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不同是戈罗从不吱声,而希罗则常爱吠叫。德造从来未听到过戈罗吠叫,嗥叫也只是偶尔听到过。他曾经以为戈罗是个哑巴。直到听到了它的嗥叫,德造才知道它原来并不是哑巴。
真是只奇怪的狗。
戈罗和希罗是放养在外面的。
它们俩经常一块儿进山。先回来的总是希罗。戈罗在进山之后,常常一夜不归。它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回来了,根本用不着为它操心。即使回来了,也不象希罗那样在德造面前摇头摆尾地亲热一番。一回来,它就找个阴影的地方蹲下来。同样是卧,希罗喜欢阳光下,喜欢开阔些的地方,而戈罗则总是挑选阴影的地方。
两个一阴一阳,随着它们的不断成长,阴阳的分别也越来越明显。
总有一天,戈罗会离去——德造有一种预感。一连几代都是野狗,它和人的联系早已经淡漠,甚或已经不存在。戈罗的血液里面对人的亲近感已经消失殆尽。进山之后,夜里不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许是它正在寻找同类。戈罗并不认为希罗是同类。它认为只有那些跟自己一样的、有着同样的阴郁的外貌的野犬才是其同类。
——它要回到同伴那里去。
德造把戈罗放养在外面。每个人都存自己的住处,同样道理,狗也应当有它们各自的去处。
这只狗跟自己很相像,德造暗想。不怕严酷,不惧黑暗,铁骨铮铮,决不妥协。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实在可悲。而且,正因为彼此酷似,反倒更容易互相排斥。
德造只想在古寺里暂避一时,所以他把方丈里的木板全部拆下来烧掉,根本不考虑将来。与此相同,戈罗也把德造对它的收养当作权宜之计。两下都想打破目前的安稳处境。戈罗如刀一样的双眸在看德造时没有丝毫的亲热,而德造的眼睛也是同样冷酷无情。
春意阑珊,初夏将临。
德造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蓬莱寺里人迹罕至。自从这里变为废寺以后,连基石也被人搬走了。没有哪个好事者来拜访。只有一年四季循环往复,不曾忘记了这里。
静冈浅间当铺老板藤兵卫被杀一事,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但偏僻的伊那谷深处却无人知晓。偶尔德造到饭田町去,间或也读读报,但却迟迟没见到此一事件已经了结的消息。
德造寄希望于安和秋被抓获。一旦被抓住,安和秋便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藤兵卫被杀,完全是安和秋二人所为,这一点其家属作为目击者可以作证。浅间山杀死警察一事也必为两人中的一人所为,只要一拷问他们自会招供。
但是,安和秋也决非寻常之辈。处在地狱边缘的他俩现在肯定正在躲避警察的追踪。而与此同时,他们肯定也在寻找德造的去向。德造可以想象出安和秋的形象。两人肯定比阎罗王还要面目狰狞。对德造的憎恨和对四千元钱的贪欲,使得他俩的眼睛如凶神恶煞一般,阴险可怕。
德造默默地盯着这眼睛,一天天地熬着日子。
日子过得出奇地慢。来到蓬莱寺里已快九个月了。这九个月,德造跟换了个人似的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安和秋,还有警察一天天地在逼近,可他的防范十分松懈,戒心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他常常望着在太阳照射下投射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出神。以前他挺胸直腰,身板笔直。可现在的他却弓腰曲背,甚至有些佝偻了。
他定定的双眸阴沉沉的。
这种灰暗的眼神,并不单是因为弯腰驼背所引致的。他越来越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喂养戈罗和希罗。
他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喂它们了。尤其是戈罗更令他感到难办。希罗吃饭,在饭里掺上些干鱼,或者在食物上面加些肉汁,它都吃。可戈罗除了肉和鱼以外,什么也不吃。
经过将近一年的喂养,戈罗的骨架已基本长成,一副高大结实、成风凛凛的样子。纪州犬据说在日本犬当中体格最大,可戈罗长得比纪州犬要大多了。正因为此,戈罗的食量也出奇的大。
买鱼买肉德造有的是钱,戈罗和希罗即便吃的再多也不至于使德造为难。德造犯愁的是路途太远,往返一趟实在是太不易了。从饭田町把肉背回来,要花很大的气力。雇牛马大量往回驮运,必然会引来警察的注意。
前且,德造每到村子和镇子,就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不知什么原因,就象鬼神随体了一般,所有的狗见了德造都狂吠不已,就跟发了疯似的。那光景就象是看破了德造是某种鬼怪的化身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自从那次在饭田町首次被狗追着咬之后,所有的狗都开始盯上了他。每次都令德造心惊胆战,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狗的叫声又急又凶,如临大敌,就象是有强盗来了似的。
每次到村子和镇上去,德造都小心避开那些有狗的人家。即使是这样,放养在外面的那些狗他还是无法躲过,这些狗都围着德造,一个劲地咬个不停。
这究竟是为什么。德造不明就里。最初他认为可能是凶兆,现在看来不象是什么凶兆,因为只有狗看破了德造的真面目。全日本的狗似乎都知道他的底细。不久,人们就会注意到这一异常情况,事实上,这也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自打开春以后,德造就把喂给戈罗的食物减少了一半。按理说,现在正是加大喂食量的时候。戈罗没有表示不服,它在吃完那些不多的狗食之后,就默默地跑到背阴处蹲下来。
戈罗骨格很大,但瘦得厉害。这一瘦便更显得阴森可怕。德造在—旁默默地看着它。
连一只狗也不能养活,德造深感苦恼。
实际上,处理办法很简单,要么打死,要么赶跑。但是德造没有这样做,他为狗食不济而苦思焦虑。他想,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去偷牛!
因为是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把伊那谷与世隔绝了。这时德造想到了偷牛这个主意。德造也觉得奇怪,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一大块肉。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是牛的身体。
夜半,雨下得正急。
德造蹑手蹑脚地向牛棚摸过去……。
这个村子离蓬莱寺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村落。牛丢了以后,牛主人决不会想到离得远远的蓬莱寺的。
他想,偷牛这事一定很简单。一般牛棚都不上锁,进去开了栅门牵出来就完事了。外面紧连着山,身后的足迹顷刻之间就会被雨水冲刷掉。翻过山回到蓬莱寺,就大功告成了。
进去,德造在关西时,曾和一个偷牛贼住在一起。这个人在偷牛贼当中是个老油子。他告诉德造一些绝招——悄悄走近牛棚,递上一束草。趁牛伸出长舌头想把草卷入口中这一时机,用锥子猛地扎上去,然后用带子上下绾住,牵了就走!这样一来,牛不跳也不叫,老老实实地听从摆布,你牵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这时,他的耳边望响起了这段话。
但是,德造并不打算依计而行。一个外行人的动作绝不可能会如此麻利。他只想牵着牛走,不叫的牛也是有的。据说有些牛甚至很乐意跟着走。
牛棚白天的时候德造已经去看好了,位于房后的一块地边上,里边喂着三头牛。
德造蹑手蹑脚走过去。栅栏门上系着一个绳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进到了里面。德造大步走近前去。
三个牛槽一字排开,白天德造已经看好,最左边那条黑牛个头最大。只有这个牛眼珠是红的,看上去象是充血了似的。其余的两头眼睛都很清澈。宰杀红眼珠的牛不使人觉得可怜,德造暗自想道。
牛圈口也有个简易木栅,开了栅门以后,德造叫了叫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好连声“嘘嘘”。
猛然,德造惊恐地蹬大了眼睛,黑暗当中,传来沉重的鼻息声。同时,他感到牛好象跳了起来。一个黑影朝他扑过来,鼻息当中充满怒气。不,应该说是杀气。
德造大骇,掉头发足狂奔。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小屋的。等他回过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外边的那块地里。田里种的什么,他也弄不清楚,田埂子和地上的烂泥使他趔趔趄趄地直想跌跤。
牛越追越近了,牛蹄子声嗒嗒地震得地直响。喘息声如打雷一般。德造边跑边想,这下全完了。无论如何是跑不过牛的,尖锐的牛角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脊。
德造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牛角顶住了他的身体,肩胛骨那里一阵剧痛,随即,德造便被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又重重地横倒在地上。德造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前面有棵树,他一下子靠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牛角又顶了过来。树干剧烈摇晃了一下,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了下来。牛的鼻息扑面而来,德造感到一种呛人的、带有焦糊味的、充满怒气的气息直冲鼻子。
德造弃树而逃。面前就是一片林子。德造直奔林子而去。关健就看能不能逃进这片林子。此举真可以说是生死攸关。身后的大地在颤抖,牛气势汹汹地又逼了上来。
德造发疯般的死命狂奔。牛角又顶住了他的后背,德造的身体一下子被挑飞了出去。
落下的时候,下面正好是个水塘。
德造游到岸边,抓住一丛乱草。
比暗夜还要黑的黑牛挺着尖角围着水塘跑了好一阵。
直到几分钟以后,德造才上了岸。黑牛早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
德造进到林子里边。
背上一阵锐痛。德造检查了一下伤势,牛角似乎没有顶穿皮肤。多亏了身上的这件蓑衣。
双腿抖得厉害,手也在不住地发抖。德造浑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他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也许是自己作不了盗牛贼。
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象是在自我解嘲。
他迈步往回走。死的影子已经笼罩住了他。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个影子的存在。那个影子象梅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入了他的肌体,冷冰冰、潮乎乎的。
梅雨期一过,象期待已久似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喜脸。
蓬莱寺周围绿意盎然。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的青草气都让人感到难闻起来。
德造依然如故。方丈徒有空架,德造就把席子铺在过廊上睡。
他什么也不想做。每天如同行尸走肉,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一切照旧,从来不曾有人到过这里。现在德造已经完全懈怠了下来。
死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已经习惯了。他想反正也没有到这里来。怠情把他的警惕性消磨得干干净净。
他似乎已经屈服于夏天。每天凝望着自己佝偻的身影,送走一个个流水般的日子。
戈罗和希罗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他俩结伴进山,回来时常常是希罗一个。
最初的时候,戈罗只在山里逗留一夜,可近来它连续两天两夜不归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续三个晚上不下山。
怎么着都行,德造想。戈罗吃不饱,也许它是在山里寻找补充的食物。戈罗没希罗跑得快,要捕获猎物相当费劲。但即便如此,它也肯定会拼命去追的。他能捉到的,也许只有蛇和老鼠。大概正是靠了这些东西,它才忍受住饥饿的。
不管怎么说,戈罗又恢复了野狗的本性。自立的训练是必要的。这一点也许它靠本能巳经敏锐地嗅出来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单调、乏味。
终于,夏天过去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很快。山顶上刚刚被红叶染红,可转眼一看,才发现寺庙周围的绿色已经褪尽了。
十月的一天,德造带上戈罗和希罗进了山。
此次进山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初冬的气息,总算使德造懈怠的心重又振作了起来。又得过冬了,这使德造很焦急。到了这时候,他已不打算离开蓬莱寺了。虽然死的影子死死地纠缠着他,但他还是决定把这座寺庙作为据点长住下来,一年平平稳稳的日子,已经磨平了德造心里的锐角。
这次德造想登上高山观看一下周围的情况。他打算下山以后,明天就开始砍柴。他还买来了木工用具打算修补一下寺里的房屋。他甚至想稍稍平整一下土地,准备明年开春以后,在已经荒芜的田里耕种。
对平稳的生活的小小的希求,渐渐地在德造磨掉锐角的心里萌生出来。
寺后的那座山直连着奥茶臼山。
德造黎明时分出了家门,翻过山粱到达山顶的时候,天已过午。
这是座石山。山上到处蜕岩突兀,怪石耸立。岩石与岩石之间的缝隙里面满布青苔,散发着些微绿意。爬地松布满岩石,随处可见。
缭绕的云雾飘来荡去。
德造望着云雾当中时隐时现的赤石岳。赤石岳十分雄伟,它是赤石山脉的主峰。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德造简直看得出了神。
德造从他坐着的岩石上站起身。突然,响起了一阵吼叫声。吼声在祼露的岩石上空回荡,声量之大震得大气都在颤抖。德造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推断肯定是有什么猛兽袭来了。
未及考虑,德造就把身体贴在了岩石上面,手里紧紧攥着刀子。
云雾倏忽散去,德造终于弄清了这吼声的由来。原来是戈罗发出的。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分别站立着戈罗和希罗,吼声是从戈罗的肚子里发出的。每叫一声,它就收一下腹。
啦、啦、啦、啦——。
山鸣谷应,吼叫声听起来不是“鸣”而象是“啦”。
这声音穿云裂石,极其可怕。
希罗大为骇惧,它夹起尾巴看着戈罗。
戈罗的吼声是对着空中发出的。前面是一道深渊,不知有多深。云雾从中翻涌出来又被风吹散开去。从这一侧到深渊的另一侧约有十多米宽。对岸也是岩峰,唯有那里是独立出来的。
德造放下刀子,心中暗嗔了声。戈罗的吼声他还是首次听到。他为戈罗那骇人的声量所震憾,但随即又为被戈罗吓了一跳而大为光火。
吼声仍在继续。
德造走过去。戈罗到底是在对什么怒吼,他想看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了下来。
随着吼声,从对岸狭窄的岩石中,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德造开始以为是熊,可是那东西头上长着角,浑身的毛很长,最班羚。
班羚站在悬崖边上,角对着戈罗,头垂得很低。它的两只前蹄使劲趵着悬崖边上的岩石,发出嗒嗒的坚硬的声音。班羚边趵边气哼哼地发泄着怒气。同时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威吓。
德造无言地看着这一切。他曾听人说过,班羚常常栖息在高山之巅或岩峰上。眼前的班羚就潜伏在岩峰之上,是戈罗的吼声把它招引了出来。戈罗的这种能力,或者说是气魄,使德造大为震动。这是戈罗迄今尚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戈罗停止了吼叫。
班羚上翻着眼珠瞪视着戈罗。
希罗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战。
双方就这样互相对峙着,谷底云雾不断升腾,又不断消散。
德造心里很满意。戈罗并不只是一只笨拙的狗,它有很多地方是纯种狗希罗所望尘莫及的。笨是笨了些,但这笨拙当中也许正潜藏着某种适合山野生活的能力。
现在这种状态,倘若中间没有深渊阻隔,戈罗肯定早就跟班羚干起来了。兴许能把班羚咬翻在地也未可知。
云雾几度升起又飘散。
罢手吧!德造几欲喊出声来。就在这一刹那,戈罗沉下身子,在一旁的德造都看得呆了。戈罗奋力腾空跃起,缭绕的云雾包围了它的身体。“戈罗——”,德造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戈罗要跳过十几米宽的深渊!就在这时,一股雾气从深渊中飞腾起来。德造眼瞅着戈罗被深渊吞没,不,应该说毫无疑问要被吞没。狗不可能具有跃过深渊的卓越弹跳能力。
退一步讲,即使能跳到悬崖对岸,也终不免被严阵以待的班羚顶下深渊。戈罗注定命丧于此!
德造的眼睛瞪直了。
云雾仍在飘动。
德造看到了一幕令他难以置信的场景——戈罗正紧紧地咬住班羚的喉管不放,班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出来。但是戈罗完全控制住了它,它的右前肢伸到了班羚的前肢中间,左后肢的利爪深深地扎进了班羚的右后肢的大腿里面。班羚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前肢还在微弱地挣扎。它的左后肢虽偶尔蹬一下岩石,但身体丝毫也动不了,只稍微左右摇晃一下。
戈罗粗大的尾巴象一柄大扫帚似的,猛地击打着岩石。班羚扭动了一下身体,这已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当面前的云雾再度消教的时候,班羚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它那被咬断的脖子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山岩,也染红了戈罗。
戈罗开始舔舐班羚的血。
德造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一眨也不眨。
希罗站到他身边,它也在凝神看着。德造曾听人说起纪州犬是用于捕猎大型野兽的优秀猎犬。猎人往往先放出它们与野猪和黑熊搏斗,然后伺机捕杀猎物。可现在,希罗却畏畏缩缩的。不知是因为小,还是因为深渊太可怕,抑或是慑于戈罗的吼声,它不住地往后退。
戈罗对德造和希罗漠不关心,它蹲在猎物的旁边,慢慢地舔着血。
一团云雾升起,接着又是一团。
良久,德造伫立着一动不动。戈罗撕开猎物的肚腹,贪婪地吃着它的内脏。它始终没瞅过德造一眼。
“走,希罗!”
德造终于扭过头来。戈罗对德造和希罗全不在意,它全副身心都在猎物身上。在缭绕的云雾当中,它的身姿时隐时现。德造不禁有些气恨,虽然看不清戈罗的表情,但德造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它脸上一定毫无表情,闪亮的双眸发射出寒月一般的光芒。
德造不想叫回它。这会儿要叫回它,说不定它会落入深渊。吃饱了肚子,身体变重了,行动肯定不灵便。虽然德造对它挺来气,但却并不希望它落入深渊。
希罗要走不走的,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快走,希罗!”
德造喝斥道,声音听起来满含愠怒。
当夜,戈罗没有回来。
这是德造事先已经料到的。一头班羚够它吃几天的了。回到德造身边,能得到的食物也是有限的。所以,在它未吃完斑羚之前,它是不会回来的。
——既然没有东西喂它,倒不妨让它自己出去觅食。
为此,德造一直听之任之,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不过,不由着它也不行。无论如何,戈罗与人有许多不相容之处。到目前为止,戈罗一直把这里作为暂时的落脚点,现在该是它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既然它已具备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它也就没有理由再呆在德造身边了。
德造一直把戈罗当作碍手碍脚的累赘,甚至曾经想杀了它。戈罗恐怕也清楚这一点。这一年当中,他俩可说是互相敌视。沟通感情不必说了,彼此根本也没有试图去做。
双方一直这样相处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戈罗仍然没有回来。
——不会是掉到悬崖下边去了吧?
虽然有点儿不安,但德造强自压抑了下去。如果掉下那个吞云吐雾、深不见底的崖谷,那么即使去找也没有用。德造竭力使自己相信,戈罗没有掉下悬崖,而是出走了。直到现在,德造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现在老了,他想在破寺里栖下身来。也许确实老了,他修理寺庙,收检柴薪,甚至还想在田地上耕种。他感到自己已经年老无用。可悲的是,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一点,却驾驭不了自己,这使他感到莫可奈何。
戈罗鄙薄这一切,它毅然地走了。它决心到处流浪,这是何等的悲壮!德造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为了忘记戈罗,德造决意不再去想它。
戈罗外出未归的第六天晚上。
德造正在寺厨里喝烧酒,希罗陪伴着他。戈罗离去之后,希罗便常常到寺厨里来。德造也希望它这样。本来他住的地方也不讲究,不怕弄脏了。况且,喝酒的时候能有个伴儿,心里也觉得舒坦一些。
戈罗离开后,许是因为孤单的缘故,希罗终日显得无精打采,怏怏不乐。一听到响动,它便兴冲冲地跑出去看个究竟。但每次它都失望而归,十分沮丧。
德造把酒盅送到唇边,记不清这已是第几杯了。他抬起头来。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从声音传来的方位上推测,就在上次去过的寺后山上的那个深渊附近。
呜——呜噢——。
德造握紧酒杯,遥望远方。咆哮声哀切悲凉,令人心悸。这声悠长的咆哮,尖厉地划过夜空,回荡在寒月下无边的旷野之上,给人一种异样的力量之感,别有一番哀婉凄绝的韵味。尤其是结尾的那一声咆哮,听起来十分凄怆。
叫声过后,余韵悠悠,经久不息。
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咆哮,声调如前一样悲凉。这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德造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甚至连希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也没在意。
两声咆哮过后,便再没有动静了。
德造凝然不动,望空发怔。
他早知道咆哮声是戈罗发出的。除戈罗以外,没有其它狗能有如此大的声量。德造想起了在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戈罗那惊心动魄的长嗥。
德造想,戈罗是在用咆哮向他辞行。
——别了!
德造轻声自语。
德造知道戈罗迟早是要离开的。去了也好,他心里这样想着,对戈罗不辞而别的无情无义的举动便不以为意了。
但是,戈罗来向他告别了。
——终于要出发了。
德造再次低语。
顷刻间,他好象失去了五脏六腑似的,心里感到揪痛。
雨后初晴。
仓田长卫正沿着远山川岸边的林子向前走着。他一大早出来打兔子,现在正往回走。他的身后,跟着打兔子用的柴犬。
红土经雨一淋,变成了一片烂泥。走着走着,长卫停下了脚步。面前的地上印着一个硕大的狗爪印,看上去还挺新鲜的。长卫的视线落在了这个狗爪印上。足印之大,使他大感惊奇。“这狗可真大。”长卫心里想着,继续朝前走去。
猛然,他又站了下来。与此同时,他面色大变。泥地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个爪印。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好久好久没有动。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脸色灰白。
他打开枪膛,取出打兔子的子弹,换上打猛兽用的子弹。
——狼!
长卫自言自语道。毫无疑问,这是狼的爪印。狗爪印都曾椭圆形,可地上的爪印,相对而言,则显得棱角分明,而且,指趾之间有蹼状皮膜。
长卫的视线顺着狼爪印消失的方向看去。
——该不会……
长卫摇头否定。狼爪印是朝着长卫家那个方向去的。刚刚从长野市回到故里来的五岁的孙女秋子在家。秋子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她不愿在家里玩耍,总爱到外边去。狼的足迹径奔那里而去。
——总不至于……。长卫心中不禁犯了嘀咕。狼在大白天不会到有人家的地方去的,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他心中这样想着,抬脚追去。
这时,后面的柴犬“齐鼻”快步跑上前来。齐鼻猫腰急跑着,想快点儿赶上长卫。突然它停下脚步,伸长鼻子,象有什么发现似的到处乱闻。只见它垂下卷着的尾巴,背上的毛也倒竖了起来。
长卫看着它。
齐鼻伸鼻凑向杂草的叶尖。背上的毛全都直立了起来。尾巴也紧紧地夹在了两股中间。突然,齐鼻象是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一个急蹿,钻到了长卫的胯下。
“快追!”
长卫吼喝一声,快步跑了起来。
秋子一个人在家门口的小河边正兴致勃勃地玩着竹叶船。猛然,她抬头看见身边站着一只大狗。那狗定定地看着她。虽然狗个头很大,但却瘦骨嶙峋,身上的肋骨历历可见。狗默默地看着秋子。
“过来。”
秋子招手叫狗。
狗没有动,细长的双眸紧盯着秋子。
秋子回到屋里,问妈妈讨来吃剩的鱼拿出来。狗站在原地没动,秋子把鱼放到狗的面前。
静子出来的时候,狗正在吃鱼。秋子蹲在狗的旁边。静子不由脸色大变。这条狗眼窝深陷,细长的双眸阴森可怕,看上去令人心里直发毛。
她刚要叫秋子,近处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狗掉头就跑。旁边的一片灌木丛,狗钻到里面。灌木丛枝繁叶茂,狗悄无声息地穿行其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秋子的父亲仓田克久,翌日,即十月十三日回到了家乡。
仓田从父亲长卫那里听到狼的消息时,十分纳闷。
日本狼已经灭绝,目前虽尚未成定论,但山野当中狼早已销声匿迹却是公认的事实。
“不会是野狗吧?”
克久问父亲。
妻子静子说她看到狗脖子上戴着项圈。狼脖子上不可能套项圈。可能是谁家养的狗跑了出来。
“不可能!”长卫摇摇头。“肯定是狼。”
长卫不爱说话,从不多嘴多舌。既然他如此断言,便决不会是虚言妄语。长卫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做了半辈子猎人。在他小时候,曾见过几回狼,他无论如何不会把狗爪印误以为是狼瓜印。
“好吧。”
仓田点点头。
为了保险起见,仓田在长卫带领下,到现场把足印拍了下来。
翌日,他便回了长野市。
仓田在信浓日报社工作。
他查阅了有关日本狼的一些资料。
他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经向国立科学博物馆询问,查明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三日(1905年),在奈良县的鹫家口曾有一只狼被打死。
那张狼皮被一个名叫阿尔科姆·安德森的人带回英国。据悉,安德森是受大英博物馆的委托寻找日本狼的。
那只狼便是最后一只。打那以后,日本狼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国立科学博物馆虽没有宣布日本狼已经灭绝,但根据分析,日本狼存在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种分析不无道理。狼是纯食肉动物,而且狼这种动物过的是高度的社会生活。它不象老虎和豹子那样可以独立生存。因此,便形成了群体社会。另外,过群体生活的动物还有狮子等,因为它们单独很难获取猎物,便只能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同出动围捕猎物。只所以会如此,全由它们跑不快所使然。
狼也跑不快。捕猎时,它们全靠共同包围。这一类的食肉动物,个体一减少,便会急剧走向绝灭的危境。
它们跟杂食性的熊和野猪等动物不同,要独立生存下去是绝难办到的。
导致日本狼灭绝的起因是由洋犬带进来的犬瘟热和狂犬病。这种病由家犬传染给了狼,并逐渐蔓延开来。患了狂犬病的狼甚至在村子和镇上到处乱蹿,其修状目不忍睹。其后,狼便濒临灭绝了。
若是熊或者野猪之类,只要能有几头幸存下来,便会再度繁盛起来。但是,这对过着社会生活的纯食肉兽狼族动物来说,则几近不可能。数量一减少,混血杂种的弊害便不可避免。这样,当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必将导致其更快的灭亡。
仓田的调查极其详细。
如果这些查出来的材料属实,那么父亲看到的足迹就不是狼留下的。因为仅仅一头狼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个被认为是最后一只的日本狼被打死之后,十七年已经过去了。在此期间,全日本再没有出现过打死狼的报道。
那么,父亲看到的爪印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呢?
仓田把照片交各地的猎手辨认。因为是照片,所以没有实物那么鲜明。但作为判断的基准还是可以的。
不是狗——所有参加鉴定的人都断然否认。但由此便认定是狼亦缺乏证据,谁也没见到过狼的爪印。据说狼趾间有蹼。照片上的足迹,确有蹼状皮膜。
结果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国立科学博物馆经过鉴定,断定其决不可能是狼留下来的。科学家们否定了狼趾间有蹼之说。而且,日本狼的身体与小型犬大小相当,出土的狼齿可资证明。
沧田对此两说都持怀疑态度。
对科学家的鉴定,仓田并不十分信服。经查证,狼特别喜欢食狗。据说在日本,狗的唯一天敌就是狼,因此,狗对狼极端恐惧。父亲带的那条柴犬从爪印上闻出狼的气味以后,极力往父亲胯下躲避这一事实。便足以证明狼天敌说是对的。
由此可知,科学家所做出的日本狼只相当于小型犬大小的推断,其证据尚嫌不足。食犬狼跟小型犬差不多大小,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还有,经调查,祭祀狼的神社有好几个。追根溯源,发现狼曾经是用“犬神”来表示的。狼一出现,周围的鹿和野猪便望风而选。因此,狼是被农民作为守护神加以供奉的。
这对科学家关于狼与小型犬大小相当的说法也是一个反驳。
十月二十日。
《信浓日报》刊载了追踪日本狼的报道。报上登出了拍摄下来的足迹的照片,断定其为日本列岛最后一只日本狼的瓜印。有发现或者捕获者可得到一笔赏金,条件是必须生擒活捉。另外,据狼脖子上的项圈推断,有人曾经饲养过这只狼。报纸呼吁狼主人尽快出面予以配合。
只要狼主人愿意帮忙,那么捕捉狼就不是件难事。
德造身子前倾,正急急地赶路。
他急步如飞,一气走到天龙川河畔,才停下了脚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是《信浓日报》。
他眼盯着那篇报道看了好久。
然后,他把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抛了出去。纸团在寒风的吹送下,飘落到河面上。德造目送着它,直到河水把它冲得无影无踪。
他抬头看着远方,眼前浮现出戈罗的身姿。
——狼!
德造坐到土堤上,口中嘀咕了一句。
《信浓日报》的报道中提到的日本狼必为德造饲养的戈罗无疑。报纸上还有目击者母女二人的谈话。说狼一脸凶相,还说狼脖子上戴着项圈。戈罗长得是挺怕人,它脖子上的项圈是德造套上去的。
十月五日,戈罗在寺后的山上咆哮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德造早料到它不会再回来了。七天以后,戈罗在远山川露了面。从奥茶臼山流出的水汇成上村川向南蜿蜒而去,途中与远山川合流,距蓬莱寺约有四里。戈罗边捕猎边走,七天时间南下四里。
——戈罗居然会是狼。
德造刚从报纸上得知戈罗是狼时。心中不由得大为紧张,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德造眼前往事历历再现。以前看来象谜一样不可解的东西,明白了戈罗的身世之后,便都豁然冰释,真相大白了。首先狼体格高大。
它的魁梧的身体,笨拙的举止,满脸的凶相,还有阴暗、忧郁的性格——所有这一切,都与狗迥然有别。
希罗的母亲那智号看到戈罗时,毛发倒竖,吼声不止,现在看来毫不奇怪。自己的天敌狼就在眼前,狗能无动于衷吗?
以前,狗一看到德造就拚命乱咬,现在答案也不言自明了。狗从德造身上闻出了戈罗的气味,它们既感到狂怒又十分害怕。
不是死神在作祟——德造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以前一直认为狗冲他咬是因为看到了附着在他身上的死神的影子。他当时也只能这么解释。
当明白这一切都起因于带在身上的戈罗的气味以后,德造不禁苦笑了。自己整日蜷伏在破寺里面,听着死神的足音渐渐逼近,静候死神的降临。现在想想,那样子可真够滑稽的。
一幕幕场景在他眼前出现——
初见戈罗的情景,班羚被扑倒的那一瞬间,还有戈罗向他告别时发出的那声哀绝的咆哮。
——原来如此。
德造失声说道。
报道中称,戈罗概有可能是最后一只日本狼。虽然人们以为日本狼在很久以前已经绝迹。德造认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戈罗常常神情渺茫,它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叫人有点儿捉摸不透。当希罗扑到它身上亲昵地打闹时,它很少理会。它常常蹲在阴影里,望着寥远的天边出神。戈罗所心驰神往的地方,大概就是同族所栖息的世界吧。
一入夜,戈罗便到山里去。希罗回来,戈罗却常常滞留不归。笨拙的戈罗究竟为什么出去去游荡,德造不明就里。
现在德造才知道它原来是在寻找同类。但是,日本狼早已灭绝,戈罗的母亲不知何故侥幸活了下来。报道中说,狼过的是高度的社会生活,它们严守一夫一妻制。狼崽父母死了,同伴们便会担负起抚养它的责任。如果它的父狼还活着,尚有同族存在,那它们就决不会对戈罗置之不理。看来父狼和伙伴们都已死绝,戈罗无肄是景后的一只狼了。
天天夜里,戈罗在山野里东奔西跑、呼唤同类,岂不知同类早已不存在了。
戈罗很少与希罗一起嬉戏,它那凝望茫茫远方的双眸,有着无限的悲哀。也许正是因此之故,德造才觉得它是一条阴郁的狗。
戈罗漠视并拒绝与德造亲近,这也许是由于狼族的本性使然。
德造定定地盯着水面。
那夜空中长长的咆哮仿佛又在耳边震荡。
这声声咆哮,既是狼向德造和希罗告别,也是它在不得不为寻找已不存在的同类而塔上征途时所发出的悲壮的呐喊。
德造眼瞅着水面,陷入了沉思。
冬日的河水,显得黑沉沉的。
有人在使劲敲门。
源藏抬起上身坐起来。
“源藏!”
敲门声十分急骤。一个发抖的声音在叫。
源藏走到前面打开门。
一个人提着马灯闯了进来,是安吉。
“她,她从马车上掉下去啦!”
“冷静点!她是谁,快说!”
源藏一把揪住安吉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靠在门框上。
“浪江她……”
安吉声音嘶哑,听起来象是在撕破沙袋的声音。
“浪江,她怎么啦?”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 t x t .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她、她死了。”
安吉用手按住脖子答道。
“怎么死的?”源藏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严峻。
“这,……”
安吉问源藏要来一瓢水,就着瓢仰脖一口气喝了下去。
安吉是个马车夫。以南木曾村为据点,远到中津川、饭田一带,都属他拉脚的范围。
在从饭田町返回的时候,嫁到那里的源藏的妹妹浪江搭乘他的马车来看哥哥。
路上要经过大平山。
路很难走。在下大平山的时候,太阳落了山。不过,天黑以后,马也能辨清道路。安吉把马灯挂到车辕上,手里拉着缰绳,哼着小调。
马铃声在严寒的空气当中叮叮当当地传得很远。
“马上天要下雪了吧?”
浪江开口说道。浪江怀有身孕。她今年三十三岁,比源藏小十一岁。如今只他兄妹二人,父母双亡。浪江下边原有个叫广子的妹妹,可她七岁时神秘失踪,此后便再无音信。
“看样子是要下了。”
“我哥哥他还好吧?”
“源藏吗,他还是老样子。除了猎枪和狗以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听说最近松本连队想请他去做射击教练,还派专人来请过他呢。”
“松本连队?”
“是啊,听说源藏发明的两眼射法极为有名。如今谁都不知道他是位百里挑一的好猎手。人家再三邀请他,可他就是不去。”
“也真是的,哥哥真是个怪人。”
浪江叹了口气。这时,马的神态突然显得异常起来。
接着,就站住不肯往前走了。马呼吸急促,耳朵向后耷拉着。
“怎么回事?!”
可是,不管安吉怎么赶,马站着就是不动。
马不安地摆着脑袋。
“出了什么事?”
浪江不禁有些惶惑。
“不知道。”
安吉挺直身子。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跑到路中央,影影绰绰地有些看不太清。马灯的亮光照见了它,但由于天黑,有些朦朦胧胧的。马紧张得前蹄腾空直立起来。安吉歪倒在车上。
他惊恐地大叫一声。终于看清了,黑暗中,两只绿萤萤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马,看上去就象是鬼魂出世了一样,令人心惊胆寒。
歪倒在车架上的安吉刚要起身,前蹄腾空的马往后一退,马车一下子技推到了路边上。安吉和浪江都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
车后轮已经掉下了悬崖。
安吉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悬崖下边。他被远远地抛入了一片灌木丛中,马灯倒在近旁的地上。安吉提起马灯去找浪江,他在马车下边找到了浪江,她已经死了。
马正发出垂死的呻吟。
源藏飞奔出门。
距离现场约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源藏顶着寒风,撒开腿拼命跑着。
到达出事地点以后,源藏只瞥了一眼浪江的尸体,便在地面上仔细搜索起来。马车翻下的地方是一块湿地。源藏聚精会神地来回查看,就象在寻针一样。
湿地上有几个足印。足印直到马的尸体附近。
源藏顺着足迹追过去。足迹在灌木丛中消失了。在进入繁密的灌木丛之前,地上的几个爪印十分明显。源藏象要吞下去似的,仔细端详着。
这时,村里人也赶来了。
大家对盯着足迹出神的源藏深表同情,都一片连声地安慰着他。源藏一言不发。
终于,他抬起头来。
满天的繁星象凝住了一样发着寒光。在远方的星空下面,南木曾岳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巍然屹立。
——狼!
源藏切齿痛骂了一句。
他回到路上,看也没看一眼那些正抬着浪江尸体的人们,挟裹着一阵风飞奔下山。
村人中不知谁望着他的背影说道:“难道是狼造的孽?”
“对,狼原是要吃马的。”
另一个村人答道。
“源藏不会不报仇。妹妹死了,他决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村人的声音微微地有些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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