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八月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市志办的校对工作结束了。王步凡他们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都来送行。看来市领导对树碑立传这类事情是很重视的,送别会也很隆重。市委书记李直讲了一通大道理,说历朝历代对修志书都很重视,参加修志人员的名字也将与志书一起流芳千古。然后说各县区的干部都是基层精英,大家在基层要多为群众办实事,不要犯官僚主义的错误,要干一处响一处,走一处富一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奋斗。这种官腔王步凡在天南就天天听,并不觉得有什么新意。只觉得李直比米达文和安智耀讲得流畅,花样也多一些。
边关讲话时,没有谈市志的事,直接把九月二十七日孔庙镇危房砸死学生的事件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大讲特讲,点名 批评了马风。最后建议大家看看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要以马风为戒,心里要装着人民群众,不要危害人民群众;要做带头人,不要做害群马。边关的讲话比较切合实际,但政治高调没有李直唱得响。
王步凡听边关点了马风的名,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边关对孔庙的事没有深说,也没有点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恢复了常态。王步凡曾听马路消息说李直和边关不合,米达文是李直的人,安智耀是边关的人,可能安智耀把有些情况已经向边关汇报了,不然他不会知道的那 么详细,也不会连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的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市委书记和市长讲过话之后是市志办领导讲话,王步凡无心细听就审视李直和边关的举手投足。两个人的个头身材 都相似,都是大背头,李直的额头大而宽,边关的额头则稍显小一些,但在日光灯下都泛着明光。李直嘴大而嘴唇薄,边关嘴小而嘴唇厚。从两个人的嘴巴上比较,反差很大。李直的眼大,面部表情严肃;边关的眼小,脸上总洋溢着和蔼的表情,又是一个反差。尽管听人说李直和边关两个人不合,但在会场上两个人有说有笑,不时还头对着头在亲密地交谈,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过节。这可能就是官场上强调的涵养,有涵养的人一般都藏而不露,成大器的人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政见不合或者说是政敌,在场面上仍然要保持一团和气,局外人很难看出其中的奥妙。李直和边关在会场上的表现又给王步凡上了一堂政治课。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中国的政界一把手和二把手为什么总是出现不合拍的局面 ,从当年的党主席和国家主席,到后来的统帅副统帅,乃至地方上的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和县长,为什么总是团结的少,不团结的多?是争权夺利还是政见分歧?他一时还真有点弄不明白。王步凡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会议结束大家鼓掌时他才回过神,也赶紧随着大家一起鼓掌 ,并欢送领导退场。
回到宿舍,李光源神秘兮兮地说:“步凡,你这次可出大名了,你看看今天的《天野日报》吧。”说罢李光源把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望着报纸心里突突直跳。他估计报纸上肯定点名对他进行了批评,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现在的报纸可不敢小视,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王步凡头上冒着汗,顾不得去擦,鼻子痒痒的也顾不得摸。他抖着手拿起报纸看,一道《是谁害死了十条人命》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内容大致为:9月27日夜间,一场暴雨使天南县孔庙镇中小学危房倒塌25间,其中王家沟中学砸死学生10人。市领导对此表示高度关注,并责令天南县立即调查事故原因…这一事件发生后,在天南乃至天野引起轩然大波,不断有热心市民打电话询问有关情况,并纷纷要求严惩马风等官僚主义者。省教育厅对此事也极为关注,已派调查组赴天南县调查此事…据悉,马风、张扬声等人已于昨晚被拘留审查。天野市人民政府副市长林木森已率领市教育 局有关人员赴天南县配合省教育厅调查组调查处理此事。目前该严重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王步凡看完报道,一身冷汗终于落了,鼻子也不痒了,耳朵反而痒了起来,这说明他现在气已经顺了,心也平稳了。从报纸上看,并没有一句对他王步凡不利的话,看来陈孚和于余还算有良心,说了真话,马风也算义气,把责任全部揽了。张扬声也是罪有应得,整天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可惜运气不好,官德不佳,总赶上倒霉的事。这一次看来张扬声是再也爬不起来了。说到运气,王步凡本来是不相信的,从马风和张扬声的跌倒来看,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不能怨天尤人。马风的跌倒对他王步凡不能说不算是一个机遇,但仔细一想,还不能算是运气的力量。假若他不是听了老父亲的话不贪不占,一旦收了夏侯知的十万块钱,一旦自己也积极介入盖大楼的事情,而不是主动让白无尘安排他到市志办修志避开矛盾,那么运气又从何而来?假若马风不讲义气硬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咬他一口,又会是什么结局?看来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还是很有道理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幸运的要算副镇长夏淑柏了,他在研究盖大楼之前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一直休息了半年,也逃过了这场灾难。王步凡再看报纸,无意中一则短消息吸引了他,那则短消息说:
一个日本人日前到天野旅游 ,通过有关人士牵线搭桥,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妇女那里买了一幅清末民初书法家李鼎的作品,标价为十五万元人民币,最终以十万元成交。书法内容为“有文皆敏妙,无物不精奇。”据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妇女说,这幅书法是她祖上留下来的艺术珍品。
王步凡看到这里大为光火,自己祖上留下来的书法珍品,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为别人祖上之物,就像自己的女人或儿女,现在竟在别人名下了,女人成了别人床上的尤物,儿女要向人家叫爸爸,心里总有些不平衡。回过头来又想,既然是自己把它送给别人的,现在也只好认了 。令他奇怪的是人们把假话说到这份上着实有点滑稽,祖宗不能乱借,明明是别人送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说成是自己祖上之物呢?看来米达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不珍爱墨宝,却假充斯文,要了别人的东西转手又卖掉,白白让一件书法珍品流失域外,着实可惜。他又一想,自己会把书法作品送人,难道米达文就不会送人?他只是个县委书记,上边还有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这样的大官,也许他早把李鼎的字送给书记或市长了。也许就是米达文的夫人把字卖掉了。这则消息也让王步凡明白了自己能够升任镇长的原因,十万元的投资并不小,看来父亲那些古字画确实很值钱,因为自己下的赌注毕竟大了些,米达文才给他提拔了镇长,甚至还有可能让他当镇党委书记。
下午就要分手了,中午王步凡和李光源在一起吃饭,谈得很投机。李光源说友谊长存。王步凡说以后要加强联系,相互帮助。李光源说山不转水转,不定啥时候就转到一块儿了。
小李来接王步凡时叶知秋也来了,她今天没有结辫子,是披散着头发来的,王步凡觉得披肩发很好看,就说:“长发飘逸,才是美女,披肩发很好看,真的。”叶知秋笑笑说:“如果好看我以后就留披肩发。”下午,王步凡陪着知秋去买了几件衣服,将近五点钟才回到孔庙镇。
王步凡回到孔庙镇上班的第一天,第一个来找他的竟是舒爽。王步凡板着面孔问她有什么事 ,舒爽就有些不高兴,“怎么,你老婆来找你非得有事才能来?去天野这么长时间回来过几次?就说黄脸婆不值得你牵挂,连孩子也不牵挂了?你现在还是个镇长就这么难见,要是当了皇帝,宫院深深,宾(嫔)妃多多,只怕结发妻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舒爽说罢一ρi股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又说:“告诉你吧,是陈孚让我过来看看你回来没有,你当我就那么贱?非要见你不可?我舒大小姐永远也不会像秦香莲那样犯贱,人家讨厌你在外养了小情人,你还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换了我饿死在老家也不会去求他陈世美。”说罢用小眼睛瞪了一眼王步凡。
王步凡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怀疑他与叶知秋有什么关系,但看那样子又不像,才放心了。他现在是真拿舒爽没办法了,本来想发火的,见舒爽生气了,反而有些内疚。在天野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事情,刚才也不该对舒爽那么冷淡。自从到孔庙镇工作之后,与舒爽聚少离多,两个孩子几乎没管过,也真难为了自己的老婆。想到这些,王步凡换了笑脸去看舒爽,才发现她戴了金耳环、金项链和金戒指,就笑着说:“爽美人,我还说过些时候给你买‘三金’让你时髦时髦呢,什么时候可买过了?戴上很漂亮,真的,有点像贵妇人。”但他对舒爽的夸奖总有点讽刺的味道,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一点即使并不心细的舒爽也能看出来。
“等你买,等到猴年马月吧,一辈子也别想戴。告诉你吧王甩子,这是陈孚送的。”舒爽仍 很不高兴,她知道王步凡刚才的话是在挖苦她。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立即火了,“你马上给我退掉,谁让你收人家礼的?这个陈孚真他妈的混蛋,老子决不轻饶他!舒大小姐,你也不想想,一旦出了问题你可去坐牢,这事可跟老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你纯粹他妈的一个混蛋婆娘。你知道孔隙明是怎么完蛋的吗?你知道万励耘是怎么丢官的吗?你…”王步凡已经气得骂不下去了。他既恨舒爽愚蠢,也恨陈孚行贿。
“我就是收了,是他陈孚主动送的,我也没向他要,想当清官你就把钱还给人家,反正这些首饰我是戴定了。我舒爽进了你王家门没享过一天福,苦了这么多年,为你们王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想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扯蛋!”舒爽说罢气冲冲地站起来走了 。把王步凡气得真想再骂她几句,甚至想追上去揍他一顿,但这是在单位里,还要注意影响,只好摸着发痒的鼻子忍住了满腔怒火。
舒爽走后,王步凡在心里骂了一阵子陈孚,用手抚摸着胸口发呆。他现在真拿舒爽没什么办法了,他讨厌这个女人,很想与她离婚,然后娶了叶知秋,但是又不敢提出离婚,怕闹离婚会影响自己的前程。现在不离婚跟离婚也差不多,他连看舒爽一眼都不想看,一直被矛盾心理折磨着,要不是全身心地在工作,仅生理上他就受不了。他想打电话骂陈孚,可是想了想,陈孚这次立功不小,总得对得起人家。既然陈孚已经把首饰送给舒爽了,陈孚的心思他也明白,无非是想当教育组长,如果把东西退还给陈孚,会让他产生很多的想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以下不为例来安慰自己,原谅陈孚。
王步凡的气还没消完,陈孚和于余来了。陈孚手里提着两条烟,面部的表情很不自然,显然刚才舒爽在这里的一切情况他已经知道了。
陈孚和于余进屋后,王步凡发脾气了,“你陈孚专会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要堂堂正正做人,不是光靠送礼拍马屁就能成就事业的,你就是不听,你啥时候才能改掉你这俅毛病?张扬声是前车之鉴吧?你陈孚要是再不听话,你以后就再也不要找我了 。老陈啊老陈,你的心事我还不明白?就凭咱俩的关系我能不帮你的忙?何必非往别人身上泼污水呢?教育组长的事我可以给你活动,孔庙初中的校长让老于接任,再兼个副组长协助你抓教学,单凭你抓教学我还不放心呢!把那两条烟给老于,算是我报答他跑扶贫款的恩。 不管怎么说老于是孔庙人民的功臣。你别以为共产党的干部都是贪官污吏,好人多着呢,以后修修身,养养德吧。”
陈孚红着脸简直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儿才不停地点着头说:“王镇长,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放心吧。”
于余并不明白王步凡的火从何起,他看看陈孚,又看看王步凡,仍弄不明白,他也不便问。 陈孚低着头把烟交给于余。于余有些莫名其妙,捧着烟一句话也不说。王步凡不说让他们坐,他们两个就像来检讨似的站着低头不语。
王步凡又问:“砸死学生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听说李曲也被抓起来了?”
“教育局和保险公司已经拿出了理赔方案,遇难学生家长也没再说啥。李曲纯粹是个替死鬼,是张扬声害了她,只怕这次也要受处分的,罪名是渎职离岗。”陈孚小心翼翼地说。
王步凡又交待陈孚,“我现在给你批两万块钱,你去找张沉让他想想办法把钱给你,赶快组织人力物力修缮王家沟的校舍,上级领导很关注,这也是你老陈表现一下的好机会,事情一定要办好,千万别再出乱子。方便的话给王家沟派一个得力的校长。”王步凡说罢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陈孚。
陈孚捧着王步凡写的条子,就像捧着一架山那样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于余点了下头也出去了。于余从进王步凡的办公室到提着烟离开一句话也没说。他这个人王步凡很了解,讷于言而敏于行。课教得好,抓学校管理是把好手,就是不爱多说话,是与陈孚反差很大的两种人。这年头陈孚能得了便宜又卖乖,而于余只会做个老黄牛,什么好处得不到,从来也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好处。
陈孚和于余走后,王步凡突然想起他父亲让他有空时给米达文送高秀那幅作品的事。他刚回来上班,没时间回老家去取,就给妹妹步平打了个电话,让她回家把那幅字取来,并且嘱咐她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父亲知道情况。
接下来镇里的干部陆续来王步凡的办公室里坐了坐,汇报了各自所管工作的情况。镇里出了天大的事,人人心里都很不安宁,个个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李玉慧满面春风的样子,在王步凡到天野市志办帮忙期间李玉慧升了个副书记,王步凡猜想他可能通过安智耀的关系有好事了。在未证实之前,王步凡也不想问,更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政界的很多事情很微妙,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知道也只能假装不知道。镇干部走后,叶知秋来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用眼睛交流,虽然不说话,但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坐了一会儿 ,知秋见王步凡床头上扔着几件脏衣服,就主动拿了衣服准备离开,王步凡也没有阻拦。他们现在只差是情人关系了,知秋给他洗洗衣服也不算过分。但王步凡忽然想起“风闻言事”这个词语,就觉得还是注意点影响好,又来了一次下不为例。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跟知秋探讨一下 “距离产生美”和“男女有别”的有关话题。
叶知秋临出门说:“天西县老家我叔叔的女儿叫叶迎春,今年河东农业大学毕业,想到咱孔庙来工作,你能不能帮个忙把她安排在孔庙?”
王不凡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大学生愿意到孔庙来这是好事嘛,我回头到组织部和人事局给她办一下手续,你让她来吧。”
叶知秋走后,张沉来了,他先汇报烟叶方面的情况,今年大丰收已成定局。然后说已给陈孚弄了两万块钱,陈孚去王家沟实地勘察去了。接下来说:“昨天宣传部长梅诗愚亲自打电话催要报款,我说现在没钱,他说市里催得很紧,他也很作难,让我跟你说说一定要想办法把报款交到县委宣传部。”
王步凡很不高兴,“镇里出了大事,马风被拘留了,梅诗愚也真会凑热闹,偏偏这时候催要报款。”他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说:“要说梅诗愚这个人好也罢,坏也罢,现在我们见神都得烧香,见佛都要磕头,谁也不能得罪啊。你还是想想办法借点钱送去吧,梅诗愚也是常委,说不定啥时候也能为咱们说上句好话呢,千万别得罪他。这年头搞宣传的人可是臭嘴蚊子,咬你一口能让你疼上好一阵子。” 张沉点了点头又说:“教师今年又是九个月没发工资,据说有些教师又准备闹事了。”
王步凡面对镇里的现状有些无奈,“他妈的,现在乡镇这一级的官儿最不好当了,一百个孩子哭着要奶吃,喂了这个那个哭,真不好办。你对外放出话去,今年镇里经济形势不错,年底教师工资全部兑现,每人再发二百块钱福利费,先稳定人心,到时候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张沉不再说什么,他只有想尽办法支持王步凡的工作,别无选择。
张沉走后,王步凡一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就想笑。马风辛辛苦苦盖了办公大楼,连一ρi股也没坐,全是为别人做的嫁衣。他本想搞点形象工程升个副县长,现在不但没升官反而成了罪人,真可谓教训深刻,变幻无常。他用手摸摸办公桌,又拍拍老板椅,很有点偷摘胜利果实的感觉。由此他也悟出这个道理:政治饭不好吃,办任何事情都得看好自己的门 。没有政治经济问题,即使谁想整你也无从下手,一旦自己有了问题,谁也保不住你。米达文和马风的关系比谁都好,出了事米达文连敢替马风说句话也不敢。孔隙明和安智耀的关系多么密切,孔隙明出了问题,安智耀照样也救不了他,只有丢卒保车。以后自己办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官场自古多磨难,能得善终有几人?
夏淑柏已经康复上班了,王步凡准备抽时间跟他谈谈教育上的事情,与他到危房倒塌的村子里去看一看,安定一下民心,千万不能再出乱子。
十五
下午刚上班,王步平就把高秀的字送到了王步凡的办公室里。步平刚走,县委办公室的肖副主任打来电话说米书记晚上八点要见王步凡。他决定晚上去见米达文时顺便把高秀的字给他捎去。
下午没有什么事情,王步凡叫上小李带着叶知秋先到临河川的葡萄园里去看了一下。今年葡萄已经罢园,果农育了很多苗儿,准备明年多栽葡萄树。又到几个种烟村去看,烟叶也基本上烤完卖光 。他顺便又拐到李洼村勾剩家看了看,勾剩今年也种了不少烟,收获不小,但钱还没有全部到手,家中依然很穷。他问了问情况,勾剩的大女儿已经上学,妻子的病也有所好转,他又掏出五百块钱给勾剩,勾剩说啥也不要。王步凡执意要给,勾剩就接住了。叶知秋把扎头发的花纱巾取下来赠给勾剩的女儿,看勾剩媳妇的衣服很破旧,就把自己的外衣也留下了,勾剩媳妇不要,叶知秋硬是塞到她怀里。勾剩媳妇不停地说:“大妹子真好!”最后勾剩告诉王步凡说种烟有奔头,这样下去有个两三年,他不但能脱贫,还能盖上新房子,王步凡很高兴。
王步凡刚走出勾剩家大门口,《天南报》的记者跟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记者说:“听李洼村党支部书记说王镇长又来访贫问苦,我们就赶来采访你。王镇长能谈一下你救助失学儿童的经过和动机吗?”王步凡不愿接受采访,被宣传得太过份往往会起反作用,他懂得这些道理。因此就打着官腔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要报道了。”说罢上车离开。在车上他想到记者是不会罢休的,明天的《天南报》上必然会有为他歌功颂德的文章,写就让他们写吧,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强。
王步凡回到镇里已经晚上七点了,一个长像非常漂亮的姑娘在等叶知秋,叶知秋迎上去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向王步凡介绍,“王镇长,这就是我的堂妹叶迎春。”
叶迎春很主动地和王步凡握手,一双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步凡的脸。王步凡觉得叶迎春和南瑰妍有些像,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没有和她多说话,让叶知秋招待叶迎春,自己到办公室去。叶迎春准备跟着去,叶知秋拉了她一把,她才随叶知秋去了。
王步凡和小李在伙房吃了点晚饭,准备去天南。他拿了高秀的字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想调调米达文的胃口,就没有捎那幅字。临上车碰见叶知秋,她说趁车去县城看看南瑰妍,他们就驱车往天南去。
王步凡把知秋留在招待所门口,才到县委去。车进了县委大院,停在院内的大花坛边上,他下车上了县委办公大楼。这是他第二次找县委书记,这一次的心情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 次是恐慌不安,而这一次则是踌躇满志。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肖乾也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阴沉着脸挡驾,这一次笑脸相迎,还很客气地说:“王镇长,米书记在,你去吧。” 肖副主任刚扭过头又扭回来问:“司机呢?”
“在下边车里。”王步凡说。
“我去把他叫上来喝点水。”肖副主任说完就让人下楼去了。
王步凡这时不禁暗暗感慨,世人谁都有媚气,有媚骨和没媚骨只是相对而言。看来当了官和不当官就是不一样,许多当官的嫌累,但很少有人不愿累而辞职的。假若他不是镇长,肖乾也不会对他这样客气,假若小李不是给镇长开车的司机,肖乾也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仔细想想这就是人情世故。也许米达文器重他在天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王步凡来到米达文的办公室里,米达文正坐在老板椅上闭目梳头,听见进来了人并没有睁眼。脸上挂着微笑,就像一尊弥勒佛,显出道行深厚的样子。王步凡先开腔,“米书记,我来向你汇报汇报工作。”官场上就讲究这个,明明是书记召见他,他还得主动说是自己来向书记汇报工作。很多人也是以汇报工作为借口与领导套近乎联络感情的 。
米达文睁开眼点点头说:“步凡来了,坐吧。”说罢继续梳理头发,左手的中指仍然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动一动的,但今天没翘二郎腿。王步凡简直不能把在王家沟的米达文和在办公室里的米达文划上等号,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孔的变换竟也这般奥妙无穷。
王步凡现在对米达文的习性已经略知一二,别看他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那是装出来的。一个人的人品胸襟、才识气质、能力修养在于内在,不在于造作,内在使人有魅力,造作令人产生厌恶感。王步凡坐下后并不说话,而是很恭敬地作出聆听指示的样子。
米达文尽管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他并非真正的君子,有时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其实在玩起政治手腕时总办蠢事,他并不是安智耀的对手。别看安智耀对天南的经济建设没有什么贡献,却把天南的大小干部玩得团团转,没有人不怕他,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于是就有人说天南的干部是一群猴子,安智耀就是个耍猴的人。而米达文在天南一直势单力孤的,也许他很想暗中与安智耀较劲,明里却要让安智耀三分,中南出现了少有的书记弱县长强的局面。于是有人便说天南是庸才当政,败家子当家。
过了几分钟,米达文才停止梳头说:“唉,马风真不争气,本想好好培养培养,却培养出个废品。现在省教育厅也在追究教育扶贫款的事,省报也批评了他,看来他是彻底完了。这个事情我与老安研究了一下,从县财政上拨一部分款,得把倒塌的校舍尽快修缮一下,不然我们不好向上边交待啊。”说罢显得很无奈。米达文的背头此时已经疏理得有些发亮了,仍不肯住手,左手指依然一动一动的。王步凡此时觉得米达文的这些动作有些无卿,但对他说的拨款一事却很感激。
王步凡自责道:“米书记,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有责任的,当初马风提出用教育扶贫款盖大楼时,我虽然反对过,但反对不力,没有尽到犯颜直谏之责,也没有及时向领导汇报,我心里总有些惭愧。”
“这事不能怪你,你当时的处境和身份,本来就不能多说话,说了他也不会听。但你的政治觉悟和观察问题的敏锐性是很强的,是很有政治天赋的,是个可塑性很强能担当大任的人 。马风这孩子头脑就是有些简单,这件事他事先没跟我汇报,等我听说后,大楼的主体工程已经起来了,再说啥也晚了,只好让他硬着头皮干下去,看来他没个三两年是出不来的。步凡啊,这年头吃政治饭一定要看好自己的门,不然等出了问题谁也救不了你啊。”
王步凡点头不已,然后望着米达文不说话,表现出对马风极大的同情。甚至从米达文的教诲中悟出他一路平安的秘诀就是办事能看住自己的门。能看住自己的门这句话看似平常,却很有哲理,现在有多少没能看好自己门的人出了问题。而米达文就能看住自己的门,关键时刻他甚至把孔庙盖大楼的事说成一无所知,可谓老奸巨滑,阴毒至极。但他毕竟看住了自己的门。
米达文接着说:“你抓农业有一手,县委县政府从今年孔庙镇葡萄和烟叶大丰收的情况已经看到了孔庙乃至全县十六个乡镇的希望,也看到了你王步凡身上的潜力。因此我和白无尘、 秦时月已经商量过了,准备让你接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镇长和副镇长由你选配,这样更有利于你开展工作,争取在全县树起一个农业方面的旗帜。本来老安是推荐你们镇的李玉慧当镇长的,我听说上一次因为没有当镇长还哭鼻子,是个官迷嘛,这样的人用着我也不放心。现在想树一个典型也不容易,有的前边树,后边倒,让人哭笑不得。因此在任用干部上一定要小心,用人是最大的政治。”
王步凡很感激地说:“感谢米书记的信任和栽培,只是担子重了点,我没有经验怕挑不起孔庙这副重担。”
米达文笑了笑,梳理一下背头,没说话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梳理头发。一边梳理一边说:“ 在我面前就别客气了,你是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光副职就干了十二年吧,我也相信你的能力,有啥要求直说吧,思想上不要有顾虑,要为我争口气。”米达文这时已不再上升到为党和人民的高度去说话,而是让王步凡为他争口气,好像王步凡干出了成绩只是为了米达文个人,而天南就是米达文的家天下。其实如今的天南,米达文连半壁江山也没有。
王步凡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让我考虑人选,我有点个人意见,不知合适不合适?”
“既然我把话说了,就是让你选人的,只要不出格就合适,出格了就不合适。再说了天南出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不合适的也有。天南的干部队伍我还是清楚的,可谓鱼龙混杂。有啥办法呢,我来的时间短,将就着往前走吧。”米达文这话可能就是指那些不属于正常提拔的干部。
王步凡想了想说:“让招待所的时运成到孔庙当镇长吧,另外是否把孔庙镇的张沉提拔为副书记,把叶知秋提拔为副镇长,其他人选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他停了停又说:“米书记,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合适的话,把招待所的副所长乐思蜀提拔为县委招待所的所长吧,天南的情况很复杂,乐思蜀是我的同学,人很义气,有他在那里,你办什么事情也方便些,可以把他当成自己人。”
米达文点点头翘起二郎腿轻轻地弹着右脚说:“用人可得小心啊!叶知秋和张沉是什么人?”
“叶知秋是张问天的女儿,现在是妇联主任,在销售葡萄上很有两下子,今年出力不小,成绩很大,能力也很强,不过她刚刚才办了以工代干手续;张沉是我的妹夫,现在是财政所长,在种烟上今年可是立了大功,今年孔庙的农业能有个良好的势头,就得益于这两个人,我提出这样两个人选,可能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但我完全是从工作出发的,孔庙的农业要想塑造典型,少不了这两个人啊。”
米达文笑笑说:“举贤不避亲吗,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和天南经济的振兴啊,再说他们也够条件了,现在以工代干的干部很多,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我相信你是为了工作,只要你能够把工作搞好,我会支持你的,我原则上同意你提的人选。”米达文这时的话又上升到政治高度了,他说罢顺手拿起笔把叶知秋和张沉的名字记在台历上,然后问:“你说那个叫啥螺丝呀?”
王步凡差点笑出声来,硬是憋着气没敢笑,停了停说:“快乐的乐,思想的思,蜀国的蜀。”
米达文把乐思蜀的名字也记在台历上,然后说:“荐贤是为国家,是为党的事业,这跟非亲不用是两码事,不要有过多的顾虑,有我在天南安直腰翻不了天,好好干工作,要有上进心,要给县委争光。”米达文说到这里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与刚才要求王步凡为他争气时已经判若两人。官场上就讲究这一套,假若在下属面前太和蔼往往会失去威严,让下属瞧不起。而官架子越大,下属就会暗地里骂,表面上怕,事情反而会好办得多,中国人还往往吃的就是这一套,人事关系永远比原则大。米达文所说的县委其实是指他自己,好像只有他才能代表天南县委,而一提到县委就等于是说他米达文,并不包括其他人。而实际情况谁都知道安智耀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已经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地方势力。
王步凡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就主动说:“不早了,米书记休息吧,有啥事情我会及时向您汇报和请教的。”
米达文只哼了一声,也不送王步凡,王步凡有些得意地离开。出门时他很小心,很轻巧地关了米达文办公室的门。走到县委办公室的门口,肖乾和小李同时看见了他,小李赶紧跑着前边下楼了,肖副主任上前和王步凡握手告别,并一直送他到楼梯口,如果不是王步凡执意要他留步,他会一直送到楼下。肖乾个头高高的,一副美男子形象,在县委干部中的口碑很好。
坐到车上,王步凡想了想终于明白了米达文的心思。安智耀在天南的时间长,是从常务副县长升任县长的,而米达文是一九九五年的元月份才从天西县调来的,县委书记还没有干满两年,相对而言在天南他没有安智耀的根基牢固。米达文在这里又没有很多的亲戚朋友,他需要的是像传销一样的下线,只要是王步凡的人,将来就是他米达文的人,说到底他还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与安智耀抗衡。谁在官场上失去了抗衡能力,就会处处被动受制约,客多了欺行,行大了欺客,政界尤其如此。因此这一次看来李玉慧又该哭了。
司机小李问王步凡还往别处拐不拐,他说:“今晚住招待所,不回孔庙了。”于是小李把车开到招待所。王步凡来到招待所的总台,舒袖不在,他就问另一位服务员,“时运成在哪里?”
那位服务员说:“时所长在205房间里,我给您叫吧?”
王步凡说:“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去。”他和小李上到二楼直接来到205房间,开门一看,时运成、乐思蜀、舒袖和南瑰妍四个人正在打扑克,叶知秋在一边观阵。大家见王步凡进来,一齐站了起来迎接他。时运成问:“啥时候从天野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还等着给你接风呢?”
乐思蜀丢下扑克说:“我去安排吧,好久没在一起玩了。”
王步凡止住乐思蜀说:“让舒袖和瑰妍去安排,我跟你们说点事情。”说罢很不好意思地向南瑰妍笑了笑。南瑰妍不情愿地撅了撅嘴和舒袖像姐妹两个似地很亲密地挽着胳膊出去了,小李也很懂事地离开房间。
乐思蜀关了门刚坐到床上,王步凡发脾气了,“下贱,真下贱,你乐大头啥水平,老母猪你也能看中!我还推荐你当所长呢,别他妈的不知屎臭肉香自己葬送了前程,从明天起你要再敢跟骚女人来往,我再也不认你这个朋友,你看南瑰妍啥德性?跟妓汝有啥区别?”
乐思蜀见王步凡发了这么大的火,只好一脸没趣地说:“我听你的还不行?以后不和她来往了。”
王步凡没好气地说:“我推荐时运成到孔庙镇当镇长,推荐你乐思蜀接任所长,别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让女人坏了大事。你如果不好下手,时运成在走之前干脆把这个妖精辞退算了!”说罢望了一眼叶知秋,叶知秋没有任何表示。
时运成和乐思蜀这时只有感激王步凡的份儿,觉得王步凡很讲义气,很重朋友感情。
王步凡这时也耍起官威了,“走,喝酒去。”说罢自己开了门先出来了,乐思蜀赶紧跑到前头去餐厅问在哪个雅间里,时运成跟在王步凡后边。
乐思蜀走到一楼大厅,南瑰妍见他下来就大声说:“小乐,干啥去。”乐思蜀也没敢理她摆摆手走了,气得南瑰妍向乐思蜀的背影瞪了一眼独自上二楼去了。
进了雅间,王步凡故意不与叶知秋坐在一起,而舒袖则和时运成坐在一起。菜上齐后王步凡说:“小李你吃点饭开车回去吧,今晚我和叶主任不走了,在这里开个会,明天早上你来接我们。”
小李点点头说:“好,好。”
大家开始喝酒,三杯酒下肚,王步凡的心情好起来,掏着耳朵与大家有说有笑,大家这时才都放开了心情。小李吃过饭,就一个人开车走了。屋中已没有别的人,王步凡倒了三大杯酒说:“人生难得几回醉,来,咱们兄弟三个干一杯。”三个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王步凡又倒了酒,叶知秋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王步凡回头一看是叶知秋,明白叶知秋的意思,但他今晚心里高兴,特别想喝酒,凭着他的酒量,喝三大杯也不会醉,就很狂放地说:“喝,喝完这一杯之后自由活动。小妹妹你只管观阵,酒场请女人保持沉默。”于是也不看知秋和舒袖是啥表情,倒了三大杯酒,三个人又干了。
时运成见王步凡饮兴正浓,很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就说:“哥,要是还能喝,我敬你一杯,什么话都在酒里了,不能喝就不勉强。”时运成比王步凡小几天,这声哥分明与舒袖有关,他这时已经把王步凡当成哥哥和上级看待了。时运成倒酒时故意少倒了点,王步凡不高兴了,指着酒杯说:“酒品看人品,运成,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倒满,你我兄弟之间岂能半心半意?”
舒袖给时运成不停地使眼色,时运成也知道舒袖是不想让王步凡再喝酒了,但他没办法,他知道王步凡争强好胜的性格,只好把酒倒满,然后双手举起献上,王步凡接住酒很豪爽地一饮而尽。
乐思蜀也很想表示一下,刚刚站起来,舒袖和叶知秋都给他使眼色,乐思蜀笑了笑又坐下。
王步凡又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乐思蜀,一杯留给自己,说:“你乐大头对我是有恩的,有恩不报非君子,忘掉过去不丈夫,来,咱俩干一杯。”
舒袖急了,“哥,有啥高兴事,喝那么多酒干啥?酒多了要伤身体的,不行去唱唱歌也行嘛 !”
知秋也急了,“乐所长,你凑啥热闹?喝坏了身体怎么办?”
王步凡吼道:“知秋,你别管!舒袖你知道个啥?来,大头,干!咱们不醉不结束,谁不喝干谁是王八蛋。”王步凡已有几分醉意了。
乐思蜀真不能喝了,又没法说不喝,只好强打精神把酒喝了下去,王步凡把酒喝了一半也有点喝不下去了,就把杯子放下,准备停一停再喝。知秋把王步凡的酒杯夺过去,皱着眉头很难受地把酒喝掉。
王步凡望着叶知秋傻笑,“妹子也能喝酒吗?”
“哥,我不是心疼你嘛,别再喝了。”叶知秋有些无奈和不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没让它流出来。她是关心王步凡,怕他喝多了伤身体。
王步凡借着酒兴像演讲一样说开了,“米书记那里我是点过你们的将了,运成和思蜀你们也应该去走走,现在时兴走走啊,千万别在中间环节上出问题。”他看看舒袖和时运成,问:“什么时候结婚?”
舒袖红着脸低头不语,时运成说:“还没有考虑好呢。”
王步凡像伟人般挥舞着手又开始说话了,“别怪哥多嘴,婚期推一年再说。”舒袖吃惊地看了王步凡一眼。王步凡继续说:“运成要去孔庙镇当镇长了,急于结婚,人家会说孔庙成了你们舒家的天下了,大女婿是书记,二女婿是镇长,影响多不好,啊?要顾全大局,不要拘泥于那些形式。我酒后吐真言,你们还不是先上车后买票,结不结婚有啥区别?” 王步凡的话使舒袖的脸更红了,头一直低到桌子下边,不敢再看王步凡。叶知秋用胳膊肘不停地碰王步凡,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王步凡不好意思地对她报以傻笑。
酒这东西喜也喝,悲也喝,有人喜气洋洋地把酒临风,豪情满天;有人则悲愁无状,以酒消愁。王步凡今天也喜也悲,喜的是自己有了光辉的前程,悲的是常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自诩的人现在也变成了政客,不得不在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更悲自己的婚姻不幸,与舒爽已是同床异梦,婚姻形同虚设,身边有叶知秋这样的漂亮女人,自己就是没有勇气离婚娶她。他这时有些醉了,只觉得面前的人影忽左忽右,勿高勿低。当他想努力认清面前的人是谁时,人头又忽大忽小,忽男忽女,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喝酒了,扶着椅子站起来挥舞着手说:“幸福的婚姻能够成就人,不幸的婚姻能够毁灭人,我王步凡就是不幸婚姻的牺牲品,舒二小姐,姓王的早晚要被你们家舒大小姐气死,还他妈的舒大小姐呢,我看…我看她是个狗屁不通的泼妇,是个处…处理品。”王步凡说着话差点跌倒,舒袖和叶知秋急忙去搀扶住他。王步凡用醉眼望着时运成说:“运成,路长着哪,要以事业为重,别那样没出息…离开了女人就活不成,啊?”他又望着乐思蜀说:“大头,别他妈的栽在女人手里,狐…狐狸精最怕人。在这一点上你们可不如我王大侠,我有时一个月也不沾女人,你们…你们谁能做到?我有超乎常人的自制力,啊?”王步凡已经语无伦次了,“前世我不知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娶了他妈的一个母夜叉,母夜叉…真倒霉。”舒袖和叶知秋听王步凡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尤其是叶知秋,他明白王步凡说的自制力是针对她而言的,脸就红了,她真怕王步凡再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舒袖这时急忙打圆场,“哥,我姐确实有点嘴不值钱,她是有嘴无心的人,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王步凡好像有天大的委屈,舒袖提起舒爽,他竟哭了起来。舒袖和叶知秋也落泪了。乐思蜀本来要站起来劝王步凡的,可是一起身,“哇”地一下吐了一地的酒,时运成急忙搀扶住乐思蜀让他去房间里休息,舒袖和叶知秋则搀扶着王步凡来到二楼205房间。王步凡往沙发上 一坐,头靠在沙发上就有些失去控制了。他望着舒袖说:“舒袖,你和你姐咋就相差那么大。你姐她就不是一个女人,她应该去当男人,不,当男人也不合格。她应该…应该一辈子不嫁人。”舒袖很难堪地没法接话。王步凡又望着叶知秋说:“知秋,你…你为啥,你为啥不早生十年,咱们为啥不早认识十年?对,其实咱们早就认识,在兴隆高中就认识。”王步凡现在已经把叶知秋当成扬眉了,弄得叶知秋一脸困惑又不便问。
叶知秋红着脸没法回答,偷偷地看了一眼舒袖,又向王步凡皱了皱眉头。王步凡大笑起来, “我就爱看你皱眉头的样子,这样子…这样子最好看。”接着他就唱起来了,“你的眼睛明又亮啊,好像那葡萄到秋天,你的眉毛细又长啊,好像那天上的弯月亮…”唱完之后他又狂笑起来。也许是笑声过于大了,他跌坐在沙发上,觉得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南北,头上像小时候被大蚂峰蜇了那般疼痛,身上也说不清那儿疼那儿不疼。他望一眼叶知秋,一会儿变成扬眉,一会儿变成舒爽。他就又笑起来,然后咳嗽了几声开始吐酒,把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了,并且顺着衣领灌了一身,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酒气。吐完之后王步凡竟像睡着了一样,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舒袖和叶知秋慌了,顾不得害羞,帮王步凡脱了衣服,让他赤条条躺在沙发上。两个人端来水为他擦洗身上的污秽。等该擦下身时,两个人都愣着不肯动手。叶知秋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很认真地帮王步凡擦净那个地方,然后两个人把他抬到床上,盖上被子。这时王步凡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很香。
舒袖和叶知秋把王步凡的衣服洗了,晾在屋里。洗完衣服,舒袖心里很矛盾地说:“我知道 我姐配不上我哥,姐姐自己也不注意点方法,一天到晚两个人老是吵架,我看总有一天两个人要分手的。知秋,其实我哥需要的是你这样的女人,我对他还是了解的。”
知秋愣了一下就红了脸,看一眼舒袖没说话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知秋说:“舒袖,别这样说,能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人,我和他只是好同事,我们之间很清白。”
舒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挡得住?也许我们姐妹俩都要落个离婚的下场呢,只是怕要苦了姐姐。知秋,我哥的心思我能看不透?尽管他的婚姻很不幸,可他是个人品高尚的人 ,从来不会拈花惹草,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确实不多。但他心中肯定是很苦的,男人怎么能够离开女人的照顾呢?可惜我姐姐自己不知道珍惜家庭。将来真到了那一步,谁也没办法,你可要多关心他啊,他太需要女人的关心了。”舒袖说罢擦了一把眼泪,知秋仍低着头不说话 。
这时时运成一步三晃地来了,进门就说:“乐思蜀到屋里吐了一床,好不容易才把他安置好,让南瑰妍在那里照顾他。步凡现在怎么样?”
舒袖说:“今晚你们发啥神经,喝那么多酒干啥?步凡哥和乐思蜀一样,已经成晕蛋了。”
时运成喷着酒气,醉眼朦胧地说:“大家不是高兴嘛,难得有个好心情,开怀畅饮一次。” 他走到床边看了看,见王步凡已经睡熟,就拍着叶知秋的肩膀说:“知秋,妹子,只有靠你了,你…你在这里照看照看他吧,我…我也晕得不行了。”
舒袖其实早就明白王步凡和叶知秋的心思,她心里也很矛盾,而现在她更同情王步凡,对姐姐舒爽的一些做法也不能理解,只有顺其自然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知秋,把我哥交给你了,你辛苦辛苦,就留下来照顾他吧。”舒袖说过这话心里就后悔了,她既怕叶知秋真的与王步凡好上对不起舒爽,又很关心王步凡的安危。
叶知秋也不推辞,点了点头。然后小声说:“时所长,先让瑰妍留下吧,她是我的好朋友,别太难为她。”时运成点了点头。
舒袖挽着时运成的胳膊出去了,知秋送到门口,然后关了门,回身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守候着王步凡。她从第一次见到王步凡时就被这个男人的才气征服,后来她找对象的标准以王步凡为参照物,再后来她开始暗恋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在王步凡面前,她尽管有时脸红心跳,却从来没有害羞过。她甚至已经把他当作神交已久的情人或者说是男友,因此她有勇气去擦洗王步凡的那东西,在擦洗过程中,她并不感到羞涩和恶心,反而感到有些亲切。现在她守候着王步凡,心中感到很甜蜜,她愿意为她所爱的男人付出一切,那一次在天野她就作好了这种心里准备,可惜王步凡退去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知道王步凡也在爱着她,只是他把功名看得太重了,因此,才产生了超乎常人的自制力,按照正常的情况,他们也许早就发生关系了…
次日早晨六点多,王步凡一觉醒来,见叶知秋睡着在沙发上,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便明白了一切。他既感激叶知秋,又觉得对不起她,就悄悄起来去穿还有些潮湿的衣服。刚穿上内裤,叶知秋醒了,问他感觉怎么样。王步凡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沉。”叶知秋就像妻子那样帮王步凡穿好衣服说:“如果没事我先走吧?以后少喝点酒,酒喝多了伤身体…咱们一块走不合适吧?”说罢还深情地望了一眼王步凡,她并不觉得羞涩,似乎自己就是王步凡的妻子…
王步凡说:“知秋,谢谢你关照我,让我先走吧。麻烦你把房间里收拾一下。我在门口等你,没什么不合适的,同事嘛!”王步凡说罢也不再与叶知秋说话,走出房间。知秋则含情脉脉地送到门口,那样子就像送郎出门的新娘子…
王步凡下楼时依然很精神,他来到招待所门口等了有五分钟,小李开车来了。等叶知秋出来后他们坐上车回孔庙去。
路上王步凡回忆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又偷眼看了看叶知秋。
叶知秋也在偷眼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叶知秋急忙把目光避开,脸也红了,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她对王步凡是很体贴,很关心的,在事业上又对他有很大的帮助。而王步凡在舒爽那里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感情上的温柔和事业上的支持。过去一旦喝酒醉了,舒爽会不理他,让他躺在沙发上睡觉,还要数落和他一块儿喝酒的人,弄得他很没面子。而叶知秋与舒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王不凡庆幸自己遇上叶知秋,却又觉得不该遇到叶知秋,他不知道该不该爱她,应该怎么去爱她,假若他与舒爽离不了婚,那么就会对不起这个一直爱着他的女人,他不知道他的这种暗恋将来会不会有结果…
十六
一九九六年的十月底,马风的案子有了结果。马风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张扬声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连那个李曲也被开除公职,她是最冤枉的一个。
这件事在王步凡的心中引起很大震动,他既有点高兴,也有些悲哀。高兴的是,马风的倒台客观上为他让出个书记的位置。世界上所有的副职没有一个不盼望正职高升或者倒台,这样副职才有晋升正职的机会。正如借债人盼望债主家里失火烧毁账册,穷人希望富人家中遭劫的心理一样。但王步凡当镇长的时间有点短,他也懂得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说真心话,他并不希望马风倒台。从马风的倒台他无意间就想起了林彪。林彪当年犯错误就是因为性急,接班人已经写进党章里了,早晚还不是要当一把手的。可是一急就出了事,最后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还落了个叛逃的罪名。想想当年林彪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战功,到头来竟落个如此下场,不能不说是这位共和国元帅的悲哀。他又想到了孔隙明,孔隙明也是因为性急坏了事,如果他能和马风紧密合作,马风不整他,他何以落个吊死的下场?而自己不急不躁偏偏成了大事。种种迹象表明,他很有可能在近几天内当上孔庙镇的党委书记。悲哀的是 ,与马风毕竟同事一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认为马风还不算是个坏人。虽然工作方法有些简单,脾气有些粗暴,但心肠不毒,没有什么坏心眼,不会无端地攻击谁,更不会无中生有地陷害谁,打击谁,这种品质在现在的官场上已是很难得了。在他心中马风不失共产党人光明磊落的品质,可惜政治上的不成熟和基层工作经验的欠缺使他成了阶下囚。如今马风出了问题,王步凡真心为他感到惋惜。同时他也告诫自己要以马风为戒,把握好政治原则,尽量办一些能让群众满意的事情,决不干那些让老百姓捣脊梁骨骂娘的蠢事。有时他用党章上的标准对照自己,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因此他对无官不贪这种说法就不赞成,马风被审查之后就没有发现经济问题,但小问题不能说没有,比如从夏侯知那里取的两万块钱送给了米达文,只是这事没人知道,夏侯知不说谁也查不出来。他王步凡扪心自问也没有大的经济问题,收点烟酒这些事有过,但在大节上毕竟还是好的。进而想到中国的希望也许就在这些不失大节,一心搞经济建设的人身上。说到底上至李直和米达文,下至他王步凡,都不是完人,都有一些毛病,看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句古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县里拨下来二十万救灾款,在王步凡的督促下,副镇长夏淑柏和代理教育组长陈孚已经将孔庙受灾村的危房修缮完毕。其实这本来是他份内的事情,更是他早就该办的事情,现在办了,老百姓都夸他王步凡是个好人,是个好官,并且有些人还专门对着王步凡的父亲王明道去说,王明道听到乡亲们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心中自然也高兴。
陈孚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在王步凡的努力下,他当上了孔庙镇的教育组长,于余当上了孔庙初中的校长兼教育组副组长。孔庙镇教育经过多年的翻云覆雨,这时终于趋向平静。当然陈孚能顺利当上教育组长,白无瑕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因白无瑕是在孔庙调走的人,他不想让人知道是他从中起了作用,不让王步凡道破天机。王步凡当然也不会去多说这些事情,陈孚只认为是王步凡一个人为他办了事,感激得直想跪下磕头谢恩。
过了一个月,即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份,王步凡顺利当上了孔庙镇的党委书记,时运成当了镇长,张沉升任副书记,抓农业兼财政所所长和烟办主任。叶知秋晋升副镇长,抓文教卫生计划生育兼任葡萄销售公司的经理,她的堂妹叶迎春已经到孔庙上班,接替叶知秋当了妇联主任。听说李玉慧看升任孔庙镇的镇长没有希望了,直接到米达文的办公室里去哭,米达文被李玉慧哭得没有办法就提拔他当了刘屯乡的乡长,于是县直机关的干部们说李玉慧的乡长是哭出来的。乐思蜀在王步凡的推荐下,也当上了招待所的所长。王步凡确实没想到他这次推荐的人米达文全部给予重用,这样一来他与米达文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
那天宣布孔庙镇领导班子的时候,白无尘和秦时月都来了。宣布完之后,秦时月到其他乡镇去宣布有关同志的职务,白无尘没有去。其他乡镇任命的都是副职,只有李玉慧是乡长,秦时月去就足够了。王步凡把白无尘让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其他几位副书记副镇长都来和白无尘见了面,然后很知趣地离开。时运成猜想王步凡与白无尘肯定有工作要谈,就主动说 :“白书记,你和王书记谈,我去看一下办公室。”
白无尘明白时运成的意思,很和悦地说:“运成不是外人,就坐下听听也好。”时运成只好 重新坐下。
时运成是县委组织部的老人,白无尘又是从组织部长位置上提升副书记的,他与时运成是老乡,个人关系很好,他也知道时运成和王步凡是大学同学,因此他不让时运成回避。时运成这时总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就主动起身给白无尘和王步凡每人倒了一杯水。
室内的气氛很好,各自的心情也很好。白无尘喝了几口水说:“在常委会上研究步凡升任孔庙镇党委书记时安直腰曾提出异议,认为你王步凡当镇长的时间太短,说应该再锻炼锻炼,从态度上明确看出安直腰反对你升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但常委会上是书记说了算,只要米书记支持,一般情况下都能顺利通过。我说这话有点违背组织原则,不过我想你和运成知道一下也不是坏事,以后工作上要好好干,要争点气,用政绩说话,封住别人的口。这次其他常委也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总算是通过了,原因就是孔庙镇今年农业抓得特别好,你王步凡又是个干了十二年副职一直没有升上去的唯一一位乡镇长。”
王步凡当即表示一定不辜负米书记和白书记的厚望,努力工作,使孔庙镇经济建设迈上一个新的台阶。时运成也礼节性地表了态,白无尘很满意。
白无尘接着说:“按道理说乡镇配班子,组织上既考虑下边的情况和意见,也不会全部按照下边的意思去办。这一次孔庙的班子可是完全按你王步凡的意思调整的。这种情况在天南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米书记和我交换过意见,他很想在十六个乡镇中树立一个典型,最终选择了你王步凡和孔庙镇。也是为了工作,才答应你的所有要求,为的是给你营造一个宽松的工作环境,让你放开手脚去干工作。主要是从工作出发的,并不是个人感情,当然个人感情也不能完全排除,我和米书记都支持你,相信你能够把孔庙这副重担挑起来,干出成绩,千万不能再出乱子了。”整个谈话过程是在亲密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王步凡和时运成这时就像是白无尘的学生了,且师生关系十分融洽。
白无尘的话,看着平和实际分量很重,仅“不能再出乱子”这几个字就足以让人琢磨半天 。其实出不出乱子,有时也由不得人的意志,天下再蠢的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地盘上出乱子,但乱子出来了,谁也保不了他。三个人又闲扯了一会儿,白无尘要回天南去。王步凡留他吃饭,白无尘拒绝了,临走又丢下一句,“步凡,运成,你们要时刻记住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们,好好干工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步凡当然知道白无尘说的许多双眼睛的含义,有县委县政府的眼睛,有孔庙镇十二万群众的眼睛,更有安智耀那双一心要挑毛病看笑话的眼睛。但王步凡以为白无尘的话主要应该理解成孔庙镇有十二万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不敢不小心办事,高尚做人,积极工作。于是他和时运成点头不已。
送走白无尘,时运成又跟着王步凡来到他的办公室里,王步凡就调侃着说:“运成,中国的语言真有讲究,尤其是在官场上。当初我干了十二年副职,一遇到提拔就有人说我还需要锻炼锻炼,现在安智耀说我还需要锻炼锻炼,是不愿提拔我啊!这‘锻炼’一词可是太神奇了, 有时是压担子说你行,有时是很婉转地说你不行。有些人锻炼了一辈子也没锻炼成功,其原因就是没有密切联系领导。中国的常委会其实是家长会,是一言堂会,一切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如果一把手态度不明确,等于这个人的升职就被判了死刑。当然书记也不会明确说不行,会用‘先放放’、‘再观察考验一下’或者是‘再锻炼锻炼’这些神奇的词语来代替自己的反对态度,一旦有人反对被提拔的人就惨了。你记不记得交通局局长钟坚的事?原县委书记武伟要提拔他,人大通不过,交通局一直没有正局长,是副局长钟坚主持工作,后来钟坚到底还是当了局长。当然官场上玩手腕那一套可不能在咱们之间存在,咱俩可不存在官场上这一套,有争执咱就当面争执,咱们可不分书记镇长,工作第一。”他接着又说:“天南的形势很复杂,我看米书记不一定能左右住安智耀,以后我们要靠工作说话才行。”
时运成笑着说:“是啊,是啊!”其他就再没有多说。时运成现在在王步凡面前也是处处陪 着小心的,官场上六亲不认,只讲究共同的利益和目标,不讲究人情。虽然过去他们是同学,在一块儿很随便,现在不同了,在随便的背后又增添了几分严肃,这一点时运成很清楚也把握得很好。他在组织部工作多年,政治上是成熟的,更知道玩政治的人什么样,政治饭怎么吃,他知道该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尽管王步凡如此说,他仍要把王步凡当成上级对待。
白无尘那句“千万别再出乱子”的话对王步凡的影响很大,王步凡当了书记后自然要召集党委政府一班人开个会,总结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对过去他不想多讲,马风出问题了,讲多了别人会说他落井下石,说他是小人。因此他更多的是讲未来,无非是安定团结,无非是引导农民调整产业结构,但不能逼民致富,强行干预。政府的作用主要是引导和支持。引导支持得好不好,老百姓心中会有一杆秤的,领导干部不能瞎指挥,最重要的是安定团结,不出乱子。出乱子几个字这年头比老虎都厉害,哪一级都怕出乱子。乱子一出,再有政绩也是白搭。
越是怕,狼来吓。王步凡升任孔庙镇党委书记不到一个月,就又出了乱子。马岭村与天北县的牛寨村因吃水问题打了群架,造成震惊全省的恶性事件。
王步凡上午送时运成随米达文去东南县考察烟草种植情况,回来后正在葡萄园里搞调研,准备布置明年的农村工作,得到马岭村与牛寨村打群架的消息后立即赶到现场。 一位年纪约六十多岁的村民向他介绍说:“王书记,咱们这里有个龙泉沟,沟尽头有股泉水,老百姓称它为龙泉,沟里这条小河就叫龙溪。早些年水大,牛寨人吃上游,马岭人吃下游,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相安无事。近二十年不行了,当初争水时小打小闹结下了世仇,两个村已经不通婚了,但很少出现打群架的事情。近几年水位一再下降,龙溪里的水越来越少,人畜吃水都很紧张。特别是在下游的马岭村缺水更加严重。天南县水利局也曾拨下一些水利扶贫款,老支书张德带领村民打了几口井,打出来的都是干窟窿,根本打不出水。于是马二虎告他劳民伤财,贪污扶贫款。张德一气之下不干了。马二虎当上了村长,并切在今年入了党。牛寨村人多,心不齐。马岭村人少,心很齐。在过去马岭人也不怕牛寨人。今年年初因为缺水,牛寨人在龙泉那里建了个水塘,彻底截断了水源,并架起管子吃上了自来水。今年秋季雨水多,下游仍有水,也没有发生大的争执。可是进入少雨季节,下游就无水了。昨天马二虎带着十多个人去把牛寨村修建的水塘给扒掉了,牛寨村的人闻讯去了三十多个人把马二虎他们打了一顿。马二虎平时厉害得很,是个亡命之徒,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就召集村民男女老少齐出动,去和牛寨人拼命。”王步凡听村民这么一说,总算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再往山上看,牛寨村有五百多人拿着镢头和铁锨,有几个人还拿了土枪铡刀摆开架势要和马岭人拼命,而马岭也有三百多人拿着凶器准备和牛寨人拼个死活。马二虎还抱着个炸药包在那里大骂,“他妈的你们牛寨人算个俅,老子一人不要命,你们一百人不敢动。惹恼了老子,老子窜进你们的人群里,点着炸药包,叫你们都上西天。”一时间剑拔弩张,这里的空气仿佛划着一根火柴都能引爆。王步凡从来没有见过打群架的场面,一时心里也有些慌乱。他正要上去阻止,县长安智耀来了。安智耀一见王步凡就不分清红皂白地吼道:“王步凡, 你这个党委书记是怎么当的?竟然弄出这种事来!还不快点劝说村民撤退!如果造成严重后果,你这个党委书记就会同马风一样下场!”说罢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步凡,让王步凡打了个寒颤。
王步凡被安智耀训了一顿,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就急忙去劝说村民们 。可是村民们根本不听。他就大声吼道:“马二虎,你还是不是党员?是不是干部?要不要组织纪律性?赶快把炸药包给我放下!”
马二虎听王步凡这么一吼,不但不听,反而向远处跑去。王步凡急忙去追,根本追不上,只好很无奈地转回来。这时远远看到天北县的县领导也来了,也在劝说村民。村民们显然没有撤退的意思。安智耀亲自上前劝说,村民们仍然不动。他就急了,“你们聚众闹事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是共产党员的站出来,首先撤退,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群众中的几个共产党员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大多数村民仍然一脸怒容,只有张德一个人走了。
这时一个村民高声大喊:“乡亲们,别听安智耀胡说八道,我们没水吃的时候他咋不管?前任县长还给咱们批了打井款,安智耀当上县长后可是一分钱也没有给过。现在当官的都是他妈的贪官污吏,哪一个是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 让安智耀滚开,别听他在这里放闲屁。”这年头老百姓越来越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了。尤其是像安智耀这样的官儿,本来在老百姓那里口碑就不是很好,更不会有人听他的话。
村民的话把安智耀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天野市市长边关突然来到现场。边关神态自若地从车上走下来,身后跟了个戴眼睛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他的秘书。安智耀和王步凡急忙迎上去和边关握手。安智耀吃惊地问:“边市长,你咋来这里了?你看这事搞的…真糟糕,还惊动了您。”
边关说:“你们天南县孔庙镇的葡萄和烟草搞得不错,我是到你们天南县来搞调研的,听说这里有人打群架,就赶来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王步凡急忙解释道:“两个村的村民为争水吃都红了眼,一时还难以平息下去。”
安智耀也急忙Сhā话为自己开脱:“米书记到东南县去考察烟草种植情况不在家,我一听说消息就赶来了,也没有迎接您,太失职了。”
边关摆着手说:“我这次来事先没让政府办公室通知你们,本想到孔庙看看就走,你们都很忙,再说现在上级领导一下乡,ρi股后边跟着一大群,那样影响很不好,我很不喜欢封建官吏前呼后拥的做派。”边关来回扭着头看了一下情况说:“这样吧,我去把天北县的领导叫过来,咱们共同研究一下,找个解决的办法。两个村争水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曾经反映到我那里,一直没有妥善解决,我也是有责任的。”边关说罢,又坐上车去了牛寨。王步凡在市志办帮忙时见过边关,在他的印象中边关是个既和善又严肃的人,但从今天的言行举止来看,他觉得边关身上更多的是平易近人的作风。
过了二十分钟,边关步行着和天北县的县长、牛街乡的党委书记过来了。在边关的主持下,双方在荒岭上开会讨论解决水源问题。商量来商量去,谁也没有好的办法,会议一时陷入僵局。王步凡小心谨慎地提议说:“我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在龙泉那里修建两个水塘,牛寨建在北边,马岭建在南边,两个村各用各的水塘,虽然水是少了点,但只要节约用水还是能够解决人畜用水问题的。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
边关欲说话,但他不知道王步凡的名字和职务,就用手指了一下。安智耀急忙说:“他叫王步凡,是孔庙镇的镇长,党委书记刚上任。”
边关这才说:“我看小王的意见是可行的,天北县的领导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要有点五湖四海的精神嘛,水是国家的资源,并非私人财产,泉水长在你们牛寨的地盘上,也不能说就属于你们所有,总不能让马岭人渴死旱死对不对?”
天北的县长倒是同意这种解决方法,牛街的党委书记说怕群众不会答应。边关有点生气,“ 走,我和你们一起去做群众的工作。当干部的就是要做群众工作的嘛,不能老是绕着矛盾走 。如果我们的思想就想不通不解放,还如何去做群众的工作?”说罢前边走了。天北的县长和牛街的党委书记只好跟了去,市长的秘书也跟了过去。
边关走后,王步凡就想,边关也许过于自信了,现在的老百姓跟过去的可不一样,过去他们怕当官的,听当官的话;现在他们大多不信任当官的,根本不愿听当官者讲大道理。尽管你边关是市长,在农民眼里说不定又把你看成贪官污吏了,也不一定买你的账。天野也出现过下岗职工堵塞交通,围攻市政府的事件。
边关到了牛寨村群众跟前大声说:“乡亲们,我是天野市市长边关,今天来看望大家。牛寨和马岭两个村的缺水问题市委市政府一直非常重视。但目前正在转轨变型时期,经济还很困难,一时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缺水问题。乡里乡亲的要以和为贵,马岭的村民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总不能眼看着让他们渴死旱死吧。我刚才和天北、天南的有关领导已经研究过了,我们的意见是暂时在龙泉那里修建两个水塘,牛寨一个,马岭一个…”
没等边关说完,牛寨的群众就起哄了,远远听到有人在喊:“别听什么狗屁市长的话,龙泉在咱们村的地界上,凭什么让马岭人在这里修建水塘?边关这个狗官护着马岭人,就是我们的敌人,把他的车子掀翻,不让他回去。”于是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去掀边关的轿车,司机急忙从车上下来。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喊着号子,竟把边关的车子掀翻了。
王步凡在这边看见,急忙向小李招一下手,自己先跑着过去了。等王步凡跑到边关身边时,牛寨的几个群众竟举着手中的铁锨准备打边关,司机和秘书紧紧护着边关,天北县的县长大声吼着也阻止不住群众。王步凡大吼一声,“谁敢动手打人,法律严惩!”他趁群众们一时愣在那里急忙说:“边市长,走,去看看马岭打的几口井,一旦真能打出水,就不必再争了,我们不用龙泉的水也渴不死。”边关明白王步凡的意思,正好这时小李把车开过来了,边关钻进车里,王步凡和市长的司机、秘书也上了车,迅速离开现场。马二虎在这边看见牛寨人竟敢打市长,就一声令下,马岭村的人冲了上去,两个村的人打开了。马岭人少 ,一时不占上风。马二虎气恼了,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他点燃了炸药包,然后抱着炸药包 冲进了牛寨村的人群中和牛寨的支部书记抱在一起,群众们吓怕了,四处逃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浓烟腾空而起,整个山岗都快要被震陷了,浓烟迅速漫延过来,弄得天地一片朦胧,强烈的炸药味有些剌鼻。雾烟被风吹散之后人们才发现牛寨村的支部书记和马二虎被炸没有了。
这一声巨响,血肉横飞,两个村的群众在血的教训面前平息了械斗。马岭村除马二虎被炸死 外,有十几个群众受伤,牛寨村也有二十多个群众受伤。牛寨村的人忙着去收拾支部书记炸碎了的尸体,马岭这边竟没有人去管马二虎的尸体碎片,大部分人都灰溜溜地走了。只有马二虎的一个哥哥和五个弟弟哭喊着去捡马二虎的肢体,捡来捡去只捡回两只脚和一个头颅。兄弟六个抱着马二虎不完整的尸体痛哭不止,那情景令人十分痛心。
两个村的械斗就这样在一场流血事件后平息了,剩下的问题就是领导们如何解决吃水的问题和法律如何严惩组织者。但是马二虎被炸死了,牛寨村组织群众去械斗的党支部书记也被炸死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辜的群众,让闻讯赶来的公安人员也无从下手。边关当即指示,天南和天北要抚恤死者的家属,安置好在械斗的受伤者,不要再激化矛盾,要妥善处理群众中的突发性事件,决不能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一旦再发生此类事件,组织者和参与者必须给予严惩 。市长的秘书私下里紧紧地握住王步凡的手不放,那意思是感激,王步凡心中明白。
边关在马岭地界上又主持召开了现场会,就吃水问题让天北和天南两个县的领导谈谈对此事 的看法。天北县先谈。县长和牛街乡党委书记这时又反悔了,并不赞成边市长的意见。认为边关提的一个村修建一个水塘的方案不一定能够行通,水也不一定够两个村子用,主张让马岭村的人自己想办法打井。边关就有些不高兴,“如果马岭村打不出水呢?”
天北的县长不吭声,牛街乡党委书记却说:“那是马岭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边关又问牛街那个乡党委书记,“牛寨村建水塘的事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牛街乡党委书记的水平比马风还次,他说:“牛寨村建水塘,事先请示过我,我还请示过我们县长,县长还批了款呢,我认为牛寨人建水塘没有错。龙泉在牛寨地界上,纯粹是马岭人寻衅闹事,那个马二虎是个无赖,谁不知道!”
市长的秘书对着牛街乡党委书记吼道:“你简直是个糊涂虫,在关键问题上思路不清。”
边关听了牛街乡党委书记的话生气了,“你就这样的水平是咋当上书记的,县长也是个糊涂蛋,建水塘你还批了款。龙泉在牛寨村就是牛寨的?你们截断了水源让下游的马岭人怎么生活?难怪群众闹事,在你们的思想中就存在如此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观念,群众能不闹 事?”
天北县的县长看边关生气了,当即宣布撤销了那个党委书记的职务,那个党委书记火气挺大,竟不说一句话起身走了。
边关更生气了,“你们以后选拔干部要好好考查,像这种没有水平的庸官,咋能造福一方呢?发生了此类恶性事件县长也是有责任的。”
天北县的县长很惭愧地低着头。市长的秘书Сhā话道:“今天孔庙镇的王书记表现就很好 。”那意思是说王步凡救驾的事,边关点了点头。
在边关的主持下,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在马岭村的深水井没有打成之前,一个村修建一个水塘 ,各吃各水塘里的水,由双方负责组织人力物力在一个月内建成水塘,泉水一分为二,互不侵犯。天北县的县长对这种解决方法显然有点不满,但他不敢反对。水的问题解决后,天北县的县长请示边关要叫吊车来吊他的车,边关很不高兴地拒绝了。王步凡急忙打电话给乐思蜀,让他迅速带上吊车来马岭村。天北县的县长很扫兴地走了。
王步凡见天北县的领导走远了,就主动走到边关面前低着头说:“边市长,我对马岭村的群众阻止不力,才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件,是我的失职,请求组织上处分。”又对着安智耀说:“安县长,我先做个口头检查,回头我再写个辞职报告。”王步凡说罢低下头等待边关和安智耀表态。他这时心里难过极了,才当了一个月党委书记就出了乱子,被逼无奈要求辞职 。他这时觉得自己的运气并不比马风好,简直是飞来的横祸,让人猝不及防。细想想也是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马岭缺水是老问题了,马风没有主动去解决,自己上任后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最终才导致了恶性事件的发生。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禁不住泪水扑簌簌掉在地上,让在场的人都很伤感。边市长的秘书急忙去扶住王步凡,并掏出手帕让他擦泪 。
安智耀正要说点什么,边关走到王步凡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开腔了,“我看小王今天的表现很好,你已经尽心尽职了。马岭的缺水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账不能全算在你头上,市里和你们天南的领导都有责任,这个事情要客观地看待,妥善解决。老安,我看就不要再处分小王了,让他安心工作吧。我一路上问了葡萄和烟草的种植情况,孔庙的农业搞得蛮不错嘛!我们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孔庙刚刚倒下一个马风,在全市闹得沸沸扬扬,再不能出问题了,要以改革开放,稳定团结的大局为重啊。今天这个事件虽然严重,属于突发性事件,小王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过失嘛。关于马岭缺水的问题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天野市给你们解决二十万,你们天南县政府解决二十万,孔庙自己筹措二十万,用六十万打一口深水井,把地下水抽上来彻底解决马岭村吃水难的问题。”
安智耀本想就今天这个事件借题发挥撤了王步凡的职,没想到边关却是这个态度,心里有些失望,也不好再说什么,干脆落个顺水人情。“其实马二虎提村长和入党的事都是马风干的,群众已反映到我那里了,我没有及时处理好,也是我的失职,这件事确实与王步凡同志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马岭村缺水的问题是该解决了,边市长的意见很好,我们一定不折不扣地执行。”
边关摆摆手说:“又不是检讨会,别一个个检讨了。以后用人要慎重点,我们党在用人不当 上已经有很多教训了,以后再不能犯类似的错误。小王你安心工作,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定要下大力气解决马岭村吃水难的问题。”
王步凡当即表示一定要在马岭地界打出水来。他心里明白是他救驾有功逃过了一次劫难。 这时他请示安智耀之后,让小李拉上边市长的秘书、司机先走,他留下来处理善后工作。安智耀点了点头领着边关走了,边关临走还扭头向王步凡点了点头。王步凡心中热乎乎的,他现在又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就是比马风好,在关键时刻自己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天北的县长和牛街乡的党委书记只怕是要倒霉的。
边关走后很长时间,乐思蜀才带着吊车来了。他们把边关的车吊起来一看,并没有大的损伤 ,只是蹭坏了一些漆。乐思蜀上车一发动,车没问题,就打发吊车先走。王步凡这时才又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坐上车回孔庙,在路上他已弄不清楚自己是该抚摸胸口还是应该掏耳朵。到镇政府一看,不见边关和安智耀的人影儿。王步凡对乐思蜀说:“思蜀,你去把边市长的车修一下,顺便冲洗干净,大概得多少钱?”
乐思蜀笑着说:“这种豪华型皇冠车随便一修就得几万,虽然说只是蹭破了些漆,坏了一个灯,恐怕也得上万元。”
“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车修好。你现在就去,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王步凡很严肃地说。
“这种车在天南修不了,得到天野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