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盘。
热炒。
鱼头什脍火锅。
茶点。
核果。
水烟台,毛巾把子。
一样样、一件件,于吃喝声中,盘盘碟碟的陆续端了上来。
最后,吆喝声震屋瓦,艳秋姑娘到!
锦帘撩起,一股醉人的香气,幽幽然飘送人房。
但说也奇怪,曾跑遍黄河两岸,历经无数风浪,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弓展,居然感到有点紧张起来。
因为他无法想像那位即将人房侑酒的艳秋姑娘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一名美女经常会带给人一种受不了的感觉。
不是令人自惭形秽,便是令人不克自持。
他今晚这份“奉命喝酒”的差使,说起来似乎很香艳,其实窝囊透顶,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
领先人房的,是一名十二三岁,面目娟秀的小丫头。
接着现身的,便是那位艳秋姑娘。
然后是烟虫老六。
“艳秋姑娘到!”他哈腰指向弓展,嗓音升高一阶:“艳秋,这位便是来自关西弓员外府的弓大少爷!”
艳秋叠玉手,折腰万福:“贱妾叩请弓相公安好。”
弓展没见过这等仪仗,一时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还礼是好。
烟虫老六识趣退出。艳秋姑娘盈盈移步,缓缓走来弓展身侧坐下。
弓展星目流转之间,眼睛突然瞪大,露出一片迷惑惊愕之色。
他流露在面孔的疑问,非常明显。
“这位——就是艳秋姑娘?”
是的,就是把第一楼全部的伙计和姑娘都喊过来,答案也只有一个。
这位姑娘,正是艳秋姑娘!
弓展当然也相信这位姑娘就是艳秋姑娘。
正因为他相信,他才感到奇怪。
如果说,一个美人必备的条件是:有一张花一般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材、细腻的肌肤、端庄的仪态,以及动人的风韵。那么,眼前这位艳秋姑娘,首先得跟美人两字绝缘。
因为上面这几项条件,这位艳秋姑娘几乎一项也不具备。
依弓展估计,这位艳秋姑娘的芳龄决不少于二十五岁。
实际上也许还要高得多。
她的一张脸蛋儿虽然多多少少还具有几分吸引力,但那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这种地方没有黄脸老妈子。
这里的姑娘,若是连这么一点起码的本钱也没有,三湘第一楼这块金字招牌,岂非早就遭人砸烂了?
至于这位艳秋姑娘的身材,肌肤、风韵、仪态、宽厚一点,也只能勉勉强强说一声还可以。
如果碰上急色儿,她也许是个宝。
但如果要加以细细的晶评,弓展敢跟任何人打赌,在今天第一楼粥粥群雌中,这位艳秋姑娘若能排进前十名,也都愿意输却东道!
弓展感到奇怪的原因,就在这里。
像这样一名姿色平庸、乏善可陈的姑娘,何以竟会被人捧成三湘第一楼的第一号红妓?
颜如王的那两名侍妾,杨姬和柳姬,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这女人强过好几倍。颜如玉看中这女人的,又是哪一点?
若说这女人的“妙点”,是指的“某一方面”,“口碑”如此,“品尝”之众,盖可想见。
既然一般人都能“登堂入室”,何以像颜如玉这样一位名公子,反被“拒”而不“纳”?
弓展百思莫解,终于对这女人产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想弄清楚这女人凭什么条件够资格选择男人?
他选择男人的条件是什么?
颜如玉为什么会吃闭门羹。
如果他弓展临时客串一下普通的寻芳客,又会不会被这女人接纳?
弓展心里这样想,觉得非常有趣。
胡艳秋姑娘美目流盼,也觉得眼前这位文不文武不武,既像一位豪门公子,又像个土流氓的弓大少爷很有趣。
男女一起喝酒,如果彼此都觉得对方有趣,这顿酒喝起来自是万分有趣之至。
有趣的酒,喝起来一定轻松。
轻轻松松的喝下去。
轻轻松松的醉倒。
弓展尚未醉倒,但也差不多了。
艳秋姑娘又端起一杯酒,满满一杯,溢出几滴,她的一双手,也不怎么稳定了:“来,弓相公,奴家再敬您一杯!”
弓展打了个酒呃,端起杯子,忽又放下。
“不行,这一杯我不喝!”
“为什么?”
“杯太小。”
“你想喝大杯?”
“是的。”
“怕醉照样会醉。”弓展又打了个酒呃:“倒不如早点喝醉了,我或许还能多多少少保持一点君子风度。”
“你醉酒之后的风度特别好?”
“普通好,不是特别好。”
弓展竖起右手一根食指,摇着更正:“但绝对……我保证……一定……要比……半醉不醉时的风度好得多!”
“像现在这样?”
“是的。”
“你现在的风度并不坏。”
“马上就要不像样子了。”
“不像什么样子?”
“我会带给你很多麻烦。”
“哪一方面的麻烦?”
“你心里应该有数。”
艳秋姑娘飞了弓展一眼,微微挽首,抿口浅笑。
“弓相公说话真有意思。”
弓展轻轻一把搂起她的腰,低声道:“我有意思,你呢?”
艳秋姑娘撩起眼角,呢声道:“奴家有没有意思,相公难道看不出来?”
意思!意思!它有时候所代表的意思,实在很有意思。
弓展突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
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不是这女人对他有没有意思,而是,这女人为什么会成为今天三湘第一楼第一号红妓的原因!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太骚了。
那是一种饥渴与乞求的揉合,没有一个男人在接触到这样一双眼光之后,还能克制自己不作进一步的非非之想!
就像晴蜒一旦碰上蜘蛛网,便无法挣脱一样。
愈挣扎只有粘得愈紧。
弓展虽然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沉沦,但他仿佛乐意如此,丝毫没有抗拒的打算。
他真正的醉了。
不是酒醉。
而是心醉。
艳秋姑娘轻轻拉起他的一只手,吐语如莺:“如果弓相公不嫌浪费,可否撤掉这一席,移驾后院奴家住处,另整杯盘,小酌一番?”
弓展真想哈哈大笑,区区一二十两银了,也算浪费?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似乎已忘了今天到这座第一楼来的目的。
这些银子都是谁给他的。
什么颜如玉、颜如砖、颜如瓦,他当然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好,好,好极了!”
他迫不及待往起一站,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艳秋姑娘招呼立一隅的小丫环。
“菊儿,过来扶扶弓相公!”
梅字大厅中,人影穿梭。
两边厢房里,座无虚席。
急管繁弦。
笑语如常。
弓展左脚刚刚跨出梅字八号房,迎面四号房间中,突然飞出一道白影。
白影落地。
哐啷声起。
原来是有人摔出一只白瓷大汤碗!
这人腕力相当惊人,弓展若非及时闪避,差点就被一片碎瓷击中面颊。
紧接着,一个沙哑而粗暴的声音从四号房中传出。
“奶奶的,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胡艳秋那个骚货,是金子打的,老子玩不起?”
然后,砰砰蓬蓬,又是一阵桌翻椅飞的声音。
弓展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
他想起如今这位闹事的吕大爷是谁了!
湖北天门山,有座断魂寨,是汉水、必湖、云梦一带三十六帮盗魁经常秘密聚议之处。
断魂寨寨主名叫吴火狮,功力深厚,枪法通玄。
三十六帮盗魁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但对这位断魂寨主,却都恭顺有加,敬若神明。
各帮派间遇有利益冲突,或是发生其他纠纷,只要断魂寨主一句话,不论大事小事,无不迎刃而解!
吴火狮手底下最有名的人物,是“断魂四虎”。湖北黑道上,均尊称“大爷”、“二爷”、“三爷”、“四爷”而不敢直呼其名。
如今这位在梅字四号房内大喝咆哮的“吕大爷”,正是“四虎”之首的“暴虎”吕耀庭!
弓展以前只见过这位暴虎一次,时间约在两年前,地点是潼关一家赌场里。
当时这位暴虎也正在掀人家的赌抬子。潼关赌场的后台老板是铁拳尤猛。
铁拳尤猛,在关洛道上,也是个家喻户晓能止小儿夜啼的响叮当的人物。
弓展当时虽然觉得这位暴虎的行为迹近嚣张狂妄,令人无法忍受,但一想到铁拳尤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加上赌场本来就是个罪恶的深渊,因而也就忍了下来,没有多管这档闲事。
尽管那只是一次偶然凑巧的遇合,但由于这位暴虎横蛮的行为和怪异的沙哑嗓音,却给弓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厮大闹潼关赌场时,他可以不管,如今这厮找上三湘第一楼,他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但是,这厮口出秽言,辱及艳秋姑娘的部份,他是否也该甘而受之?
大厅中每间厢房都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一条人影忽如出洞老鼠般窜了过来。
来的是烟虫老六。“弓爷,您请先退回去。”他喘着气,神色紧张万分:“听说这厮颇有来头,弓爷身份不同,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这边用不着你担心。”弓展淡淡一笑:“我只怕这位仁兄继续胡闹下去,会不会吓跑其他的客人,坏了你们第一楼的营生?”
烟虫老六冷笑:“弓爷您等着瞧好了,第一楼不是个靠神灵保佑平安的地方,谁要在这耍狠发酒疯,那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经营赌场、妓院、酒楼这一类的生意,银子虽然来得容易,但是非也多。没有一股势力背景于幕后大力支撑,绝无立足可能。
三湘第一楼的后台大老板是谁?
弓展很感激烟虫老六的关心。
但他并没有接受忠告。
他不仅没有退回自己的房间,反而索性走出房外,也接受了烟虫老六另外的一句话,他想等着瞧这位伙汁所暗示的好戏。
弓展没有等多久。
三名身材粗壮,肌肉结实的汉子,突然寒着面孔,快步鱼贯入厅。
从三人的衣着和长相上看来,谁都不难看出这是三个很有点武功底子,并不把别人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估价太高的亡命杀手。
三人进人大厅,面向梅字四号房,成品字形站定。
前面那名汉子冷冷发话道:“吕大爷,你出来一下!”
呼!一张椅子应声飞出。
领头汉子不闪不躲,扬臂一格,木椅空中转向,飞撞一根巨柱,只听啪的一声,立即化为一蓬木屑。
接在飞出的木椅后面,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才见那位秃头红脸的吕大爷从房里气咻咻的冲了出来。
“谁他娘的找老子?”
他两眼如铃,眼珠子布满血丝,仿佛只要让他认出这个找他的人,他就会将对方一☐活吞了似的。
领头的那名壮汉子昂然不惧,冷冷接口道:“是我,李文敖!”
暴虎吕耀庭鼻孔喷气,鼻翼向左右迅速扩张。
“老子花银子喝酒,干你鸟事?”他问,上跨一步:“你他娘的无缘无故的喊老子出来,怎么样子ρi股痒?”
李文敖道:“没有人管你喝酒,乱砸家伙,可不行!”
“砸了又怎样?”
“赔!”
“赔多少?”
“照算!”
“这个数儿够不够?”
暴虎竖起一只手,一只手代表的数字是“五”。
五——多少?
五两?
五钱?
李文敖正想开口,暴虎的“五”突然变“一”。
一个大拳头。
然后,这个大拳头就像流星锤似的,以其快无比的速度,蓬的一声,重重击中杀手李文敖的鼻梁骨。
李文敖的面孔应声开花,人也跟着向后倒飞出去!
暴虎吕耀庭这一拳,不仅出手不够光明,居心亦极残忍狠毒。
他跟第一楼这三名护楼杀手,并无私人恩怨,李文敖带人出面指责,也只是基于捧了别人饭碗,职责攸关,势在必行。
他暴虎身为黑道中人,应该比别人更明白,干李文敖他们这行的,表面上看来威风凛凛,其实也有他们说不尽的辛酸。
人在江湖行走,一言不合,动拳、拔刀,说穿了,除了利益冲突,大部份时间争的都是一个面子,一口闲气。
所以有时只须双方把话说开了,让彼此都下得了台,也并非一定非翻脸不可。
退一步说,就算他仁兄一向嚣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老大,有了几分酒意之后,更是非干一架不足以尽兴,他刚才这一拳,也尽可以找李文敖身上别的部位下手。
李文敖被他打伤了,甚至送掉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
在像第一楼这种充满是非的风月场所中,无论杀手打死客人.或是杀手遭客人打死,都算不上是什么大新闻。
就客人方面说,喝酒喝掉老命,那是乐极生悲、咎由自取,怨人不得。
杀手出了意外,也是一样。
谁叫你学艺不精,浑充好汉,混进这一行来的?
但如果仅为了一点小争执,尤其是在自己理亏的情形之下,冷不防一出手就想毁掉别人的一张面孔,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无论男人或女人,也不论这个人如何不重视自己的仪表,相信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有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
而今,这位双手捂脸,血溢如泉,蜷以抽搐的李姓杀手,在挨了暴虎如铁锤般的一记重拳之后,就是找上全国最有名的骨科大夫,无疑也无法重新获得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了!
另外两名杀手见暴虎吕耀庭出手如此辛辣,无不双目喷火,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当下也不再多言,闷吼一声,双双扑上前去。
暴虎吕耀庭嘿嘿冷笑。
“你们找死!”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矮,脚下打转,双臂一曲,突以双时分向两名杀手腹隔间撞去。
俗云:“拳打一升,肘重一斗。”
贴身过招,善用肘拐者,经常都是胜家,便是这个道理。
暴虎吕耀庭人虽生得矮胖臃肿,身眼腰步却灵活得出奇。
两名杀手急怒攻心,仗着人高马大,恨不得起手一拳便将这名暴虎捶个稀烂,以致于疏忽了暴虎这种小巧紧凑而霸道的招式。
咚!
咚!
双肘均未落空。
两名杀手被撞中的部位,都是胸口。
这两名杀手虽较李文敖幸运,没给一拳打烂面孔,但受创的程度,却比李文敖严重得多。
两人腰一弓,先是一声嗳唷,然后便喷血如泉,酒醉般绊出几步,咕咚栽倒。
梅花大厅中,登时形势大乱。
“快点找马师父!”
“快去!”
“快去!”
“啊,好,马师父你来了!”
弓展身形已动,听说什么马师父来了,便又停住脚步。
马师父是个双目炯炯发光,身材高瘦,神情稳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这位马师父人一现身,大厅中惊惶失措的伙计和姑娘们,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顿时肃静下来。马师父手持刀柄,缓步上前道:“这位吕大爷是不是喝醉了?”
暴虎吕耀庭双手叉腰,气热汹汹的血丝眼一翻道:“老子醉了怎么样?没有醉又怎么样?”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醉了,请先安静点躺下来,等酒醒了再赔本楼损失,没醉,那便是有意找碴!”
“是的,老子是有意找碴,你能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只想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哈哈哈!”暴虎吕耀庭仰天桀桀大笑:“我操你奶奶的,你他妈的,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笑声一收,大跨一步:“你他奶奶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喝酒耍赖,砸家伙揍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暴虎吕耀庭突然跃身而起,一拳直擂马师父面门。
“老子不是东西。老子只会揍人!”
这一拳去势之猛,力道之沉,均不下于杀手李文敖刚才挨的那一拳。
但是,这位马师父不是李文敖。
马师父不慌不忙,只一闪身,便将这雷霆万钧的一拳避开了。
暴虎一拳落空,凶焰更炽。
他冲前一步,刹势挫腰,蹲身蓬转,一个扫堂腿,疾攻马师父下盘。
马师父于化解对方第一招之际,刀已出鞘。
双刃雁翎刀!
这时只见银光一闪,雁翎刀如大鹏展翅,陡削暴虎吕耀庭扫出之右腿!
暴虎吕耀庭春风得意,战无不克,这一腿更是招出如风,想收招已是不及。
马师父这口双刃雁翎刀,乃江夏名匠丘天林熔五金精英所铸成,刃口之锋利,自不待言。
暴虎吕耀庭一身软硬功夫不论如何了得,他的一条右腿,也绝无法承受这一刀。
不过,请别为这位暴虎担心。
这位“断魂四虎”之首的“吕大爷”,看上去虽然像个莽夫,其实心机细密奸险无比。
他出拳之初,便已看清这位三湘第一楼的首席杀手是位刀法名家,如果他以扫堂腿为一拳落空的的后继手段,岂非自己开自己的玩笑,有意跟自己的一条腿过不去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拳招固未寄子厚望,接着的一招扫黑腿,便是虚中弄虚的一种花招。
雁翎刀一刀劈下,暴虎右腿突告不见。
暴虎吕耀庭一腿扫出,只虚应故事,兜了一个小圈子,便告原地归位。
马师父一刀斩空,嚓的一声,刀尖深入地板三寸。
就在他奋力凝腕拔刀之际,暴虎吕耀庭已蓦地大笑弹身而起,一掌对准马师父后颈斩落!
马师父的一身武功与江湖阅历,均不在暴虎吕耀庭之下。
他唯一输给这位暴虎的,便是他比这位暴虎少了一份奸诈之心!
砰!
马师父弃刀抽身不及,颈后背椎骨遭暴虎一掌劈个正着!
暴虎出手奇重无比。
马师父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三四步,喷血如雨,脖子一歪,扑地仆倒。
倒下去就没有再动弹。
大厅中这下乱得更厉害了。
姑娘们无不花容失色,几名伙计则全成了木头人。有些胆小的客人,已摸着墙壁,打着哆嗦,战战兢兢的移步走向楼梯口。
暴虎吕耀庭似乎意犹未尽,这时又顺手一把揪住一名面无人色的伙计,如夜枭悲鸣般嗨嗨怪笑道:“小杂种,你替老子听仔细些,艳秋那个浪蹄子老子今晚上要定了!”
就在那伙计张口结舌,双腿发软之际,突然有人冷冷沉喝道:“放手!”
暴虎眼光一招,才发觉身前四五步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名一身文士打扮,但一张英挺的面孔上却布了杀气的年轻汉子。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这位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暴虎,居然乖乖的依言松手放开了那名伙计。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弓展两眼,然后微偏着脑袋,望着弓展道:“老弟怎么称呼?”
弓展道:“武二郎,弓展。”
弓展故意捏造出武二郎这个绰号,用意至为明显,阁下不是被人称作“暴虎”么?本爷乃专门“打虎”的武松是也!
只可惜这位暴虎一身武功虽然不俗,毕竟是个不学无术的伧夫。
粗话、脏话、尖酸刻薄的损人话,他全会听会骂。这一类拐了弯儿的双关语,他就无法领会了。
“老弟也是这里的护院?”
“不是。”
“客人?”
“是的。”
“今晚召艳秋陪酒的客人,就是你老弟?”
“不错。”
“老弟来了多久了?”
“很久了。”
“已经跟那骚娘们上过床?”
“还没有。”
“正想去?”
“对!”
“那就好办多了。”
“哦?”
“老弟有没有听说过天门山断魂寨四虎,兄弟其人?”
“听过。”
“区区便是天门四虎老大,暴虎吕耀庭!”
“失敬!”
“这里标致的娘们多得很,你老弟可以另找一个。”暴虎一张黑驴脸上,突然泛起一片油亮的光彩,声调中也充满了宽恕和慷慨:“我暴虎吕耀庭是出了名的大肚量,你老弟放心,只要让出艳秋娘们,你老弟方才的卤莽举动,我吕某人答应绝不计较。”
弓展淡淡一笑,从容道:“吕老大不想追问我跟那娘们为什么还没上床的原因?”
暴虎道:“什么原因?”
弓展-字字的道:“因为我要先听你喊她一声亲娘!”
暴虎当场一呆,眼瞪如铃。
他显然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似乎很上路的小子,竟会突然冒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阵僵凝。
暴虎吕耀庭回馈这一类的折辱,通常只有一个方式:先咒骂对方的母系尊亲属,然后一拳打碎这人的满嘴牙齿!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操——”
第三个字尚未出口.一拳已经飞向弓展面门。
弓展没有闪避。
他像一般武馆里,师徒或师兄弟套招似的,人立原地不动,扬起左臂一格,荡开暴虎来拳,同时一掌朝暴虎脸颊上刮去!
叭!
暴虎应声挨了个大巴掌。
由于双方动作太快,暴虎那句粗话的下半段,就像是被这一巴掌打断了似的。
跟暴虎同席的那名灰衣大汉,自暴虎闹事以来,他一直静立一旁,悠然观战,迄无Сhā手之意。
因为他跟暴虎进出这种风月场所已不是第一次,暴虎酒后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他对暴虎的一身武功极具信心,他知道暴虎经常总能将这种场面轻轻松松的打发过去。
如今,弓展这一巴掌,不仅打中了暴虎的脸颊,同时也动摇了这汉子对暴虎拳脚无敌的信心。
但这灰衣汉子并未立即有所行动。
若说吕耀庭真是一头“暴虎”,这灰衣汉子则无疑是一头道地的“狐狸”。
暴虎吕耀庭当众被掴一掌,顿时凶性大发。
只见他裂嘴一声厉啸,全身关节,如爆豆似的,劈啪劈啪,响声不绝,不只是脸颊呈现红肿,整个身躯也仿佛突然肿了起来。
他前冲之势一顿,身形蓬转,化拳为掌,如螳螂搏蝉,上下交错抡舞,疾斩弓展脸双肩。
其势猛如利斧,威不可当。
弓展只好退让。
灰衣汉子目露凶光,无声冷笑,双袖一抖,突看腕底冒出两截明晃晃的刀尖。
他像狸猫似的一耀上前,双刃并举,对准弓展后背闪电Сhā落j
大厅中人人胸口骇呼。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除非弓展脑后长了眼睛,否则绝无法于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及时避开灰衣汉子暗藏袖中的两把狼牙刀。
弓展背后当然没有长眼睛。
他有的只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便是暴虎吕耀庭的一张面孔!
如果弓展要等听到众人的惊呼之声,才摹然警觉过来,灰衣汉子的两把狼牙袖刀早就不知把他分成几块了!
暴虎吕耀庭于逼出第三步时,一张杀气腾腾的钟馗脸上,突然泛起一抹快慰的笑意。这种反常的表情,就像闪电般立即传给弓展一个警讯。
背后一定有了情况!
他没有扭头察看。
老浪子佟二先生授艺时,一再提醒他:人在江湖上,“要命的”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技不如人”,“警觉不够”或是“反应迟缓”,才是大多数武林人物失手丧生的原因!
所以,弓展佯作不知,照样后退。
直到灰衣汉子两把狼牙刀狠狠Сhā落,他才一扭身躯,像黄鳝般滑出两名敌人的夹攻。
灰衣汉子双刀Сhā空,收势不住,埋首前冲,正好迎上暴虎吕耀庭的螳螂双掌。
朵——朵!
暴虎双掌均未落空,如屠夫阔刀斩骨似的,先后两掌全都结结实实的砍在灰衣汉子后脑勺上!
灰衣汉子哼也没哼一声,脑袋应掌碎裂,红白进溅,魂归极乐。
暴虎发觉砍错了人,不禁当场一呆!
等他陡然警觉如今不该是发呆的时刻时,他的好手气已全部结束。
弓展身形陀螺般一转,一腿横里扫出,暴虎立即叭哒一声,五体投地!
弓展疾上一步,一脚踩紧他的后颈骨。
暴虎居然没有挣扎。
因为他已从弓展的身手上,明白在这种情况之下挣扎的后果。他只是不把别人当人看,对于自己的性命,则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你伙计自出道以来,一共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以前杀人的原因和手段,是否都跟今晚一样,只是稍不遂心,便叫对方好看?”
“我的脾气一向不好。”
“你这样被我踩在脚底下,看来极不雅观,为什么不发脾气?”
一些胆量较大留下未走的客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哧出声。
暴虎居然不以为意,仍像先前一般低声下气的道:“我吕某人服了你老弟了,只求老弟高抬贵手!”
“还想不想这儿的艳秋姑娘陪你上床?”
“不敢!”
“这座第一楼你以前常来?”
“以前没来过,今晚是第一次。”
弓展一怔,有点迷惑:“既是第一次来,为什么指明了一定非要艳秋姑娘陪酒不可?”
“因为我听人说,这位艳秋姑娘红得很,一般客人不容易叫得到。”
“愈是不容易,你愈想叫?”
“是的,这样才有闹事的藉口。”
弓展不觉又是一怔:“原来你是有意找碴来的?”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老寨主看中了这座第一楼。”
弓展点点头,似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实话。
在黑道上,像第一楼这种风月场所,本来就是块令人眼红的大肥肉,天门山一水相隔,近在咫尺之间,如果断魂寨主吴火狮认为已具独霸两湖的实力,当然不愿放过这笔垂手可得的财源。
经过这番折腾,弓展心情已经平静。
他既不关心黑道上这种狗咬狗的地盘之争,同时心头那股被艳秋挑起的无明之火,也已逐渐熄灭,现在该是他离开这座第一楼的时候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将这样就放了这头天门之虎。
他的慈悲之心,永远不会用在这种人身上。
“你的伙计杀人,一向都是用拳头?”
“在下一向练的是拳法。”
“什么拳?”
“霸王拳。”
“你这一双拳头,威力相当惊人。”弓展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缓缓道:“为了留个纪念,你伙计这双拳头弓某人要定了!”
格黑劈卜!
格黑劈卜!
弓展口中说着,另一只脚像玩童踩毛毛虫的,一踏一捻,只两下,便将暴虎一双大拳头辗得支离破碎。
“妈呀,我操——”暴虎痛极厉吼:“你这个天杀的,小畜生,小杂种,我操你祖宗,哎唷,我的妈呀!”
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五个人。
前面是位满脸横肉,双眉如帚的缎袍老者。老者身旁是一个面黄如腊,但一双眼光却炯炯有神的高瘦中年人。两人身后,是三名黑色劲装佩刀壮汉。
这时,缎袍老者首先竖起拇指喝彩道:“弓大侠力降天门虎首,神勇盖世,令人钦佩!”
接着,一扭头,宏声大喝道:“大厅摆酒,梅字全席,待我汤某人向弓大侠好好的敬几盅!”
弓展心头微微一震。
汤某人?
汤中火?
君山天呕老人的门下弟子鬼枪追魂汤中火?
他低下头去查看暴虎吕耀庭。
吕耀庭的恶诟已转为呻吟。
同时,这位暴虎诅咒的对象,也由已残害他双拳的弓展转变为他一向崇敬的头领天门断魂寨主吴火狮。
“我操你祖奶奶,你这个吴老贼,好狠的心肠。”他切齿喃喃不休:“三湘第一楼的后台老板,明明是鬼枪追魂汤中火,你老贼却骗老弟说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匪,你他奶奶的,这岂非摆明了要我姓吕的自寻死路?”
弓展微微摇头,感慨丛生。
这位暴虎看起来虽然可恶万分,其实也是个可怜虫。
他刀尖舔血,使尽了威风,自以为豪勇不可一世,没想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原来竟只是别人家的一颗问路石!
弓展想到这里,心头不期然泛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若说暴虎吕耀庭像是断魂寨主吴火狮的一颗问路石,他今天的行为,又该如何形容?
他觉得自己像只苍蝇!
断魂寨主吴火狮,鬼枪追魂汤中火、断魂四虎、颜大公子、杨姬、柳姬、胡艳秋、第一楼的杀手、尚书府的护院,以至于烟虫老六等这一大批男男女女,无异于善良社会中的一大堆垃圾,他为什么一定要像苍蝇一样,在这些垃圾堆中飞来飞去?
假如解释为他是奉了恩师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命令行事,须知恩师已交代过他:“相机行事,尽力而为,如果颜如玉劣性天生,那也不必过份勉强。”
如今,事实明明白白,那位颜如公子的劣根性,即使扁鹊,华陀复生,显亦束手无策。
他若是跟这位大公子厮混敷衍下去,不仅对这位大公子毫无助益,很可能还会沾上一身无法洗刷的污腥!
弓展心意一决,也不理鬼枪追魂汤中火的阿谀,一脚踢开暴虎吕耀庭,转身径向瑟缩一隅的烟虫老六走去。
烟虫老六精神一振,立即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弓爷的一身功夫,真是没得话说。”
弓展听如不闻,淡淡道:“我那把刀你放在什么地方?”
烟左老六长衫一撩,拍拍腰带,笑道:“在这里,已经替弓爷拿来了!”
弓展接过那把蟒纹刀,又望向那位尖头滑脑的伙计。
“这把刀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是的。”
“因为你料定我迟早可能用得到它?”
“是的。”
弓展点点头:“第一楼有你这种伙计,倒的确是用对了人。”
烟虫老六居然弓腰回子一声,“还望弓爷以后多多栽培。”
弓展道:“酒帐结一结。”
烟虫老六像是吃了一惊道:“弓爷打算离去?”
弓展道:“不可以?”
烟虫老六结结巴巴的道:“我们汤老爷子为了感谢弓爷的义伸援手,已吩咐了一桌梅字全席,正准备……好好的……好好的……”
“他是你们的汤老爷子,不是我的。”弓展冷漠的接着道:“他摆他的梅字全席,我走我的路,我可并不一定非领这份盛情不可。”
正在指挥伙计排席的鬼枪追魂汤中火,闻言愕然转身,脸色很不好看。