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久寒谷也只有关东大山才有。这种谷在山的背阴处,一年四季不化冻,纵然在盛夏,剥开谷底败叶,也能见到霜雪。久寒谷里生一种久寒草,是一种药材,退火解毒。老蘑菇就领着他找过这种草,问他这种草药典上怎么称呼,他脱口而出“寒芥”。因为他在二伯的药匣里见过这寒芥,他说:
“听说有个叫胡三球的,是你的把兄弟吧?前几天我听蔫巴草说他的独女入了娼门,这事可有?”
老蘑菇依旧摆弄久寒草,说:
“多少良家女儿被匪类逼入娼门,为啥土匪女儿就不能堕入柳巷……我现在是充耳不闻山外事,只求得写本药书,救治山民,写个小传,让人知道山里曾有个老蘑菇就中了。”
“哈哈,”这是他到西北楞第一次笑。“史学讲究’生不立传‘。你写吧,就当我死了。”
“听说和胡家同时败的还有郑家,他的儿子要是流落到西北楞,你也弄他一脸疤吗?”
“那要看我想不想认他做干儿。四弟他断子绝孙也是自找!他自称半商半匪,可这逼民为匪的年头,他能不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刁翎一战,他为救自己的儿子,死了多少别人的儿子。这久寒草怎么用?”
“回头我查查药典。爹,你教我些本事吧。”
“中。现在就学跳崖。这跳崖或是被逼无奈,或是遭人袭击,必然胆怯,必然慌乱,必然死。要知道关东山里没有高崖、也没有秃崖,崖下冬日有雪,夏日有草,所以心里就有底,就不要怕,就当云里雾里去洗个澡,就该睁着眼,半空中总能寻个可抓之物。”
山林中,有水就有路,有路才有人。郑三泡在久寒谷里耽搁了一段时间,要想追姜青山,不得不直穿过柴河大岭,走上了一条亘古无人走过的路。这路上无一处泉眼,连日无雨,也没有空山水,天黑后,才能走到岭头,这一天总要吃喝呀!他身上背着米袋,可是没有水……
关东人见了强悍的、不要命的、惹不起的,总要说“躲吧,碰上吃生米的了。”老蘑菇说:“三泡,要想在这大山里做人,必须得先做畜类,自己喝自己的尿。走无水的干山,冬天拉风雪山林你又没带火种,必须得吃生米。你看!”他拿出一只碗,抓进一把米,掏出鸡芭来尿进碗里,搅了搅三把两把报进嘴里。郑三泡恶心得要吐。老蘑菇牵着他的手进山,说:“今天我就教你吃生米。”
老蘑菇走在前边,似流云赶月。郑三泡小跑也跟不上,眼见得老蘑菇消匿在山林的缝隙中。他回头不见路,向前不见人,他只得在林莽中奔走。晌午,林中潮热,却不见一滴水,他汗已出尽,背上的衣服结了汗碱,肚里空空的,肠子、肚子缩成拳头大的一团。他见一处空草地中有一只碗,碗里有把米,显然是老蘑菇留下的,他一脚踹碎了碗,又赶路。
傍晚,林子里暗了。密林中没有晌午,只有黑夜和傍晚。林中没有水,却有无数山兽,此时嗥叫起来,千腔百调此起彼伏。他跑出密林,跑尽了体内所有力气和水分,他觉得他是具干尸。
他看见老蘑菇站在大锅盔山顶,向他高高地举起一只碗。
大锅盔山顶方圆几里地平平整整,寸草不生。平顶下长了一圈爬地松,这松与平常的松无异,只是根朝上长,树干曲曲弯弯的向山下伸去,去寻温暖、去寻空气。他拽着爬地松上了大锅盔山顶,不见了老蘑菇,唯见一只碗,碗里有一把米。他欣喜万分地捧起那碗……
之后,他才看山那边的景象。这才叫个傍晚,这才叫个黄昏,他看到太阳把山里的云雾烧成一派大火,火之河顺着条条山沟向他滚滚而来,他向着太阳举起碗。
“我成了吃生米的啦!”
郑三泡料定姜青山今晚必定打发那赛虎来害他,所以他睡的地方也奇特。一片茂草只有一棵树,他就睡在树下。
月亮残淡下去的时候,赛虎来了,他嗅到了狗皮的腥气。他感到一股劲风吹过来时,一缩身,躲过了赛虎的攻击,然后他抱着腿大叫:“来狼啦!狼……我的腿。”赛虎又扑过来,他就地打滚,冲赛虎胡乱开枪,
砰砰砰,连打二十枪,无一枪打中。
暗中的姜青山哧哧笑,他数郑三泡枪响了二十下,子弹打空了,又被咬伤了腿,他要生擒他。他吹了声口哨,赶走了赛虎,端着枪过去。郑三泡见了姜青山连喊“饶命”,瘸着条腿一跳一跳地逃。姜青山紧追,眼见得要揪住郑三泡的后衣领,忽地脚下一软,掉进山石的裂缝中,被死死地卡住,只露出个头,他慌了,连叫:
“赛虎,狗养的你在哪儿?”
一直喊到曙色蒙眬,才见郑三泡迈着两条好端端的腿从林中走来。
后面跟着洋骡子,洋骡子手中提着赛虎。郑三泡说:
“哥们,你掉石塘了。”
赛虎在洋骡子手中不老实,又叫又咬。洋骡子呵呵傻笑:“我还寻思这狗是哑巴,你老实点!”他揪着赛虎猛抡,一直把赛虎抡晕了,才摔在地下,拿出一根绳,把赛虎的一条后腿绑了,吊在树上,与姜青山头对头。
郑三泡说:“洋骡子,别叫姜青山渴着。”
洋骡子掏出鸡芭来,哗哗地往姜青山头上撒尿。他足撒了一刻钟,郑三泡足笑了一刻钟,笑得在地上打滚,压倒了一片草。姜青山哀告:
“别介,别介,这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