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府实在太富了,弟兄们发了财,个个闹着要回家,老白狼不得不顺应众意,掉头回豫西。在回乡的路上,我们那些发了财的弟兄们无斗志,在南阳府竟然一连给官兵杀败下阵。好容易把队伍拖回豫西,又有上千个弟兄见好就收,Сhā枪走人。老白狼手里一度只剩下几百人枪,那个时候也幸好是官兵给老白狼杀怕了,迟疑不进。要是有哪个能相准时机大胆围剿的,一准能把老白狼一锅端掉。我看这不是个事,又说服老白狼出巢。入冬之后,农闲的百姓多了,都想着跟老白狼发财,我们又拉起杆子。我探听到官兵重兵屯聚豫鄂边区,生怕我们再下汉水,于是就给老白狼出了个出奇致胜的招数,要他出其不意,换个方向出豫东。为了这趟买卖,我又给老白狼设计了一个中原扶汉军大都督的名号,这一仗打得可真是威风。”
“老白狼出豫东是你的主意?”柳绣兰失声喊了起来,狄靖尘不无意外地发现柳绣兰的眼里竟然正燃着熊熊怒火。
“是老朽的主意。”萧老九语带谦意,避开了柳绣兰的眼神,似乎明白柳绣兰怒气的来源。但是回想起十几年前豫东大地的兵戈千里,年近六旬的老人却还是眉飞色舞地讲着,“我们十二月围确山,破光州,打开固始,除夕前夕破商城,下皖北,连破霍山,英山,在六安过春节,举国震动。南边黄克强的民党有正规军,有机关枪开花大炮,他们轰轰烈烈闹什么癸丑反袁,打了一两个月就散了伙,连袁世凯的毫毛也没伤着。但我们这绿林军一出手,连袁世凯的大总统都坐不稳了。河南都督张镇芳是大总统的老表,也给老袁撤了差。老袁的二把手段祺瑞亲自出马自兼豫鄂两省都督,十万大军三省联剿,就是奈何不了我们。”
萧老九兴奋地一捶桌子:“这趟中原扶汉,整条路线,都是我依着顾宛溪的《读史方舆纪要》定下的。那真是顺天应命,万民景从……”
“我爹那时做生意,带了500块银洋在六安过年,想要抢先预订甲寅年新春将登场的瓜片,恰好遇上老白狼。‘五要五不要’,俺爹犯了五要……”看着萧老九几乎手舞足蹈起来,柳绣兰淡淡地Сhā了一句。萧老九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两颊飞红,屋里陷入无言的尴尬。所谓的“五要五不要”,就是老白狼当年打富济贫的号召:“做官的要,充衙门差使的要,大商人要,吃租人要,放债人要。苦力人不要,帮工人不要,残疾人不要,参加过革命的人不要,讨袁人不要。”狄靖尘一直没弄清楚新媳妇的家世。这么灵透有学问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给郜怀芝作小?原来说到底,这还是老白狼造下的孽。柳绣兰的爹既然是拥资500大洋的大商,就应了老白狼的“五要”,下场不问可知。为了避免萧老九难堪,狄靖尘急忙把话岔开:“九爷,您那块中原扶汉军大都督的牌子可有用?”
“那时我出了急痧,不在军中。”萧老九不愧是读过书的聪明人,轻轻一句话就从柳绣兰的血海深仇中轻巧脱身:“不过老白狼还是离我不得。我们破六安的时候,有些得意忘形。他身边那两个从宝丰乡下带来的狗头土军师给他乱出告示,差点毁掉我苦心经营的中原扶汉形象。”安徽人几乎都知道老白狼那则生动的告示,狄靖尘也能琅琅上口。听到兴起处,狄靖尘脱口而出:“余欲为官吏,奈余不善于钻营。余欲为议员,奈余不善于运动。是以倒行逆施,犯大不韪。”
“就是这一段,这不是摆明出老白狼洋相吗?”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洋相,萧老九似乎余愤犹存,“老白狼退出六安之前,我整夜不眠,费心构思,才又出了一篇告示,给他挽了回来。”
“我家二叔那年押银车去赎我爹,路过六安,亲眼见过老白狼贴出来的告示。”柳绣兰按下心里的汹涌波涛,话锋一转,“他觉得文词稀罕,偷着抄了一篇带回家。那篇妙文我觉得有趣,至今还能背诵。这不会就是九爷的手笔吧。”
听到自己十余年前的旧作竟然还有人能记诵,萧老九乐了:“贵子媳妇,你快背来听听。”
“中原扶汉军大都督曰,为布告事。照得我国自改革以来,神奸主政,民气不扬。虽托名共和,实厉行专制。本都督为之辍耕而太息者久之!用是纠合豪杰,为民请命。惟起事之初,无地可据,无饷可资,无军械可恃,东驰西突,为地方累,此亦时势,无可如何,当亦尔商民人等所共知共谅者也。嗣后本军过境,尔商民等但能箪壶迎师,不抗不逃,本大都督亦予以一律保护,绝不烧杀。”虽然是大蹚将出的告示,但一经过柳绣兰的银铃柔语,却显得如此意味深长,绕梁不绝。
狄靖尘听到此处时,竟然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好。妙笔之下,老白狼竟成了忧虑国事,斩蛇起义,“辍耕而叹息”的第一等志士了。笔杆子上的几撮毫毛,只要挥洒得当,的确能胜过十万雄兵的长枪大炮。难怪古人说“文章经世”。文章动人之深,乃有如此者。
“九爷,老白狼破六安发了财,弟兄们难道不想回豫西?”狄靖尘问道。
从豫东豫南到鄂北,直接转入汉中,前后是几千里的长征。这与老白狼的第一次离乡远征大不相同。同样是发了财的弟兄,为什么这一次不闹着衣锦荣归,却愿意跟着老白狼奔波呢?
“这就是我给老白狼下的第三着棋。打富济贫,招收新血。”回想起十几年前运筹帷幄的高妙谋略,萧老九老眼一亮,又洋洋得意了起来,“打均州府的时候,老白狼手下各分杆里清一色是宝丰,郏县一带的伏牛山东麓口音,宋老年手下则是鲁山,叶县口音。只有几个操汝州栾川一带伏牛山西麓口音的弟兄,已经算是杆里的外乡人。我就同老白狼讲,干大事,地域观念可要不得。我们要共图大事,全国那么多个州县,单靠几千宝郏同乡,哪里破得完呢?老白狼问我咋办。我就给他出主意,我们打富济贫,得到了天下穷苦弟兄的心,就要顺势招纳新人。老白狼是聪明人,听了我的建议。所以在豫东皖北的时候,我们大门敞开,着实收了不少弟兄。虽然这些新进弟兄总不如宝郏同乡得心应手,有些连话都讲不通,带杆的还要有舌人翻译,但是老白狼的力量也因此达到高峰。在我们出安徽的时候,全杆弟兄多达两万人。从此之后,再也不需要担心弟兄们发了财想Сhā枪回家。Сhā了多少枪,我们再招募多少新人,这杆子就能愈打愈大,打遍天下州县。”
“那老白狼为什么不下长江,反而转回到鄂北呢?”狄靖尘忍不住Сhā了句嘴。不管是南阳府,襄阳府,汉中道,都是深处内地的府县,财富终归有限。老白狼既有雄心,又有充足的人枪,高明的军师,为什么不能毅然出兵远征,破他个沿海的富庶商埠?
“小贵子,说到底,老白狼还是个蹚将。”萧老九苍老的面颊上滑过一丝无奈,“那年围剿老白狼的十万大军,可是段合肥亲自挂帅。老段是我们庐州府同乡,我们安徽的倪大帅也是老军务,他们俩人是绝不会让老白狼进窥皖中的;往东的徐州府,那是辫帅张勋坐镇,这个魔头杀人如麻,是袁世凯手下第一勇鹜方镇,就是老白狼也不敢动他;往北走,黄河天险不易飞渡,山东直隶两省又是袁世凯经营十几年的北洋老巢,他老袁自己的老家项城就在北进的路上,驻有重兵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取郑州开封板荡中原,那里有赵倜的老毅军,是老白狼的克星。而且还有段合肥亲自坐镇信阳,河南的官兵哪一路敢不拼命;若是冒险出长江下江南,观兵金陵苏常,那里又有冯国璋的重兵把守。这些膏腴之地,块块都是老袁的心头肉,都不好破。只有湖北,那一位后来当了几年大总统的黎黄陂我们领教过,他是真的不会治军。我们过京汉铁路的时候,只听说黎元洪想弄几艘日本卖的什么‘山田飞艇’炸我们,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抵御方策。所以我们又回头破了老河口。”
萧老九的结论精辟入理:“讲句实在话。单论用兵,只要弟兄们肯打硬仗,这几个方向也未必走不通。但是出来蹚的人,念着的就是发财两个字,没有什么长远心思。所以带杆子与带军队不同。带杆子的没有什么理想,哪里富庶好打,就应该打哪里。蹚将只要财,绝不会为理想打硬仗。杆里的弟兄绝不会在发财致富之外有什么成仁取义的情操。你要是一意孤行打硬仗,杆子就会散,驾杆甚至要让弟兄们打黑枪。”
狄靖尘恍然大悟。在老白狼破六安的时候,豫皖苏鲁各省军务操持得人,只有湖北一省还是庸碌的黎元洪当政。蹚将要避开硬仗,杮子拣软的捏,又要发财,富庶的汉水上游自然成为老白狼的首选。不过汉水上游这个地方是四战之地,北面的南阳府饱经蹂躏,早已部署重兵,段祺瑞又率兵西进堵截,湖北省军为了保住武汉三镇,又拼了命堵住汉水南下之途,破了老河口的老白狼就如同瓮中之鳖,只剩西征汉中一途。这就解开了老白狼入陕之谜。蹚将的打仗思维,毕竟做不了长远的战略规划。所以老白狼虽然在三个月之内纵横四省,攻城破围打官杀洋票,势不可挡,举国震憾,但是他在战略上的态势实际上却已是日暮途穷,渐入绝境而不能自拔。
“老河口是个坎。”萧老九怅然若失,凝望着摇曳的烛光,夜虫唧唧,勾起他深藏在心中图霸天下的梦。
“白狼在老河口三天,才真正见识到新式商业的财力。我乘机开导他,这年头要干大事,光是带杆子是不够的。我们破城拉大商很厉害,但是没有根底,总有被官兵剿灭的一日。我们既然在政治上的号召已经站住了脚,接着就要转型。在军事上要化匪为兵,练出正规军;在地盘上要设法与政府妥协,让政府招安,取得自己的防区,培养人力;在经济上则要利用资本自己办起大生意,要累积起雄厚的财力。如此才能问鼎天下,逐鹿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