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他不认识她,他认识的只是她哥哥施蛰存。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抓捕,他跑到乡下她的家里小住,于是遇见了她。
曾经他有一个梦,希望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1927年,这个梦实现了。他遇见她,这个比他小5岁叫施绛年的女孩。
1928年8月,《雨巷》这首美丽的诗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与他一起住在施蛰存家的杜衡后来回忆说:“《雨巷》写成后差不多有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编辑《小说月报》的时候,望舒才突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这首诗就有信来,称许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是的,这是一个新纪元,也是诗人的新纪元。我们得到了一个笔名叫戴望舒的“雨巷诗人”。望舒,是神话传说中替月亮驾车的天神。又名“纤阿”,指美女姣好貌。又指山名,有女子处其岩,月历数度,跃入月中,因为月御也。屈原《离骚》有:“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说他坐着龙马拉的车子上下求索,前有月神望舒开路,后有风神飞廉跟班。
而这也是诗人月亮下的一个梦,他如那站在纤阿山的女子,在月亮经过几度后,跃入月中,从此成了寂寞的嫦娥,从此不再有爱。这年他22岁,正是谈恋爱的最好年龄。
戴望舒跟第一任妻子穆丽娟生的女儿戴咏素说:“我表姐认为,施绛年是‘丁香姑娘’的原型。施绛年虽然比不上我妈以及爸爸的第二任太太杨静美貌,但是她的个子很高,与我爸爸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很相配,气质与《雨巷》里那个幽怨的女孩相似。”
她不是他一生遇到的最美的女子,却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子。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在遇见她的这一年,为了她,他写了很多诗。
在她的眼里,他不符合自己爱情的想象:满脸都是儿时因为天花而落下的麻子的他,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他挚烈地爱她,她因为他的爱而被动地有时爱他。而她的被动和犹豫,在他眼里,就成了羞涩的恋人。
诗人祈求少女把她头上簪的一朵小花,把她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给他,把她衫子下像火一样的一颗心给他: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的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他想了很多很多要跟她说的话,想跟她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想来那么多的话,为的是她到他这里来的时候,自己好告诉她。可是他“羞涩”的恋人却很少赴约: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祼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而当少女来临,诗人的一颗心顿时柔情似水,忐忑又小心地如萤火虫噙着这梦的光亮,怕黎明的到来:“夜是清爽而温暖:/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我的头是靠在你祼着的膝上,/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少女的心如夏天一样多变,一会儿让诗人觉得他离少女的心好近,一会儿又觉得离得好远。诗人歌吟了那么久,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唱独角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自始至终全是你,让我投入太彻底,故事如果注定悲剧,何苦又要给我美丽呵: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著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著,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这段期间,“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夜夜笙歌,只因想要忘记她,又或者想要找到她。因为看着那些舞女,诗人总恍惚觉得她们“有着意中人的脸,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施蛰存回忆起他与戴望舒的这段生活时说,他们每天饭后就“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
他的初恋是丁香色的幽怨,他的失恋,诗人说是“绛色的沉哀”。因为,他心爱的人的名字就有一个绛。
1929年4月,戴望舒将这些初恋之诗收集在一起,发行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扉页上分别用法文和拉丁文写上了三行句子:
给绛年
愿我在将来的时候最后的时间里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握着你
最后,诗人用生命作抵押,祈求少女用一颗心来交换:
回了心儿吧
回了心儿吧,亲爱的冤家,
我从今不更来无端地烦恼你。
你看我啊,你看我伤碎的心,
我惨白的脸,我哭红的眼睛!
回来啊,来一抚我伤痕,
用盈盈的微笑或轻轻的一吻。
给我一点爱!我把无主的灵魂付你:
这是我无上的愿望和最大的冀希。
回了心儿吧,我这样向你泣诉,
给我一点爱,对我来说已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