?他不禁自问。他知道鹿能够从近乎垂直的悬崖上跑下去。如果是青羊,不止是垂直的绝壁,即使是凹进去峭壁,它也下得去。但他绝没想到狼也会如此轻捷。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还好,他不相信自己老了。正因为这个念头过于强烈的缘故,才导致他从绝壁上滑落了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竟至达到了如此迷狂的地步。

他在想,他耗费半生­精­力苦练绝技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死狼——对。就是为这个。如果当时他把狼杀死了,那么这艰苦的,没有结局的旅行便可宣告终结。他渴望杀死狼。但是,应当在什么情况下开枪,对他来说该是十分清楚的。在明白即使开枪也无益于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开枪的,这是他的准则。撇开准则,差点儿丧命,他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他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当时头脑中疯狂燃烧的金­色­火焰。

他在想,难到自己真的对狼怀有如此深的仇恨,竟至达到忘却一切,奋不顾身冲下绝璧的地步?

他把目光从外面飘落的雪片上收回来,闭上眼。

耳边唯有风在呼呼作响。他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猛然,他听到风声里夹杂有某种声音,似乎是动物的脚爪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源藏伸手抓过挂地墙上的枪。枪里面子弹早已上了膛。

——狼?

源藏想这也许是幻觉,大概是因为发高烧引起的。狼是绝不可能反扑过来的。他可不是那个下套子的猎人。狼对火药味应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且,源藏身上因为杀过难以数计的动物,透出一股血腥气。在源藏的­肉­体当中,凄怆的风狂吹不止,狼不可能感觉不出这一点。

——肯定是幻觉。

源藏放开枪。

恰在这时,只听“呼哧”一声,传来了动物翕动鼻翼的呼气声。

——狼来啦?

源藏心中想着,却没伸手去抓枪。

来吧,狼!来把我撕碎了吧!要撕要咬,悉听尊便!有多大能耐你就用多大的能耐!

源藏躺在那里,安然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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